无定河涨水了。暮色里,满河槽黑糊糊的洪水汹汹涌涌很有些吓人。马文瑞孤立河畔,突然记起那年在大理河畔观潮的情形。那个暴风雨后的下午,那悬挂着彩虹的碧空和万马奔腾一样的洪流,使他联想到波澜壮阔的国民革命和北伐战争。那一次,山洪留给他的是欢欣和鼓舞,是希望和勇气。可眼下的洪水,带给他的是阴森可怖的新的困难,是威胁和挑战,是黑暗和孤独。但是,他心中明白,眼下只有前进,只有奋力拼搏和征服困难才是唯一的出路。这么想着,并不会浮水的他,毅然把衣服脱下,举在手里,摸索着下水了。也许是上游下了冰雹,河水冰得刺骨,又是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当他在水中挣扎着迈着步子,顿觉两腿发软,身子轻飘飘直往上浮。他开始有些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征服洪水的力量了。往前去,水更深,流更急。他开始意识到,面前横着的这条河,同持枪追捕的敌人一样凶残,弄得不好,转眼工夫儿就会被冲走、被吞没。他有些胆怯地停下来。
水己经齐腰深了。他的周身都在颤抖。风浪像是故意朝他示威,卷着柴末子在他周围翻卷打旋。黑暗中,他似乎看见有无数黑色的可怕的手,从水中伸出来,贪婪地肆虐着,仿佛要捕捉自己。此刻,即使想退回去,也是不可能了。远处的山川村落全看不见,更不见一个犬影儿,只是黑糊糊的水,一片风浪的世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疲惫衰弱的身子,像是被绳索捆绑着一样僵硬。眼下如果是两个人,手拉着手过河该多好!眼前出现了同马明方分手时的情形。另外的几个熟悉的人影也隐约闪现出来:高禄孝、崔明道、王兆卿、毕维周、王守义、高庆恩……被敌人押着,五花大绑着,朝自己迎面走来……他突然一怔,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那么一股勇气和力量,迈开双腿,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想到被捕后生死不明的同志们,他完全把个人安危丢到了脑后,心想,眼下就是火海刀山也得冲过去!他左手高举着衣服,右手奋力划着水,深一脚浅一脚朝对岸涉去。好几次一脚下去,几乎遭到灭顶之灾,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往前冲,心中只念叨着:“冲过去,冲过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些被捕的同志们,等着组织营救;陕北特委第四次扩大会议精神还需贯彻;各地秘密联络站得尽快通报事变情况,以便设法防范……水越来越深,水流越来越急,他的身体开始朝着下游倾斜,脚下有些失重的感觉。“马文瑞呀,你不能却步!”他心里对自己说。“你不能倒下,许多重要的事情还等待着你去做呢。多少人流血牺牲,千辛万苦点燃的革命的火焰不能被敌人扑灭!”就这样,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凭着坚强的意志和对革命的忠诚,凭着崇高的理想和坚定的革命信念,同洪水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有好一阵儿,他的口鼻已被淹入水中,只能凭着脚尖奋力一跳才得以呼吸一口充满泥腥味的空气。退后一步是生,前进一步,也许就是死亡。但他不能却步,不能后退,一直咬紧牙关朝前走。他在黑暗中估计着河床的宽度,知道最艰难的主河道不会太宽。哪怕是遭灭顶之灾,也要奋力冲过去!临危不惧、坚强不屈的革命者终于征服了无定河洪永的淫威。马文瑞挣扎着走上对岸,无力地瘫倒在冰冷泥泞的河滩上。他喘息了一阵儿,挣扎着爬起来,穿上衣服,摸索着过了四十里铺,进入去葭县吉镇方向的一条拐沟。实在饿得走不动了。远远瞅见山坡地里有灯火,就朝那边走过去。是一片西瓜地,看瓜人的马鞍形庵棚门口点着一盏马灯。记得小时候在家乡,这种夏夜里飘绕着瓜香的庵棚,是娃娃们最向往的去处。
