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为翠绿色的山川林木涂上金红的颜色,眼前的景色像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要不是正在打仗,人们必然会陶醉于大自然的良辰美景。周围静悄悄的,有凉爽的小风由山畔下面吹拂上来,轻轻撩起人们的衣角。好大一阵子,彭德怀凝神环视着远方。顺着一道山沟望过去,隐约看得见像土围子一样,坐落在大川里的那座土城。军用望远镜看得见城墙上敌人的哨兵和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城内破破烂烂的窑房,和几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也都看得清晰。这就是部队的攻击目标:陇东环县县城。据侦察,城里驻守马鸿逵部一个骑兵团。彭德怀仔细地观察了城外的地形。作为一个即将指挥一场攻坚战的总指挥,他注意到了这座建立在山下高坡上的城池。完整的城墙,只有南北西三道城门。城墙很高,唯有靠山的东面,仅在山根挖了一条深沟,是守城者的一个致命弱点。按照常规,主攻部队布置在这一面,是无疑的了。彭德怀一边观察,一边思索着,到了最后,干脆站在那里,凝神注目,一动不动了。
这期间,马文瑞一直站在一旁,注视着彭老总,注视着他那略微有点弯曲的结实宽阔的背影,像仰望着一座巍然耸立的高山。一连四五个月了每逢见他面对着攻击目标或是彻夜不眠地背抄着手,立在军用地图前时,他那种坚忍不拔、胜利在握的神情,总是令人感动。马文瑞很难将这个面貌像农民一样朴实的人同他的超凡智慧和几乎战无不胜的军事指挥才能统一起来。他猜想不出,这个人,他的体内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千军万马掌握在他的手中,就像魔术师娴熟地掌握着手中的魔杖。他想象不来,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工作的精力何以如此充沛,仿佛是永远不会疲劳一样。他一连几昼夜不睡觉,喝一碗南瓜汤,咬几颗煮山芋蛋子,用冷水激一激头,又能精力旺盛地投入工作。有人说,共产党员,都是一些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马文瑞的眼里,彭老总更是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过去总听人说,彭总这个人性情威严,批评人很厉害,连彭老总自己也曾解嘲说:“我彭德怀是阎王开饭铺,鬼都不乐意上门的。”的确,他对工作要求很严,批评起人来真正是声色俱厉的。谁给他做顿好饭吃,他都会骂娘。特别是对军内的高级负责干部,批评起来简直不留情面。但这些日子里,日夜和彭总在一起,看他废寝忘食运筹帷幄,看他调兵遣将指挥作战,和他在一起行军、散步、谈话,却感到他这个貌似威严的人,内心却永远燃烧着一团热情的火。他对待战士总像忠厚长者一般和蔼可亲。在紧张的战斗间隙里,彭老总时常喜欢走出司令部,来到战士们中间,同大家唠家常。战士们同司令员在一起,总是欢声笑语不断。熟悉他的战士们很欣赏他那种永远不亮“谜底”的板着面孔的幽默,那总是令人忍不住笑又回味无穷的,常常使人在笑声里获得教益和启示。记得当初,许多战士对撤离延安的决定想不通。一次行军休息时,一个入伍不久的小战士拉长着脸用刺刀劈路边的老柳树。彭德怀看见了,就说:“怎么,思想上的疙瘩,结到柳树上去啦?那好吧,我来帮你劈……”话音没落,周围的战士全笑了。那个小战士也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彭德怀自己却不笑,继续瞪起眼睛、板着面孔说:“不过,这棵柳树最好还是留着,过不了多久,我们还要回来嘛。”逗得大家又是一阵笑。彭德怀还是不笑,拉起那个小战士的手说小同志,有力气,咱们两个比一比扳手腕子,你看怎么样?”“好,欢迎,欢迎!”周围的战士们欣喜地欢呼着,立刻围上来,随之响起了一阵掌声。