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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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人,当他八十岁的时候,回想起八岁时的往事,那是很亲切的。犹如一个登山者,在即将登临山巅时,乍立下来,回过头去,望见了山脚下面开始起步的地方,亲切之外,也容易产生一种历尽艰辛的慨叹。

这一天1993年11月4日,是马文瑞的八十华诞。北京西山一座绿树掩映的别墅,白日里晚辈们的祝寿活动已经结束。夜幕的降临同时带来了他所喜爱的安宁。近在咫尺的林中,有一种小鸟不停地鸣叫,他突然记起了家乡陕北的山中,也有这种体形娇小的飞鸟,俗名大约叫火烈膀,飞起来血红的翅膀像火焰一样在天空闪耀。只是好些年了,没有听到这种鸟叫了。他索性走到宽阔的阳台上去。受了惊扰的小鸟立刻收敛了歌喉。

山林上空的雾气很重,潮湿的空气随着小风从山渠深处的林壑中漫过来,夹带着秋叶和林木的气息。透过夜幕望去,森林的颜色同大海一样深沉,暗示出一种博大莫测的气势。他总觉得,人只有在面对森林或大海的那一刻,才可能掂量准自己本来的分量和价值。也许唯有这种时刻,人的头脑才较平时清醒深刻。他这么想着,慢慢地踱着方步,任许多平素不曾有过的有趣的思想和念头闪现出来,就像有一只矫健的火烈膀,不停地在脑海里腾跃,那火红翅膀的每一次翻飞,都有新的思想和念头闪现出来。

夜深人静了,他照例坐在写字台前,开始阅读文件。面前是一封信,寄自陕北佳县李家沟村。他一贯格外重视这类来自基层的信件。拆开来,是民歌《东方红》的作者李有源故乡的一位团支部书记写来的。信中详细描述了村里小学的校舍年久失修,许多学龄儿童不能入学的情形。这封简短的来信,一下牵住了老人的心,勾起了他对自己童年生活的记忆。

1920年春季,惊蛰一过,地气开始转暖。陕北沟壑的冰雪和冻土悄悄融化着。娇小美丽的火烈膀抖动着火焰一样的翅膀从窝巢中飞出来,啾啾地欢叫着,仿佛是在呼唤鼓动一切冬眠着的生命迎接春天。

农民们扛起犁铧吆着牛犋上山翻地了。新的一年艰辛的劳动生活即从这一天开始。春天的阳光带着少女初恋般的羞涩,略显迟疑地同人们亲近着。

此刻,文瑞扛着木柄比他高出一倍的拦羊铲,立在高高的山畔上。羊群在下面陡峭的荒坡上像云彩一样游动着。青草尚未长出来。羊子用嘴拱开越冬的枯枝败叶,寻找新生的白蒿芽子吃。这种可以用来制药的草本植物,作为饲草,营养价值很高。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总共十二只白山羊。每过一会儿,他就要很认真地用手指着清点一遍。这是大哥嘱咐他的。“不然,羊子跑丢了,你还不晓得。”大哥的声音总响在耳畔。大哥说这话时,亲昵地笑了笑,还用手摸了摸他前额上留着的锁锁。

羊子似乎很听话,并没有因为羊倌换成了他这个小娃娃而不把他放在眼里。群羊紧跟着那只弯角头羊,没有一只胆敢自由行动。羊毛雪白雪白,远远瞧见,真像一团云彩,游动在山洼里。

自从分家以后,父亲的烟瘾更大。在此之前,又花大价钱迎娶继母,像样的土地出卖光了,一份子家业很快踢踏得所剩无几。父亲自己不能坚持劳动,又雇不起长工,全部生计,压在大哥马文采和二哥马文彬肩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起五更睡半夜,辛勤作务着六七十垧山梁薄地,勉强维持着全家七八口子人的生活。到了春季,弟兄俩要套牛翻地了,拦羊的活儿落到了年仅八岁的马文瑞肩上。

天空很晴朗。文瑞扛着拦羊铲立在高高的山畔上,像一株挺脱的小杨树。眼看着羊群乖乖地吃着草,他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他觉得拦羊这营生并不辛苦,觉得自己穿上大哥的这件光板山羊皮褂子,显得更像一个大人。春日的阳光也是格外温暖,空气也新鲜得叫人神清气爽。天空中不断有火烈膀叫着飞过来,飞过去,像谁扔着火蛋儿玩耍般可爱。大哥他们就在前面山梁上犁地。那块地的名称叫井道峁。他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名字。远远地听得见他们故意学做大人一样的粗壮卨亢的吆牛声。“喔一一回来!”这豪迈而自信的声音,伴着牛鞭的爆响在山间回荡着,惊飞了山崖上栖息着的一群灰鸽子。