不光是可以饱吃一顿甜如蜜糖的西瓜,更因为看瓜人的肚子里总装着永远讲述不完的动人故事。眼下的他,却完全是另一种心境。他摸着黑走进瓜地,小心地顺瓜蔓间种瓜人踩出的那条隐约发白的小道朝瓜庵棚走去。离着有五六步远,听见庵里有人咳嗽了一声,和蔼地问来的是谁个?”“我,走路的。”马文瑞站在黑暗中说。看得见那个头上挽羊肚子手巾的老人,弯腰盘腿坐在庵棚里的草铺上安详地抽旱烟。灯光下面,他那赤红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像山川里的大小沟壑一样,掩饰着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只留下皮实、本分、宽厚、和善这样一些固定着的神情。这种类型的老人,是马文瑞所熟悉的。每每当他面对着这样的脸,望着那刀刻般的纹理中隐约透出的麻木和无可奈何的苦涩,就会意识到自己使命的神圣和历史责任的重大,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鞭策着自己,推动着自己朝着荆棘丛生、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前行。
“快进来坐嘛,外面露水危险哩。”老人移动一下身体,用手里的烟锅指指身边空出的地方说。他显然看出这个过路的后生冷得够受。干燥的庵棚内很温暖。马文瑞不客气地坐在老人身边。老人那双因眼睑松弛而只露出灰色且有些浑浊的眼球的小眼睛,像他的面貌给人的印象一样。老人和善而恬适地看了一眼客人,便说:“是从无定河蹚水过来的吧?”“嗯。”“听说河里发了大水,你不该今儿过河。”老人说着,装起一袋旱烟递给马文瑞,然后朝前探出骨节粗大的手,抓一把柴草,填进门口的小泥灶。马文瑞这才注意到,灶口上坐着一只小陶壶,四周被柴烟熏得乌黑。灶膛里的火焰腾跃起来,亲热地舔着壶底儿,壶嘴儿立刻吐着白汽,发出吱吱的叫声。马文瑞缓缓地抽着旱烟。被冰冷的河水和森凉的夜气浸透的身子开始回暖着。一会儿,水煎了。老人用手抹抹灶台上那只粗瓷碗,又用口吹吹,才倒满一碗水,递到客人手里。“夜气凉,喝碗滚水暖和暖和。”马文瑞赶忙接过水碗,浑身都感觉温暖。先前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碗开水喝下去后,这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看瓜老汉像是会算卦,他接过空碗,也不说什么,就从灶后的小铁锅里,抄起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蒸洋芋。马文瑞接过那盛满芋头的碗,就好像当年接过祖母端给他的荷包蛋一样感动。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蒸洋芋,起初并没留心,老人抽着旱烟笑眯眯地瞅着自己。当他偶然抬起头,同那亲切的目光相遇时,发现那其中包含着一种来自人民的信任和力量。他知道,这一带党团组织工作基础很好,许多老百姓都是暗中拥护革命的。他想眼下这位老人也许看出了自己的身分。但是老人始终没问他一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话。严酷的斗争环境下,革命者与人民之间仿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第二天,刚近拂晓,马文瑞就告辞上路了。他一直朝东。雾气很浓。等到太阳刚闪面,己经离开山峁老高老高了。赶吃早饭的时候,他来到一个叫阎家畔的村子。
他认得村里有个党员叫杨树梁。好不容易打问到杨家,不巧人不在。杨树梁的父亲,一个乐观而有几分豪爽的老人,正躺在窑炕上,见有客人来,忙坐起来,一看是个不相识的年轻人,便问:“你大概是找我们树梁吧?”嗯,我是杨树梁的同学,也是好朋友。”“噢。”老人听得,急忙跳下炕,赶忙叫老伴端茶倒水。两人坐下来拉话。
