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神府一带已有特委预先派来开展武装斗争的马万里、韩大杰、高家德等人。这三位见到马文瑞,都十分高兴。特别是马万里,他曾经同马文瑞一道去安定追赶过红一支队,深知马文瑞是一个很有决心和能耐的领导人,马文瑞奋不顾身、坚忍不拔的精神曾经使他深受感动。打那以后,他时常对党内同志讲:“你别看马文瑞文质彬彬,他对开展武装斗争可是毫不含糊。”韩大杰是崔田民同村的一个同志,个子高,生一双特别大的脚。马文瑞在绥德工作时就认识他,一见面,便亲热地唤着他的外号“韩大脚”。老韩憨厚地笑着,握着马文瑞的手说:“你一来,我们几个心里就踏实了。”大家正坐在炕上亲热地拉长问短,贾怀光已叫婆姨给大家每人打了一碗凉粉,放上油盐酱醋、芝麻辣子端了上来。大家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吃,心里却想,热情的区委书记是用最好的饭食来款待大家,更是为远道而来的中共陕北特委巡视员接风洗尘哩!马文瑞顶着烈日步行了几天,一路餐风饮露,也的确有些上火。陕北的荞面凉粉,是最适于败火的饭食。他低着头,不说话,一气儿吃了两大碗。当他端起第三碗时,才发现别人都已放下碗筷,一个个都笑眯眯地看他吃凉粉。正有些不大好意思,贾怀光早把那碗凉粉捧到他面前,说:“老马,你可不要学他们做假,我姓假的可是真心实意给你们吃凉粉哩。”一句话,逗得大家直笑。
吃罢饭,贾怀光主持召开区委扩大会,听马文瑞传达中共陕北特委第四次扩大会议和葭县寨子沟特委紧急会议精神。当大家得知敌人杀害六位同志的消息属实后,都十分难过。贾怀光、贾怀智更悲痛万分。大革命时期,王兆卿曾在神木南乡积极开展建党工作,贾怀光、贾怀智两位,就是由他介绍入党的。他还主持成立了神木南乡第一个党小组。王兆卿是最早在陕北最北部的穷乡僻壤播下了革命火种的人。
马文瑞见大家沉默不语,便说:“敌人杀了我们六个人,欠下的血债,一定要加倍偿还。重要的是尽快拉起一支武装,同敌人展开真刀真枪的较量。先谈谈你们最近的工作情况。”马万里说:“我们几个来到神府,感到开展工作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枪,眼下带人打了几户土豪,筹集了一笔款子,打算买几枝枪。”马文瑞说:“枪可以买,也可以想办法搞民团的枪。”“这个主意好,”贾怀光说。“怀智,你哥贾怀德带着民团,能不能想办法给咱弄几枝枪?”贾怀智开始面有难色,随后说:“等我找他试试看。我们虽是一母同胞,可走的不是一条路呀!”马文瑞说搞枪虽然当紧,依我看最重要的还是人。要有地方党组织的有力支持和配合,要有得力的军事指挥干部,还要争取发动群众,建立可靠的群众基础。这样,我们发展武装力量才有了前提条件。不然,掏钱买了枪,还可能被敌人夺走;拉起队伍来,也可能站不住脚。”听得马文瑞强调“人”的问题,贾怀光说:“听说王兆卿的弟弟王兆相从红26军回来了,还带了两个人。”乔钟灵说:“就是,住在后王家孤家里。他刚回来那天,我在路上碰见了,带有红26军的党组织关系介绍信。”马文瑞说那太好了,看来军事干部不用发愁了。”贾怀光又说:“说起人,还有一个,也是红26军南下失败后来的,这人叫李成兰,本是绥德人,他当红军在绥德名声太大,不好待,就来到咱这里。”“这些同志对咱们建立革命武装都很重要,”马文瑞说。“建立革命武装,首先要有军事骨干和强有力的军事指挥员。王兆相的情况我了解一点,他在红26军任过党的军支委员,又是警卫队长。我看拉起队伍,可以由他来指挥。”一直坐在炕角低头不语的高家德插话道:“就怕人家不愿干。你想,亲哥哥被杀了,本人又从南山死里逃生回来……”他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但谁也听得出其中的意思。敌人枪杀六名共产党员的消息,把他吓得够呛。这个高家德,不久以后,就跑回家乡自首叛变了。在革命的阵营中,这种人最可耻,下场也是最可悲的。
会后不久,马文瑞专程来到后王家孤村,见到了王兆相。两人在他家的土窑院里一见面,彼此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自禁的悲痛。马文瑞看到眼前这位高个子方脸盘的王兆相,就想起了壮烈牺牲的王兆卿,过去交往中的许多细节一时都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王兆卿为人忠厚,也较有学识,文瑞和他很能谈得来。过去,常听王兆卿谈起自己的弟弟,知道兄弟两个感情最深。眼下哥哥牺牲了,可怎么对弟弟讲呢?他正为难着,却见王兆相把他让到土窑炕上,然后闭上门,满脸悲凄地小声对他说:“马文瑞同志,我知道你跟我哥哥好。我回来时,刚走到保安,就听说敌人在米脂杀了六名共产党员,有没有我哥哥?”