那个身体结实如小牛犊一般的战士,果然应了老司令员的激将法。他涨红着脸,把袖子一挽,说:“扳就扳嘛!”这一刻,大伙儿才见彭老总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那是轻易看不到的发自内心深处的笑。那眼角嘴边显出的笑纹,使那个叱咤风云的威武将军平素令人敬畏的脸,完全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一个让战士完全忘记了他是司令员的老兵。在战士的眼里,彭老总难得的开心一笑一那仿佛永远圆瞪着的眼睛眯缝起来,那总是像铁钳一样紧闭着的嘴唇开启了,露出雪白结实的牙齿,就像碧空里的彩虹,令人心花怒放。彭德怀笑着,也照小战士那样,挽起了右手的衣袖,在一个自告奋勇趴在地上的战士脊背上,在一片欢呼声中开始了一老一少的扳腕子比赛。
“加油!加油!”战士们拍着手,欢呼着。聚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热烈异常的气氛,使每个人的精神都振奋起来,指战员的情绪空前高涨。
在围观这场“比赛”的人群中,也有马文瑞。此刻,他望披了满身霞辉站在战士中间的“彭大将军”,心中再次涌起深深的敬意……
这一刻,彭德怀终于回转身来,把望远镜由脖子上拿下来,递给身边的习仲勋副政委:“看看吧,大家都看看吧,这是一块硬骨头,得用一点子巧劲儿才能拿下来。”随即又对马文瑞说:“你是老陇东了,环县城内的情况你熟悉,你认为这个仗应当怎么打?”马文瑞没料想彭老总会向自己提这个问题,心想彭总自己肯定早己是胸有成竹,只是想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罢了,便也没有多大顾虑,说:“环县城墙虽高,却是土墙,城里仅有一个团兵力,依我看,把四面包围起来,用炸药包把城门轰开,冲进去巷战。”彭德怀听后,又问身边的阎揆要:“参谋长,你的意见呢?”阎挨要说:“我同意文瑞的意见,可以把追击炮架在靠山这一面,在发起总攻之前,先把敌人城里的几处制高点和街防工事摧毁。”“嗯。”彭德杯又问:“仲勋同志,你的意见如何?”习仲勋说:“我同意他们的意见,只是攻城的办法可以动员老百姓砍树干绑云梯,比用炸药轰还来得快捷。”“副司令,你看呢?”张宗逊由于前不久受了彭总的批评,又调整了工作,情绪有些低落,只说:“司令员,由你来决定吧。”彭德怀说:“大家讲的意见都有道理。看来,环县一仗,关键是如何破城的问题。马文瑞同志主张用炸药轰,习仲勋同志提议架云梯上城,依我看这两样都可取也都不可取。俗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你们都看到了,环县这座县城虽是土城,但地形是内高外低,易守难攻,加之墙体又十分厚实,城中还住有老百姓,重武器不好乱用。如果围而攻之,敌人走投无路,必然如困兽般疯狂,定会凭借工事,死守顽抗。这样我们硬攻,必定要付出较大伤亡。可见孙子兵法中讲围城必缺,是充满军事辩证法思想的。”彭德怀说着,蹲在地上,把几根树枝儿,截成小段,摆成一个方形,表示城池,然后用手比画着说:“因此,我看咱们还是来个围而不歼,网开一面,逼狼出洞,然后再伺机消灭它。你们看这个打法成不成?”大家听得早已是心悦诚服,相互会心地点头称是,等待着彭总继续讲下去。……当夜幕降临时,完整的作战方案确定下来,各部队按计划,连夜隐蔽进入指定位置,准备黎明前发起攻击。另有一支劲旅,埋伏在敌人由北门逃出必经的温台村一带高地,以逸待劳,准备给敌人以迎头痛击。
不料,就在部队开始行动时,环县城里的敌人闻讯,仓皇出了南城门,朝庆阳方向逃遁。这是西北战场打响以后出现的新情况。几个月来,都是敌人千方百计追寻我军主力企图决战,如今敌人反倒成了惊弓之鸟。可见,经过“三战三捷”,陕北的战争局势已经开始发生显着变化。部队在环县县城休整两天,又迅速向三边进发,打算攻打定边守敌。
这天深夜,像往常一样,整个部队都己进入了梦乡,彭司令员住屋的灯光仍然闪耀着。在指战员的心目中,那是一颗永远不落的星辰。彭老总此刻正伏在房东的小炕桌上,给毛主席、党中央草拟电报。金色的灯光里,他像几十年前初入私塾写作业一样认真。他写的字足有核桃那么大。