“树梁没在,你先住下,他立马也就回来啦。”马文瑞点点头。杨树梁的父亲,从头到脚打量着马文瑞,压低嗓门说:“唉,不用问,我也解开你是做什么的。听说米脂捉了你们几个人。人家有队伍、有枪。你们没势力,硬碰不过人家呀!”马文瑞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把话岔开,说:“树梁到哪里去了?”“绥德城里办点儿事情。”两个人坐着,有好一阵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杨树梁的父亲才说:“不然让我到绥德城里走一趟。一来找树梁,二来也好打探一下你们那几个人的消息。”马文瑞说:“不必了,我还是等树梁回来。”热心肠的老人也不再坚持,忙让老伴招待客人吃饭。
第二天下午,杨树梁回来了,意外地见到马文瑞,真是又惊又喜。等到夜深人静,两人在小套窑炕上躺着,还没说上几句话,杨树梁就说:“唉,这次咱们损失真惨重!”“你在绥德听到什么了?”杨树梁说被捕的六个人被敌人杀害了。”“什么?”马文瑞惊得一下子由炕上仄起身,瞪起一双眼睛盯着杨树梁。他不相信这个消息会是真的。他感到脑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麻。他怀疑是杨树梁说错了,又怕是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杨树梁说:“是真的。开始他们被关押在米脂城里。敌人反复审问,严刑拷打,要他们交出陕北党组织的名单。六个人中,没有一个人开口。敌人无奈,准备押解绥德再审。押到半路里,井岳秀的团长姜梅生突然下了一道就地枪毙的密令……”马文瑞听得,仿佛有人当头给了自己一棍,脑子轰隆一声,就觉眼前发黑,胸中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见杨树梁也痛苦地呆愣着。他突然意识到,这几天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己孤身冒险奔波,还日夜思谋着设法营救,难道一切都晚了?一个革命者,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听到自己同志牺牲的噩耗,莫过于失去战友那种从天而降的孤独与空落。那一夜,直至天明,马文瑞都难以入睡。王兆卿、高禄孝、毕维周、王守义、高庆恩、崔明道六烈士无定河畔英勇就义的情形,总在眼前浮现着,无论如何也难以消失。
崔明道是米脂县城北街人,1906年10月出生,1927年参加革命。他以班家沟小学教员的身分为掩护,秘密开展党的工作。镇川堡离米脂较近,却属榆林管辖,是由米脂到榆林的交通要冲。镇上店铺不少,商客众多,除有长年街市外,三六九遇集,较一般偏僻小县城还要热闹。崔明道的家,原先住在米脂县城,后来特委决定建立秘密联络点,才由米脂移住到镇川堡。高起家孤会议结束后,王兆卿、毕维周和高禄孝三人,由葭县赴安定途经镇川堡,天色已晚,就住在崔明道家里。那一晚,大家的心情都很激动。中共陕北特委第四次扩大会议上所部署的开展武装斗争的规划和任务,使大家欢欣鼓舞。从此,在敌人白色恐怖下,秘密开展地下工作的陕北特委,将要有计划、有步骤地带领共产党员和人民群众同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反动军队,展开真枪真刀的斗争。这是多么重大的转折呀!直至深夜,大家躺在炕上,拉谈得格外起劲,仿佛会议并没有结束,仿佛讨论仍在进行。
“这次会议太重要了,”新当选的特委军事委员王兆卿说。“以前我们东躲西藏,开展地下工作,好比是春播下种,这回可到了收获的季节了。我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播到人民心里的火种,可要跳蹿出来,烧他个天地通红。”他身边躺着的毕维周说:“唉呀,这五六年,一天偷偷摸摸,可把人受坏了。今后发展起咱们自己的武装,可要结结实实大干一场。”“等咱们有了自己的队伍,开辟了红色根据地,咱这联络站也不用害怕啦。门口挂上招牌,放上两个岗,那是个甚阵势!”老实巴交的崔明道话刚说完,高禄孝说:“看把你美的。要是建立了红色根据地,还要你这联络站做甚哩,得建立起苏维埃政府,那阵势才叫大。”“唉,你们快不要抬死杠,我看现在最当紧的事情是搞武器。光有人,没有枪不行。听说山西那面,阎锡山的兵工厂有偷着卖枪的,咱们得想办法筹一笔款子买枪。”王兆卿说着,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开来比画着,仿佛手中己经握着一枝八音子手枪似的。小油灯的红光,把他的手影映在墙壁上。他闭上一只眼睛,做出瞄准射击的姿势,手一举一点,脸上的神情像小娃娃一样认真着迷。自从离开游击队,他有一年多没摸到枪了,一提到枪,双手就有些发痒。