文瑞此刻很佩服两个哥哥,不停地仰头朝他们那边照看。只见圆圆的一座山峁衬在蓝格瓦瓦的天空下面,光着脊梁吆牛犁地的图影,就像是一幅贴在蓝布景上的窗花。祖母曾经剪过一幅这样的《耕牛图》,牛背上还落着一只调皮的花喜鹊。

两个吆着两犋牛的人沿着天地接吻的那一条线慢慢地行进着。文瑞第一次体会到了农耕劳作的乐趣。难怪山里劳动的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地唱起信天游,有多少人世的愁烦,都会在这空山旷野的劳作中消散。

陕北的天地总带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味。当你独处其间,总有一种生命激情的冲动。那淡蓝色的线条柔顺的山脊和蓝得一尘不染的天空,总给人一种母性的深情与崇高的感受。那种不露声色的腼腆与羞涩、博大与宽容,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母亲或恋人,呼唤起感情的勃发与激扬。这种境况,对于一个聪明而富有灵气的八岁男孩,同样也不例外。眼下在他的面前,天空、人、牛和大地,一切都亲切和谐地融为一体。他突然想起了去世已久的母亲,突然觉得唯独自己处在万物之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母亲就埋在对面不远的山坡上,他幻想着自己能化做一只火烈膀,飞到母亲的坟头上去。他渴望母亲的早逝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他希望噩梦醒来,自己还处在母亲的怀抱中。这个头一次出山的小羊倌,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现实处境,忘记了有十二只活蹦乱跳的羊子需要自己照料,忘记了大哥对他的嘱咐。他只是想放声大哭,只是想高声呼唤母亲,只是想得到那久违了的母性的温存和慰藉。除此而外,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过了不知多久,当他猛地回过神,却见十二只山羊早已漫山二洼四散开了。他一下慌了神。慌乱中,记起大哥教他的办法,就一边咩咩地高声叫着,一边用羊铲挖起泥土,照准正朝远处走去的头羊甩去。由于力气小,土块只落在羊屁股后边。头羊逃得更远了。眼看着有两只羊就要钻进对面的梢林,小羊倌完全束手无策了,急得头上直冒汗。

这时候,有一只小公羊,竟大摇大摆朝他迎面走来,显然是想夺路逃到山梁那边去。他一见,急了眼,丢下拦羊铲,双手牢牢地抓住羊犄角,拼命往回拉。不料羊被拉毛了,死劲儿一顶,挣脱逃走了。

文瑞被顶得仰面摔了一跤。他满脸涨红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拿拦羊铲,撒腿朝山上跑,嘴里还哭喊着:“大哥,羊跑了!大哥,羊跑了!”令他羡慕的是,同样一把拦羊铲,到了大哥手里就变成了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

“叫你巫们跑!叫你巫们跑!”大哥挥舞着羊铲,土块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到羊子的前胛、耳梢儿上。逃散了的羊子,一只只被灰溜溜赶了回来,乖乖聚成了一团。文瑞看得呆愣了,脸上的泪珠还挂着,已经破涕为笑。这时候,大哥伸了衣袖,替他抹去泪水,乖哄他说:“文瑞呀,当了羊倌可不能哭鼻子,更不能随便丢开拦羊铲子。”文瑞认真点着头,接住大哥递过来的拦羊铲,心中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当像大哥一样有本事的羊倌。”拦羊这营生,对于一个八岁小娃娃,无疑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苦役。开头几天还有一点新鲜感,以后就单调枯燥得令人心焦。一个人陪伴着十二只羊,除了吆喝羊子,一整天说不了三句话。春草冒芽儿时,羊子开始跑青,从早到晚不停蹄,还是吃不饱。文瑞白天跟上羊群奔跑一天,傍黑还要捎着割一捆夜草。村子对面的背掌湾,有他家一垧苜蓿地。每当夕阳沉落时,村里人就看见文瑞背上背着一捆干苜蓿,赶着羊子在对面洼里吃力地移动着。八岁的小羊倌,完全承担起了他的责任。

春天过去了。原先布满枯枝败叶的荒坡,不知不觉披上了绿装。光秃秃的山梁熟地上,长出了翠绿的庄稼苗苗。羊子有了充足的饲草,不再像早春那么难放牧了。经过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和它们已经混得很熟。天气晴明的日子,他把它们放到一面旺草坡上,便登上高高的烽火台,朝四周的远处眺望。他已经适应了孤独的放牧生活。他习惯了一个人不声不响地那么呆呆地坐着想心事。高兴了,他就这么找一个就近的制高点,登临其巅,举目远眺。他发现蓝天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大地上。他想象不来“大锅”外面的世界。只看见远处天空的颜色渐渐变得很淡,临了几乎像山沟里的雾气一样发白。山地的土黄颜色,也同样浅淡得同天空融为朦朦胧胧的一片,透着仿佛水气一样的温润的亮光。再远处,就模糊得混纯一片了。视野以外的世界,对他永远都是一个谜。偶尔之间,弯曲的羊肠小道上,会走来赶着毛驴和骡驮的风尘仆仆的脚夫。他们腿上打着裹缠,脚上的鞋子已经磨穿了鞋底。他断定他们一定见过外面的世界,便很羡慕人家,渴望着也能有一天像他们那样远行。他就这么一连好几个时辰立在那里眺望远方,思绪就像小鸟,尽情在天空中翻飞。