此刻手中的那一小段铅笔,就仿佛有千钧的分量,每一笔下去,嘴角都显出很用力的样子。写上几个字,就停下来把铅笔头儿往舌尖上蘸一下,接着再写。他的额角渐渐渗出一层油汗。灯光照耀下使那张古铜色的严肃的脸,更像是铜铸的雕像。
1947年6月15日,毛泽东就陕甘宁边区三个月的作战情况致电各地首长:“敌以三十一个正规旅加上保安团队为数二十万人以上,压迫我仅有一百五十万人口及四万余军队的边区,约为七个半人对付一个敌人。以敌人力量论,山东第一,边区第二,以人口与敌人相比较,则边区为第一。但三个月战争已使敌人士气沮丧,对前途无信心。我军则士气甚壮,信心甚高。中央机关于四月中旬移青阳岔、卧牛城附近安静地工作了差不多两个月,本月九日至一日刘戡率四个旅至我驻地游行一次,除民众略有损失外无他损失,中央仍在卧牛城附近不远地方工作。我主力现在陇东作战,并准备于下月初调陈赓纵队过河,与边区部队协力歼灭胡宗南,夺取大西北。”西北战场的伟大胜利,使全国各个战场备受鼓舞。
西北战场打响以后,毛泽东从容不迫地率领“昆仑纵队”主动撤离延安,隐蔽在距离延安城仅一百多里的安塞县王家湾坚持工作一个多月。胡宗南部刘戡四个半旅,沿着延河北进,先头部队离王家湾只隔一个山头,形势十分危急。毛泽东决定向西北方向转移,当晚率中共中央机关冒雨出发,经子长县涧峪岔、石家湾、靖边县天赐湾转移到小河村。
陕北黄土高原,沟壑纵横,地形复杂,山路弯弯曲曲,村庄隐没在沟沟岔岔里。加之夏季来临,满山的庄稼,满沟的杨树、柳树、桃树、杏树,密密麻麻,很便于隐蔽。就这样,毛泽东,以他超凡的雄才大略和无所畏惧的胆识与气魄,出乎常人意料地坚持在陕北高原,通过无线电波,指挥着全国的人民解放战争。
靖边县小河村,是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子坐落在千沟万壑之中的一面向阳的半山坡上。像陕北的许多村子一样,小河村脚下有一条清悠悠的溪流。水湾里生长着高大的山杨和粗壮的毛头柳。靠近河边的野芹菜开着灿白的小花。村子便以这条小河得名。村子的脑畔梁,便是庄稼地。这么偏僻闭塞的村子里,很少有富农、地主。住在村里的贫苦农民,起初是由大川道人稠地少的地区逃荒来的三两户人家,渐渐繁衍为村庄,因此村民的姓氏不杂。就拿小河村来说,多数人姓胡。曾经同马文瑞一道儿开辟陕甘边东地区、并担任过地区土地部部长的胡自禄,就是这小河村人。小河村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是只知道用老镞头在脑畔山上掏地种庄稼,用毛驴子从沟湾小河里驮水煮饭。美丽的小河村也就成了“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6月16日这一天,山里劳动的人们看见,对面梁里过来一支队伍。走得近了,看得清是些穿灰制服的“公家人”。为首的一个人,骑着一匹白马,同样穿着八路军的灰制服,头发留得老长,胡子也好久没刮了,却戴着一顶红军时期的八角帽,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采,骑在马上,手里还拿着书本本念哩。这个人的后面还有几个骑马的人,其中有一个留长胡子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方脸盘……队伍由区长带进村,安顿住了下来。
前沟后山,脑畔梁和对面屹峪当下都布了岗哨。区长介绍说,那个留长头发的人名叫李得胜,刚好被安排在胡自禄家里。农民出身的胡自禄,自从错误肃反中同马文瑞一道被错抓到瓦窑堡,思想想不通,以后放出来,他就回了家,再没有出去参加工作。但他毕竟是个党员,在村里的各项工作中起着模范带头作用。这天,区长、村长一道儿领着那个叫李得胜的首长刚一进门,胡自禄正在院子里拾掇家具,区长说:“自禄,给你窑里安排住一户公家人。”胡自禄抬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是毛主席吗?这时却听老村长介绍道:“县长有条子说,这位首长叫李得胜,他身体不大好,一定要把窑烧暖,毡被备厚沉。”