高禄孝止住笑说:“老王,你那要真是一枝手枪,那我们还愁什么哩,每人都是双枪,还怕他井大人不投降?”王兆卿说:“高禄孝同志,你尽管放心,别看眼下咱还赤手空拳,要不了多久,我保证叫你们人人腰里别上一条鸡大腿!”一句话,更提高了大家的兴致。崔明道说:“咱联络站目前还有点经费,可以先买几枝枪嘛。”王兆卿说:“这是大事情,得特委开会定。不过这次咱们到了安定就有办法。哎,对啦,毕维周同志,你是特委新派任的安定游击队政委,搞枪的事,你得多操心,最好给特委负责人每人先搞一枝。没有枪,不好领导武装斗争嘛。随后有机会,还得开展军训,今后的斗争,光会做群众工作不行了,还得懂军事,要会指挥打仗。”温馨愉快的夏夜,战友相聚,有拉谈不完的话题。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拉到深夜方休。黎明时分,大家刚刚入睡,敌人突然包围了联络站,始料不及的事变发生了。
当下,敌人将六人关押在驻军连部所在的米脂城内财神庙里,昼夜挨个儿审讯无效,又押送县政府看守所,继续威逼利诱,仍无一人开口。
敌人凶相毕露,动用酷刑逼供。烙铁烙,杠子压,跪火铁绳,灌辣椒水。几天之内,用尽了各种酷刑。六壮士大义凛然,坚贞不屈。敌人无奈,便以枪毙威胁。面对豺狼般凶狠的敌人,六名共产党员众口一词:“要吃张口,要杀开刀!要我们背叛共产主义,办不到!”敌人眼看从这几个硬骨头“共党分子”嘴里得不到什么,又害怕游击队劫狱救人,便决定以押往绥德为名阴谋在路上枪杀。
1933年8月3日早晨,大约也就是马文瑞告别看瓜老汉后的那一刻,米脂城里大雾迷漫。敌人突然增岗加哨,戒备森严。不一会儿,天下起了小雨。在一派凄苦悲壮的气氛中,王兆卿等六人,穿着血迹斑斑、破烂不堪的衣衫,被五花大绑着出现在街道上。两边押解的敌人,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六人昂首挺胸,镇定自若地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子,走在当街上。王兆卿走在前头。两三天时间,他已经被折磨得变了另一个人,黑瘦的脸上,被烙铁烙出两片焦皮,衣袖肩头撕裂着,渗出殷红的血,双膝被老虎杠压得红肿,每迈出一步,都觉钻心地疼。但他脸上并不流露出丝毫的痛苦。高禄孝在一旁扶着他。街道两边,很快聚满了群众。男女老幼,每个人脸上都透出惊愕、痛苦的神情。小城里的人们,祖祖辈辈还没见过人被折磨成这样。人群中发出一片唏嘘叹息声。除了王兆卿和高禄孝,其他四人人们都认得。王守义的老母亲哭喊着要扑上去夺儿子,被两个白军用枪刺架住了。她便扑倒在地,拼命哭喊。王守义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说:“妈,我没事,过几天就回来看你。”许多人都哭了。
六个人,就这样走过长街,走出米脂城,沿着无定河川,向绥德方向走去。走到米脂县南十里铺官家湾路口,敌人突然强迫他们离开大路,折向西边,沿一条田间小路走向无定河畔。不远处的村庄里、检畔上站满了老百姓。六人见状,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大伙互相使个眼色,突然一齐奋力高呼:“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敌人见状,急忙举枪射击。六人纷纷中弹倒下。王兆卿、高禄孝受伤倒下后,还互相扶着强挣扎站起来,把满嘴的鲜血喷了面前的敌人一脸,随即高呼:“打倒刮民党!”四五个穷凶极恶的敌人,一齐扑上去,同时举枪射出一串罪恶的子弹……