远方的世界猜不透,他怀里却揣着另外一个世界一本大哥念过的旧书。这是他从堆放杂物的仓房里翻拣出来的。当他第一次翻开书页,发现里面有许多插图的人物和花卉,都是栩栩如生。还有那些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字,虽然并不认识,却对他也具有难以名状的诱惑。于是他出山放羊时,怀里总藏着这本书,有空就掏出来翻看。那些赏心悦目的图画使他着迷。他很佩服祖父、叔父和两个哥哥。他们都是识字人,拿起书,就能念出那些字行的意思。祖父念起来,更像唱歌,一声:“赵钱一?小李,周吴一郑王……”唱到得意处,戴了瓜皮帽壳的脑袋就带动身子摇晃。文瑞听得入迷。祖父念累了,停下来从袖口里摸出手帕轻轻擦着额角的油汗。他还傻瞪着眼睛等着往下听。祖父见他认真,十分高兴,逢人便说:“我们文瑞可是个念书的材料。”唯有父亲听了,总是不以为然。不识字的庄稼汉心里反倒瞧不起念书人。从此,祖父一有空,就教文瑞认字。叔父和两位哥哥,也成了他的老师。他们晚上教他认字,白天在山里放羊时,他就用柴棍在地上练着写。他放了一年羊,就学了《百家姓》和《三字经》,还有一本《幼学琼林》最觉有意思。这本博采自然、社会、历史、伦理等方面知识典故的启蒙课本,在文瑞面前打开了一个知识天地的窗口,使他发现了视野之外的另一个有趣世界,对识字念书产生了渴望和追求。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住屋里仍然会传出轻轻的读书声。文瑞刻苦求知的精神,感动了祖父和大哥。

恰在这时,就近的马家坪村办起一所小学。祖父动了供文瑞念书的心思。有一天“公盛源”老当家的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彦举,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冒掌柜”马彦举觉得奇怪,心想他老人家今儿怎就这么抬举咱些。本来兄弟分家,为父的理应随长子生活,他老人家嫌咱不务正,跟老二家过了。好几年了,咱这门里的大小事情,他老人家是从不过问,今儿个这是怎啦?便说:“父亲,有话你就直尽说嘛。”“那好吧马沼兰脸上显出很严肃的表情。“文瑞这娃娃,天资聪明,生性踏实。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眼下文采和文彬都退学务了农,咱马家这一门虽说人穷了,可不能都当睁眼瞎子呀!尔格,文瑞也到了蒙学之年,我看就供娃念书吧。”马彦举听罢,只是低头抽烟,老半天没有言声。

马沼兰又说:“我知道,你的光景过得紧巴,就是再紧巴,也不能误了娃娃的前程。再说……你那大烟瘾也该戒了,你要是还有男子汉的刚骨,就戒了烟,供文瑞念书嗑。”马彦举听得坐不住了,突然仰起头,涨红着脸”怒气冲冲瞅了父亲一眼,口唇颤了几颤,终于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开了。

这时,文瑞正赶着羊群回到捡畔上,见父亲气呼呼由大门走出来,盘算又是跟谁怄气来,心中就有些胆寒。不料父亲照直走过来,厉声问:“文瑞,是你给你爷说你想念书吗?

”他听得莫名其妙。父亲又说:“你娃娃就收心拦羊吧,念书老子供不起!”文瑞听了,再也忍不住,伤心地哭了。父亲当下心软了,帮他往圈里赶着羊,语气缓和地说:“好娃娃,不是不供你念书,是咱家交不起学费。再说,你念了书,羊当下就没人拦。你也知道,咱一家的油盐穿戴,全凭这群羊哩。”文瑞听了,委屈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其实也很矛盾。他渴望念书,但也舍不得离开那些可爱的羊子和山里清静优美的环境。“反正不上学堂也可以认字。”他心里安慰自己说。

这件事让大哥知道了。他很生气,竟然壮着胆子同父亲理论一场。父亲很固执,咬住死理,谁也扭不转。大哥一气之下,背着父亲把井道峁那五亩山地佃出去,死心塌地要供文瑞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