“噢,解开了,解开了。”胡自禄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丢下手里的活儿,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就迎上去和那个首长握手。他曾经在瓦窑堡听过毛泽东讲话,他知道眼下这个隐姓埋名的人,就是边区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毛主席会成为自己家里的房客。眼下,他像做梦一样握着毛泽东的手,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胡自禄的两个猴娃娃由外面玩耍回来,见爸爸正和一个穿灰制服的高个子八路军爷爷握手拉话,便争着上前喊道:“八路军爷爷,八路军爷爷!”那大高个子“八路军爷爷”见了,高兴地答应着,弯下腰去,一下子把两个小家伙都揽到怀里。两个小家伙更胆大起来,伸手就摸起了“八路军爷爷”的八角帽和长头发,其中一个竟然把那黑色八角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还问:“八路军爷爷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八路军爷爷”风趣地说:“长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嘛!”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胡自禄急忙把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拉下来。“八路军爷爷”却说:“有啥,有啥,小孩子调皮,长大了才有出息嘛。”就这样大家一见面,就像一家人一样亲热。吃晌午饭的时候,首长说什么也要同房东一家人一起吃。窑里光线太暗,胡自禄就把一张旧方桌摆在院子里,按照乡俗常规,自己陪着客人。客人却硬要等女人和小孩子们一起吃。老老少少围在一起吃得正热闹,只听背后咔嚓一声响,大家扭头看时,是一位戴眼镜的瘦高个子,正偷着给大家照相哩。感谢那位记者,留住了那生动的历史瞬间。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记者的名字叫范长江。这张珍贵的历史照片一一毛泽东主席转战陕北期间同房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情景,把领袖与人民之间的血肉亲情展现得多么直观、多么动人呀!第二天,村民们一觉醒来,就见村子里一夜之间架起许多像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人们并不知道,全中国的东西南北,都通过这些细线线,同他们这山沟圪谤里的小河村连到了一搭里啦,更解不开全国解放战争的总指挥部和总指挥,就在他们小河村的土窑窑里盛着哩。
6月22日晚,毛主席伏在油灯下起草复彭德怀、习仲勋电,同意他们21日提出的收复三边的作战计划,指出:“三边敌力强大,请注意各个击破,每次集中全力歼其一两个团,以一个月以上时间完成任务。”此后,又电告彭德怀、习仲勋你们打三边时除注意攻坚外,应部署强大力量准备于其逃跑时歼灭之。此外,请注意每次作战集中全力只打一点,得手后再打第二点,哪怕是打一个团也是如此。这样可保证全歼,且常保有余力在自己手中,足以应付意外情况。”西北野战兵团自5月29日至7月7日,先后收复环县、定边、安边等地,歼灭青海军阀马步芳、宁夏军阀马鸿逵所部两千四百余人,结束了陇东、三边战役。
人们做梦也想不到,大伙日夜思念的毛主席,就在咱们中间。正是在这无名小山村里,毛泽东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雄才大略,指挥着光明战胜黑暗的大决战,夜以继日地书写着中国革命历史上最紧要、最辉煌的篇章。