恶魔般的枪声,震颤着山川。长天摇落冷雨,无定河放声哭咽。凄风苦雨,拼命地抽打揪扯着旷野的庄稼。“老天爷睁眼,保佑好人呀!”附近村庄的老百姓不顾一切地哭喊着,从每一孔窑洞、每一户捡畔上冲下来,潮水般涌向烈士就义的地方。穷凶极恶的敌人,万万没料到,平日的顺民百姓,竟然会像疯狂的牛群一样怒不可遏,勇不可挡。手持钢枪的匪兵,个个被惊得呆若木鸡。山洪暴发般的人群,顷刻淹没了行刑的敌人。人们不顾一切,抱起倒在血泊中的烈士,痛哭失声。这时候,指挥行刑的匪首李子宜狗急跳墙,举起手枪,啪啪朝天放了两枪,喊道:“放开!谁敢替共匪收尸,满门杀绝!”不料,他的话反倒提醒了人们。大家不顾敌人枪刺的阻拦,抬起烈士的遗体,就往村子方向冲。敌人无奈,只得动手争夺。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在无定河畔展开。呐喊声、哭叫声、诅咒声和枪声乱成一团。结果,毕维周、崔明道、高庆恩三位烈士的遗体被人们抢回,当晚秘密装殓安葬。王兆卿、王守义、高禄孝等人的遗体,被惨无人道的刽子手抛入无定河中,随水漂去。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无定河水。沿途许多群众,追逐着烈士的遗体,号啕大哭。愚蠢的敌人,万万没有想到,哭咽着奔涌向前的无定河水,托浮起三烈士的遗体,带着血光,带着仇恨和声讨,带着抗议和示威,穿过沿途千百个村庄,从千千万万人民的眼前和心头流过,控诉着敌人的残暴,震撼着正义的土地和不屈的心灵,呼唤着更多的人们起来斗争。
震惊陕北的“米脂事变”,是大革命失败后,陕北党团组织转入地下活动,敌人实行白色恐怖,并公开大批枪杀共产党人的头一次。敌人想通过公开的大屠杀,来扑灭在艰苦奋斗中发展壮大着的革命烈火,破坏以至终止共产党领导下的陕北革命活动。
六位亲爱的战友和同志壮烈牺牲的噩耗,使马文瑞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那一夜,他彻夜难眠。天亮了。在一片麻雀的喧闹声中,阳光照耀到窑窗上。光明顷刻之间驱散了黑暗。心胸中肆虐了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平息下来。郁积在胸中的痛苦的乌云,开始慢慢消散。身边,杨树梁正在熟睡,那均匀的呼吸声,对他是一种极大的安慰。身边同志平安的鼾声,使他想到了马明方、崔田夫、崔田民、张达志、高长久,想到了那些依然平安的同志和战友,想到了任志贞……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前些曰子写给她的那封信中所讲的什么“闹革命东奔西颠,不好成家”一类的话。这些也许是客观的话,她看到了该有多么失望啊!他此刻有些后悔,后悔不该那样粗心,那样直截了当地讲那些极敏感的、容易使姑娘产生误解的话。他有些怨恨自己,想立即写一封信,向她说明一切,又觉得眼下这种情况下,不该沉溺于这些个人感情的泥淖中,应当振作起来,对付严酷的现实。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他开始冷静地思考。死者,永远地倒下去了;生者,应当更加坚强机智地投入战斗。过分地放任痛苦和眼泪,会消沉战士的斗志。
敌人的残暴,像晴天霹雳。人民在震惊中觉醒,战士在痛苦中变得更加坚强。也有的人吓破了胆,有的人退缩动摇了。崔逢运、鲁贲见事不妙,不辞而别,离开了血雨腥风的陕北。敌人并不甘休。他们在姜家兴庄没有抓住马文瑞他们,就到处张榜通缉捉拿,在各个路口设立关卡,加紧封锁,企图乘势把陕北地区的共产党人一网打尽。敌人抓不住马文瑞,就派兵来到马家阳湾村,向他的父亲、叔父要人。敌人搜遍了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之后,就把他的叔父和大哥五花大绑押到周家检镇公所关押起来,诱逼他们悔过自首。马文瑞得知这个消息,心中很焦虑,但他革命到底的信念丝毫没有动摇。他时常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讲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粉身碎骨,也只能奋力前进。”外面风声很紧,不能轻易行动,马文瑞只得暂时住在杨树梁家里。当时,“知情不报,窝藏共匪”是要满门杀绝的。但敌人的残暴,并不能使真正的共产党员和革命人民屈服。杨家这一户农民,在儿子杨树梁的带动下,不畏强暴,铁心拥护革命。