文瑞被他突然提出的问题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见王兆相瞪圆眼睛,期盼着,同时在他脸上飞快地捕捉着什么。最后王兆相紧握着他的手松开了,几乎是哭诉着说:“你不要说……不说我也知道……我哥哥不在了!”说着瘫坐在炕棱上,痛苦地小声哽咽着。马文瑞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他得到安慰。他自己也还为失去亲密的战友悲痛万分。这时,却见王兆相用衣袖抹去泪水,打开一只小箱子,取出哥哥的照片、信函、文件和书刊,一样样翻出让文瑞看,说这些,是我哥哥留在家里的遗物。”文瑞捧着这些遗物,像又见到了兆卿一样亲切,心中像刀割一样难受。
此刻,王兆相痛苦地哽咽着,目光呆望着窑门缝里透入的一束惨白的阳光,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哥哥小时候,体弱多病。父亲担心他受苦不行,盘塘镇有个教私塾的尚老先生,精通中医,就送他到盘塘念书、学医。我哥哥聪明好学,学习成绩很好,不久考入神木县高小。高小毕业后,1925年又考入绥师,在李子洲、王懋廷引导下,加入共青团……”王兆相在痛苦失神的情况下说出的这一段话,使马文瑞大为感动,便说:“你哥哥他们六个人,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没有屈服,在敌人的枪口下毫不畏惧,高喊革命口号,英勇就义。”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说话:“兆相,听说来客人啦?”原来是王兆卿的父亲回来了。王兆相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一边很快收起兆卿的遗物,小声对马文瑞说:“我哥哥牺牲的事,先不要给我爸说。”文瑞会意地点点头,见王父已推门进来了。
“爸,这是和我哥哥一搭的马文瑞。”“噢,你来了,快宽宽坐下咱拉话。”说着王父也上了炕,盘腿坐在马文瑞对面。文瑞这才看清,王父大约还不到五十岁,由于是长年累月在山中受苦,看着已是个老年人了。他见到马文瑞那种发自内心的亲热,就像见到王兆卿一样。他把自己的烟锅装满烟,点着吸了一口,递给文瑞,眼瞅他吸着,就开始打探起儿子的消息来:“我们兆卿在外面不知怎样?听说米脂枪打了六个学生,我很操心。这一向了,黑里睡不安稳,老梦见他回来了。这下他没回来,他的相好同志倒来了。你来时,他也没给窑里梢句什么话?婆姨娃娃丢下,彻年不着家。”马文瑞低头,拼命地抽着旱烟,把烟雾吐得满炕。王父的问话,对他就像万箭穿心。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面前这位善良热情的老父亲的问话,更觉得对不住正在地下为自己做饭的兆卿的媳妇。看得出,她虽在低头擀面,却一心听着男人那里来的人跟公公拉谈些什么。那急促的擀面声,在他听来,就像是那年轻媳妇的一颗狂跳不安的心。他实在不忍心编造一段假话来蒙哄他们,只得大口大口地吸烟企图用烟雾掩饰自己的痛苦表情,怀里紧紧地搂着兆卿三岁的儿子小黎明,忍不住眼里聚满了泪水。王兆相见状,一面递给他一块毛巾擦脸,一面接过他怀里的小黎明抢着替他回答说:“没有事,我哥哥到红26军去了。”文瑞在兆相家吃罢饭,就相约一道回贾家沟。路上,马文瑞问:“王兆相同志,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我原本是回来找我哥哥的,早就听说他在军委负责,现在他不在了,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说着又伤心起来。
马文瑞说:“你回来得正好。特委决定在神府南区成立一支红军游击队,需要人指挥开展游击战争,你就留下来参加吧。”王兆相沉思片刻,说:“好吧。我哥哥他们牺牲了,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党组织叫到哪就到哪。只是怕在神府南区的家里受连累。”马文瑞说:“你可以改个名字,隐蔽活动。”“改名字?你说我改个什么名字?”“老大牺牲了,你就叫王二吧。”王兆相一听,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说着话,来到贾怀光家里。
一见面,马文瑞就说:“老贾,我把王二同志给你们引来了,你看怎么样?”贾怀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王二”指的就是王兆相,便说:“王二同志留下,我们热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