7月的陕北山区,草木庄稼漫山遍野。一阵雷雨过后,洗得天青山翠。云开日出,阳光穿过淡淡的水雾。顷刻,一道七色彩虹,由山那边腾跃而起,横跨苍穹,把葱茏掩隐着的小山村衬托得更像世外桃源一般幽美秀丽。村子对面的山梁上,有个拢白羊肚手巾的拦羊老汉,嘴里咬着烟锅,拍拍裤褂上的尘土,由山畔的避雨窑子里钻出来,吆喝着把方才蜷缩在一株老杜梨树下避雨的十几只山羊赶到太阳地里。山梁附近并没有旺草场,这花白胡子的拦羊老汉也并不认真关照羊子有没有草吃。他的庄稼人平素安详的目光,此刻很机警,不断地朝四周张望着,仿佛在远远近近的山湾沟岔、草丛庄稼里搜寻什么。在离他不远的山峁上,有一棵枝叶干枯了的树。他知道,村子里有许多双眼睛都死盯着这棵“树”。他的任务,就是在发现敌情的时候,赶快把这棵消息树扳倒。这位花白胡子的拦羊老汉就是小河村的村长,今天的任务是区长亲自交待给他的。他知道村里这两天来了好些个骑马持枪的人,并不清楚胡自禄的窑里正在由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着具有历史意义的中共中央扩大会议。
村子里静悄悄的,有一只母鸡下了蛋,叫声显得格外的响亮,随后夏然而止。村里村外越发显得静谧,连蚊蝇的嗡嗡声都能听得真切。午后的时间,也仿佛山沟里的溪流淌入一片水洼,突然静止得如同睡着了一样。村子前峁上,胡自禄家的窑院里更是沉静得如同一汪止水。中共中央扩大会议就在那孔中窑里举行着。一阵笑声,一阵沉默过后,窑洞里又响起了一个响亮的湖南口音:
“……我们同蒋介石的这场较量,打算用五年时间来解决,当然是从1946年7月算起了。但这个打算不要对外宣布。对外我们还是要讲长期作战,五年到十年甚至十五年。我们不要像蒋介石那样张牙舞爪,先说几个月消灭我们,不能实现又说再过几个月,到了现在又说战争才开始……”毛泽东的幽默,逗得大伙直笑,他自己却不笑,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打着手势,不停地在地上走动。众人的目光,便随着他的举止移动。会场上几乎每个人都吸着烟,那气氛便显得格外宽松、和谐、热烈。
会议在总结解放战争第一年战绩的基础上,着重讨论西北战场的军事计划和地方工作问题。围绕上述问题,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讨论的焦点,当然还是如何消灭胡宗南。彭老总说:“前三个月,是胡儿子撵着打我们,如今是他们的脚底板抹了油,一个个都成了属兔子的,还没见我们的影子,就跑得无踪影了。因此,我看部队进入外线作战的条件已经具备。部队到了外线,也就缓解了边区的压力,粮食问题,被服问题,可以在敌占区就地解决一部分。这样,敌人才能感到强大的压力。”周恩来听着,不停地点着头。显然,他很同意彭老总的战略设想。任弼时说:“彭总的意见,要得,要得。这样,我们西北战场的战局就彻底扭转了,地方支前和土地改革工作也都有了开展的条件。”关于军事计划,毛泽东说:大家讲的有道理,我们目前最大的困难就是粮食不足,给养困难。这很不利于我们在陕北消灭胡宗南。因此,我们必须调整兵力部署。原先计划陈赓率部西渡黄河集中在陕北打胡宗南,现在决定陈赓率部南渡黄河挺进豫西,协助西北我军打胡宗南。这在战略上、粮食供应上都对我有利。因此,我们不要心急,今年只能削弱胡宗南,到明年7月可以造成消灭胡宗南的条件。”毛泽东说着,把目光由彭德怀和陈赓坐的方向转向贺龙继续说:“陕北在军事上、财政上应以依靠晋绥为主。大家都很清楚,战争使陕北我党领导的地盘缩小了,这是事实,今后更是如此。现在由贺龙同志以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的身分来统一指挥后方,实行精简节约,开展地方工作。处处要从全面长期着想!这个口号非常重要。”毛泽东讲到这里,由桌上拿起火柴,点燃了那支一直捏在手里没来得及点燃的香烟,狠狠吸一口,抬头环视在座的每一个人,然后加重了语气说:“我们要在全党全军中讲清楚,敌人企图打败我们的希望是放在我们不能长期支持这一点上,我们的对策就是要针锋相对,主力转入外线,内部精简节约。边区要实行简政,降低生活水平,首先要从中、高级干部做起……”中共中央小河会议,开了整整三天。为了加强军事指挥力量,会议最后决定成立西北野战兵团前委,彭德怀为书记,全面负责前线作战指挥工作。