在敌人四处通缉捉拿、风声很紧的情况下,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保护了危难之中的共产党人。马文瑞怕住得时间久了,走漏风声,连累他们,几次提出要走,都被这一家人真诚挽留下来。长期的奔波劳累和营养不良,加之失去战友的精神上的痛苦折磨,使马文瑞身体十分虚弱。杨树梁的父亲就吩咐家里人把正在下蛋的一只母鸡杀了,炖肉,烙饼,给他做最好的饭食滋补。吃饭时,杨树梁的母亲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文瑞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么好的饭食,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了。
“吃,趁热里吃。”杨树梁的父亲,见文瑞不动筷子,便抄起一条鸡腿放进文瑞面前的小瓷碗里说。
这不是普通的鸡肉,这是人民群众对革命和共产党的深情。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领受,他还能说什么呢?在革命遭受重大挫折、自己身处困境的日子里,是铁心拥护革命的人民,给予他精神的支持和物质的力量。正是这种支持与力量,使他在曰后的漫长的征途上,始终保持着百折不挠的革命斗志。
一次吃完饭,马文瑞说:“杨干大,树梁,我该走了。”“不行呀,好娃娃。”杨父焦急地说。“尔格正在风头上,你这时候出去太危险。”“可我也不能老是躲藏下去。”杨树梁也说:“那可不行,外面的情况不明,万一误入人家的圈套……”“不怕,我小心就是了。”“要不这么办,让我老汉到米脂城里打探一回消息,如果风头不大紧了,再走也不迟。”马文瑞说:“不用了,你老人家也上了岁数,我这一带地形熟悉,敌人捉不住我。”杨家父子无奈,只好由他。杨母找来一双给儿子做的新鞋让他穿着。杨父又给他几块白洋做路费。趁着天黑,一家人悄悄送他出村上路。
马文瑞告别杨家,一路避开川道,翻山越岭,直奔黄河岸边的葭县而去。
盛夏时节,阳光暴烈。酷旱磨难着黄土群山。炎热、焦渴、饥饿、疲劳,这一切令人痛苦难耐的感受,都已经被他忍受到了习惯成自然的程度。
此刻召唤他的,是群山东边那条奔腾不息的母亲河。那是英雄的河,令人欢欣鼓舞的河。黄河西岸的山中,有自己亲爱的战友和同志,有秘密坚持革命斗争的党团组织,也有千千万万像杨树梁的父母那样冒死拥护革命的父老乡亲。这一切,是他忍受无数艰难险阻的原动力。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浸湿又晒干,头上的汗珠被烈日烤干又渗出。有好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喉管像干裂了一样,连他自己也怀疑是否还能开口说话。有一阵儿,他极想朝着空无人迹的山崖高喊一声,但伸长脖子努力了几次,也没能喊出声来。路边长着一丛丛耐旱的苦艾,他便不时地揪扯一把苦艾的芽叶,放进嘴里嚼着,凭借那一丁点苦辛的汁液润一润仿佛快要冒烟着火的嗓子。一个人,一个确定了远大目标的人,在某一时刻,他生理上最最渴求的东西,往往却不是他精神上最向往的。正是这种情形,使他能够在生存的基本条件受到极大威胁时,仍然能够坚持朝着精神的目标奋进。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他的脚步总是那样坚定而有力。有相当长的一段山路一直在山巅绕行。他走在这段总能遥望群山的路径上,心情感觉格外舒畅。
当他坚持着来到山间一条远处看不见的岩隙下面,听到泉水丁冬,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口渴难耐。他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丢掉手中拄着的木棍,伸开双臂,像拥抱久别重逢的亲人,匍匐在湿漉漉的岩石上,伸出舌尖,让森凉甘甜的泉水滴进大张着的嘴里。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喝足了水,他离开阴湿的有崖,在对面向阳的土坡上躺下来,让太阳晒着身子。大约因为喝了水,他生理感觉变得灵敏起来,他感觉到饥饿,想着得尽快搞点吃的。连日绕开村镇在荒山里跋涉,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提醒自己,再不设法弄点吃的,就一步也走不动了。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衣袋里,摸着那几块冰凉的白洋,就记起了杨树梁的父母。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条搁浅在黄河岸边的鱼挣扎着想回到河水中去。他实在太累了,恍惚之间,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扯拉自己,猛地惊醒,睁眼看时,竟是几只嘴子尖利血红的乌鸦落在自己身边。这种丑陋不堪的鸟,显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猎物。天色已近黄昏,此地不可久留。于是他拖着沉甸甸的双腿,继续朝前走去。
几天之后,马文瑞来到葭县寨子沟,这是那天同马明方约定好的会合地点。这个紧靠黄河西岸的小村子,周围山大沟深。村里有党的秘密支部,群众基础很好。马文瑞进村等了两天,崔田夫、马明方到了。三个人一见面,彼此紧紧握手,相对无语,心情极为复杂。当下商量决定,召开特委紧急会议,针对形势变化,研究对策。立即派秘密交通送出通知。届时,常学恭、张达志、高长久几位准时到来。唯崔逢运、鲁贲二人到处找不到。当时大家都很气愤,觉得特委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却临危出走,去向不明。会上大家一致通过开除崔逢运、鲁贲党籍。后来才知他俩去了天津。
马文瑞回顾这段往事,觉得当时对崔逢运、鲁贲的处理有些过火。
会议在一孔老乡的土窑里召开。崔田夫宣布开会。有好一阵儿大家沉默不语。整个村庄是一片死寂,一片漆黑。在这沉静的夏夜,一切的光明都似乎被黑暗吞没了。在黑暗主宰着一切的世界里,寨子沟这孔小土窑的灯光,该显得多么微弱,多么纤小。围绕在灯光下的六个人,小声地拉谈着什么。那一刻,井岳秀那老贼也许正高枕无忧地搂着他的姨太太睡得正香。刚刚屠杀过共产党人的刽子手们大概也丢下屠刀,进入“太平梦乡”。总之,革命的敌人万万不会料到,他们连日来四处通缉捉拿的“共党头子”马明方、马文瑞等,竟然会在这里开会,研究如何重整旗鼓,推翻他们。
葭县寨子沟中共陕北特委紧急会议上,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愤慨。但这不是表现为痛斥和悲哀,而是加倍冷静地筹划着未来的斗争。亲爱的同志和战友被敌人杀害了,这使每个人心中都很难过。但是幸存者心里更明白,革命本身就意味着流血牺牲、前仆后继,是要把脑袋提在手里,随时准备奉献出去的。每个投身革命的人,当他举拳向党宣誓,他就把个人的一切置之度外了。这种献身精神,是反动派难以理解的。敌人更不会相信,前边的六个刚倒下,后面紧跟着又上来六个。当生命还属于他们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革命理想,都是一团燃烧着的火;当他们走向原野,就会点燃山山洼洼,照亮黑暗的世界。
马文瑞在会上针对主张“避开敌人的锋芒,先躲一躲”的观点发言说:“叛徒的出卖,给我们造成了很大损失。但这丝毫也不应该阻止我们前进。这种情况下,应该讲究斗争策略和方式,但最重要的是必须继续贯彻特委第四次扩大会议精神,按照既定的规划,坚定不移地建立革命武装,开展游击战争。”“我完全同意马文瑞的意见,”性情直戆的崔田夫说。“不要敌人一开枪,我们就趴在地窖里不敢动弹了,那还叫什么闹革命!革命,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你狗日杀我们六个,我们就要想办法杀你们六十个、六百个。”马文瑞很喜欢听这个长工出身的农民同志讲话。他说出话来,就像用老镬头掏地,句句都沉甸甸得结实。