月色清冷的秋夜,部队沿着大理河川向东进发。马文瑞仍然骑着他的枣红马,同张德生、刘景范随三五九旅一道行军。随部队转战已经五个多月了,整天是行军打仗,搞后勤动员工作,人己是十分的疲劳,也消瘦了许多,但精神依然是那样的饱满。他骑在马背上,一边行进,一边想着心事。战争局势,越来越朝着有利于我方的方向发展。人民解放军是越打越精,越战越勇。相反,来势凶猛的蒋胡匪军只能招架防守,丧失了还手之力。毛主席、党中央主动放弃延安城的英明决策,越来越体现出来了。部队由定边开拔后,行至安边,彭总、习仲勋和负责后方支前工作的马明方、贾拓夫接到去靖边县小河村开会的通知,据说这是毛泽东主席亲自主持召开的一次重要的会议。彭总他们动身后,大家心里都猜想着,会议之后西北战局必将出现更加令人振奋的变化。西北局己决定,习仲勋、马文瑞等将离开部队,加强后方地方工作。说真的,和生龙活虎的指战员们,特别是与彭总一起朝夕相处了四五个月,一旦说要分别,心里可真有点舍不得哩。
部队正行进着,前面传来口令,要求“肃静”。原来正在经过一个较大的村庄。马文瑞这才回过神来,一看那个村子正是冯家渠,心里禁不住一阵激情涌动。冯家渠下川河对岸,就是吴家岔,再进沟四五里就是自己亲爱的家乡马家阳湾村了。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回过家乡。前几年叔父和大哥曾到陇东来看望过他,才得知了一些村里的情况。听说不少上辈的老人己经作古,包括那个好讲古朝的白胡子老汉。那些同他一搭在河湾里玩耍的小伙伴也都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一声不吭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那些曾经同他一搭念过书的同学,有的己离开村子到周家检或别处做生意去了,有些人参加了革命工作。当他在这炮火连天的战争间隙一个静静的夜晚,偶然路过故乡,他的胸中涌起了一阵感情的波澜。故乡啊,这座历尽风雨的小山村,像陕甘宁边区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如今也在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中,经历着一场血与火的考验。当他很动情地这么想着的时候,部队正行进到吴家岔沟口。
这时候,张德生突然小声问:“文瑞,听说你的家乡就在这一带,会不会路过?”“路过嘛,现在部队经过的正是我的家乡。”“在哪里?”“那不,沟口后面那个长着一棵大树的山峁下面,就是我们的村庄,叫马家阳湾村。”张德生一听,惊喜地勒住战马。两个人策马走出队列并排骑马立在路畔上,借着朦胧的月色翘首眺望着远处那座清晰可辨的山峁,那正是阳湾村子对面的庙峁山。文瑞太熟悉这座山了。记忆中山上那一草一木,顷刻之间,都亲切地浮现在眼前。张德生看出他失神痴情的样子,便说:
“文瑞,你千脆回去看看,王震司令员留一个连给你,随后赶来就是了。”马文瑞忙摆手说唉,不必了。眼下这种情况,也不是回家的时候。”“多少年没有回家了?”“有十多年了。”“那这回正是个机会呀!”“这样的机会我遇到过几次,但不行呀。”“你可也成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了。不过他治理的是天灾,你治的是人祸,都是为了天下安宁呀!”马文瑞说:“对,等制服了蒋介石这个大祸害,咱们大家都回家乡好好看一看。”两人说着,又掉转马头,步入了行军的行列。马文瑞一边走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扭回头,深情地朝故乡那边望了一望。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年由吴家岔走出来到了周家捡,一晃已近二十年,奔波奋斗,今天终于算是画拢了人生的第一个圆圈。眼下又将是由吴家岔出发踏上新的更加艰辛而漫长的征程……他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一次与故乡失之交臂,等过了四十年后,自己返回故乡时,已是七旬老翁。
天亮时分,部队进入周家检镇休息。午饭后,马文瑞与王震及指战员们告别后,离开部队,同刘景范、张德生一道,继续沿大理河东去,回到了西北局后方机关驻地马蹄沟。
马蹄沟是大理河川一个较大的村子。当年马文瑞开展秘密工作时,曾经在这一带活动过。眼下,西北局各部和边区政府机关及各群众团体都驻在这一带。马蹄沟人口剧增,显得异常热闹。西北局机关住的河北面向阳的村子叫水浇湾,边区政府住在河对面的另一个小村庄里。由于天旱,大理河水不大,河上没有架桥,仅支着一溜列石,即可自由往来。他们由前线归来,自然受到了人们的欢迎。习仲勋、马明方、贾拓夫等人参加小河会议还没有回来。党委副秘书长曹力如张罗着为他们安排住处,准备饭菜。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也难怪,在这炮火连天的战争年月,亲密的同志和战友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大家都兴奋得有许多话要说。当大伙盘腿围坐在窑炕上吃饭时,细心的马文瑞发现本来身体就较瘦弱的曹力如较前更瘦了,脸色也显得越发苍白,还不停地咳嗽,便关切地问:“力如,你是不是有病?”曹力如说:“唉,马部长,我这是老毛病了,气管炎,时轻时重。”马文瑞说:“你得抓紧请医生看一看,吃上几服药。”曹力如说:“等打完了仗再说吧,尔格还能对付。”马文瑞说:“听说气管炎不能抽烟,我看你烟瘾比我还大。”曹力如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唉,好我的马部长,没办法呀,说不抽了不抽了,熬起夜来一闻见旱烟味气儿,就又不由自己了。几十年的老毛病,一时半刻也是改不了。”马文瑞听得会意地指着自己手中刚刚点燃的一支自卷旱烟,无可奈何地说:“也是没办法。看来,这戒烟,也得等战争结束后再下决心了!”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劣质旱烟的气味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飘散着。
吃过饭,天色已晚,大家都有些倦意,各自休息去了。窑里只剩下马文瑞和曹力如两人。马文瑞提议去看看林老。于是,曹力如找来一盏马灯,点着了,两人一道,披着浓浓的夜色,涉过河去,朝不远处山坡下闪烁着灯光的村子走去。
战争打响后,西北局多数负责人在前线,林伯渠与马明方一道,留在后方领导支前工作和地方工作。这副担子不轻,林老年纪大了,能坚持过来不容易呀。两人一路说着话,走进林老住的窑洞。林伯渠和夫人朱明正在吃晚饭,曹力如一进门,便说:“林老,你猜是谁看你来了?”林老欣喜地仰起头,见来了人,急忙丢下饭碗,就要下炕迎接。马文瑞忙迎上前去说:“林老,你坐着吃饭,是我看你来了。”老人一看,来的竟是几个月不见了的马文瑞,别提有多高兴。两人当下拉着手,问长问短。金黄的油灯下,马文瑞看出,几个月不见,谦虚和善的林老身子骨显得更瘦弱了,精神倒依然很好。满头的白发,雪白的寿眉和八字胡,使他越发显得上了年纪。由于消瘦,原来方正的下颂,变成了尖长,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也显得有些宽大。
“你们两个也喝碗粥吧。”林老用筷子指指自己的碗说。曹力如看看马文瑞,马文瑞的目光却注视着林老碗里没喝完的稀饭。