张达志也说:“老掌柜说得对哩,就这么个道理。看来,不赶紧搞枪杆子,还会吃大亏。”马文瑞的意见,在紧急会议上形成了共识。会议决定:继续贯彻特委第四次扩大会议精神,按确定的区域建立武装,开展游击战争。并决定会后马明方去安定,马文瑞去神府,崔田夫、崔田民去绥德,张达志、高长久在葭县一带分头贯彻落实,同时决定派常学恭去北方局汇报工作。
会议开了一整夜。天亮时,六个人精神振奋地走出窑门。但见千山万壑一派雄浑苍茫,一轮鲜红的太阳,正由黄河东岸的逶迤山峦中冉冉升腾起来,把殷红的光泽染遍西岸的群山。站在山巅的六个人,都被这高原日出的动人景象吸引着。马文瑞突然联想到,太阳那普照大地的光辉,任何阴暗和邪恶都无法阻挠抵御。共产党人,就应当像阳光一样永不退缩地发热发光,照彻寰宇,熔炼出一个光明美好的新世界。
陕北八月天,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风沙收敛了,酷旱过去了。一场透雨初霁,满沟坡绿茵茵的庄稼,把喜悦和欣慰带到田野里劳作的每一个受苦人的脸上。不远处阳坡上掏苦菜的女子,也许是有些燥热,左右瞅瞅无人,遂解开肩头打着补丁的蓝花大襟衣衫,亮出贴身子穿着的绣了莲叶荷花的大红裹肚儿。不料对面山峁上拦羊的后生好眼尖,看在眼里,慕在心头,禁不住手张在嘴上,扯展嗓子吼出两句酸曲:“山丹丹开花心心红,掏苦菜的个干妹子哟爱煞你个人。”那捣蛋鬼后生,把“爱煞人”三个字扯拉得老长长。歌声落下了,回音还好一阵儿缭绕在山间,逗得附近锄地的人哈哈大笑。阳坡上掏苦菜的女子脸呼地一下直红到耳根凹里,忙把衣襟按住,一边扣着纽纽,一边小声晒骂道:“灰鬼,脸皮比树皮还厚!”马文瑞走在山间小路上,面对着老百姓充满了情趣和欢乐的劳动场面,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寨子沟会议一结束,大家按照分工,立刻分头行动。敌人的通缉令并未消除,村镇路口盘查极严。为了蒙骗敌人,马文瑞在出发时,剃了光头,又化装成小商人。
那天清早,六个人一道出了寨子沟村。大家在村子对面的高山梁上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分作两拨儿走出几步远,都觉心中有些空落,扭回头,看见对方也正回头望着自己。彼此笑着挥挥手,这才上路。不用说,谁也明白,那苦笑中的挥别意味着什么,那是平安的祝福。征途上处处充满凶险,今日分别,明日很难说能否相见。
多数人朝西南,奔绥德、安定方向而去,张达志和高长久留在葭县,马文瑞单独朝东北,奔神府南区。起初,当马文瑞独自走在山间小路上时,周围是一片静寂。晨风轻摇着路边的蒿草和庄稼,阳光在沾满露珠的叶片上跳跃闪烁。无论人间发生多少悲剧,大自然总是这般安详恬适地以它特有的规律交替运转着,展示着自身的美。革命者所追求的,也许就是让苦难的人群挣脱奴役和压榨,尽情地享有这大自然所布施的恩惠和美好吧。这充满诗意和哲理意味的念头,很自然地涌现出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使命的神圣来了。他突然很担心马明方过无定河时会遇凶险。这个可怕而又过于现实的沉重的念头,破坏了心境,使他因山间独行而刚刚开始飞腾起来的思绪,忽然间沉重呆滞起来。也就在这时,听到了拦羊后生的酸曲。他顺着那山峁上发出的虽有些露骨,但却是真诚大胆的歌声,看到了阳坡上掏苦菜的那个俊俏的女子。也许是同龄人的关系,他自己也觉得脸颊有些发热。他突然想起了任志贞,觉得不远处那个掏苦菜女子健康瓷实的背影,很像性情泼辣爽直的志贞。想起她,那种近些曰子一直折磨着他的不安又涌起在心头。“今后也许永远见不到她的来信了!”他的心灵,开始被一种很少出现的缠绵悱恻的惆怅折磨着。
一直沿着黄河西岸的山路朝北走,偶尔停下脚步,站在山巅,看得见山下黄河渡门上有持枪的白军在盘查过往行人。前面不远处,就是有名的白云山。山上庙宇鳞次栉比,高耸云端。白云山过去不远,就是葭县县城葭芦镇。这是一座真正的山城。古老结实的石头城池建造在黄河西岸的悬崖峭壁上。居高临下,岿然高耸,形势壮观险要。城东门外有一座建在孤岩陡壁上的庙宇。远远望着,像葭芦镇外的一只大香炉,孤立于黄河岸边,故名曰“香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