说话间,朱明已给客人每人盛了小半碗豆钱钱米汤,递到他们手中。他俩也不推让,大家于是坐在点着油灯的炕桌周围喝米汤。那米吃得出是陈年枢米,熬出的汤,有一股苦涩的后味。豆钱钱是将黑豆泡软了现捣的。这黑豆在过去,是陕北农民用来喂牲灵的饲料,如今战争缺粮,已是难得的营养品了。炕桌正中只放了一小碟凉拌苦菜。年老体弱的林伯渠,正伏下身,凑在油灯下津津有味地就着苦菜喝那未曾喝完的半碗黑豆钱钱米汤。“这样艰苦的生活,工作又是那么繁忙,上了岁数的林老怎么能撑得住呢?”马文瑞心里想着,嘴里的饭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他手里端着碗,呆呆地注视着林老,注视着这位早年参加同盟会、1921年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元老和前辈;注视着这位曾经在中央苏区担任过工农民主政府的经济部长和财政部长、如今又是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的大人物,竟然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嚼着贫苦农民荒年才吃的饭食;注视着这位在全国各界人士中享有崇髙声誉、连蒋介石都不敢小视的大名鼎鼎的林祖涵,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感慨。也许在一些人看来这位原本也该在大都市里住高楼洋房、吃山珍海味的老人,却坚定不移地跟着共产党十年如一曰在陕北穷山沟里冒着杀头的危险吃苦受罪……感动之余,他想象不来,这个外貌瘦削谦和的老人,他的内心世界有多么宽广,革命到底的意志有多么坚定,他的并不显出高大的躯体中聚集着多么巨大的力量。他是共产党人的楷模。中国革命,因为有了这样大批优秀分子,才得以冲破无数艰难险阻,百折不挠地勇往直前,并必将取得胜利……
此刻林伯渠吃完了饭,放下碗抬起头来,一边掏手绢擦着胡子上的饭渣儿,一边用他那乡音很重的湖南话,亲热地说:“马文瑞同志,你们年轻消耗大,慢慢多吃一碗吧,你们陕北的豆钱钱饭可是好东西哩。”马文瑞不知如何回答,便问朱明:“你们晚饭只喝稀米汤能行吗?”朱明瞅瞅林老,又看看马文瑞和曹力如,显然欲言又止,面有难色。林老见状赶忙抢过话茬儿说:“蛮好,人上了年纪,夜晚吃得多了睡不好觉嘛。”话音还没落,就听外面有人提着马灯说话,进来才知是接林老参加会议的。林老听得,忙掏出怀表就着灯光一瞅,抱歉地说:“唉呀,开会的时间要过了,咱们改日叙谈,改日叙谈。”说着就溜下炕找鞋子,那急急火火的神态,与方才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朱明见了,忙由门后取了一根棍子,递给就要随着来人出门的林老。马文瑞和曹力如也就只好告辞,大家一同出门。在坡洼下面的岔道口分手后,马文瑞和曹力如一直站立在那里,目送着灯光里的林伯渠低头拄着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坎坷不平的黄土村道上。望着林老那时隐时现的背影,马文瑞情不自禁地再次暗自感叹道:艰苦卓绝的中国革命,正因为有了林老这样无私无畏的革命前辈和几代人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才一波三折地前进着,越是临近黎明,便越发艰难曲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肩头的担子很沉重。
马文瑞离开部队,由炮火连天的前方回到后方,并不感到丝毫的轻松。随着战局的发展,仗是越打越大,战线也是越拉越长。后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消耗过大,支前工作的任务,也就更加繁重。随着新区的扩大,干部配备和调整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作为西北局的领导成员之一,他得出席各种重要会议,边区政府和各群众团体召开有关会议,也常常请他到会讲话;他还得找人谈话,到周围各区、乡去找干部和农民了解情况;西北局组织部的日常重要工作问题,也需他亲自处理解决。马文瑞整天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常常是这里还端着饭碗同人谈话,那里又在催着去开会,简直忙活得有点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