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腥味,这是李原进入303室的第一印象。看来这个现场应该不会太恐怖,他暗自替后面两个菜鸟庆幸。许莺和聂勇戴上鞋套和手套,大气也不敢出地跟在李原后面——他们俩还没从警校毕业,是被学校安排来市局刑侦支队实习的,今天第一天。
卧室的门开着,里面闪光灯交相闪烁,看来那里就是现场了。李原思索着,走到门边,有一个穿着红色透明睡衣的年轻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几个法医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口罩,围了一圈,周围一群市局的技侦们正在忙着拍照、收集证物、寻找指纹。
李原在一个法医面前蹲下,轻轻地问:“怎么死的?”
法医叫顾馨蕊,是个中年女人,保养得很好,听见李原问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没有明显外伤,可能是中毒,但嘴里没有杏仁味,应该不是氰化物,具体原因要回去做尸检。”她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你们徒弟?你没带好嘛,怎么光傻站着。”
李原讪讪地说:“什么我徒弟,实习的大学生。”
顾馨蕊轻轻“哼”了一声:“那你可得好好带。”
李原心想,用你教训我,嘴上却没说出来。他站起身来,听见身后许莺正在悄悄跟聂勇说:“这女的样子好怪。”聂勇说:“死人本来就跟活人不一样吧。”
李原听她这么说,也不由得细细看了一遍尸体。这个女人两眼紧闭,嘴巴大张,但全身都很舒展,只有右手放在胸口上,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弯曲,食指则按着自己的喉咙。一条腿放在床上,一条腿耷拉到地上。两只拖鞋掉在床边,睡衣里面穿着黑色的胸罩和内裤。看身材应该有点丰腴,但并不臃肿。
李原也忽然觉得这个样子有点古怪,但又有点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古怪了。看看周围,所有人都在忙,便对许莺和聂勇说:“你们俩,在这儿好好待着,学学人家采证。”说罢自己却走出了卧室门。
顾馨蕊听见他说话,刚回头,却只看见了他的背影,不由得一皱眉:“还是这个德行。”她见许莺和聂勇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便命令道,“出去吧,别在这里碍事了。”许莺和聂勇只好跟着李原走了出来。
李原却根本没在客厅停留,径直走到了外面的楼道里,下了半层,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下,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包玉溪,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叹了口气,又放回口袋里去了。许莺和聂勇没下楼,就在楼梯口上看见他的动作,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李原抬头看看他俩:“你们也被撵出来了?”
许莺点点头,“嗯”了一声。
李原走上来,问许莺:“你刚才说那个死人样子怪?”
许莺不知怎么的,心开始猛烈的跳起来,声音都有点哆嗦,又“嗯”了一声。
李原问:“怪在哪儿了?”
许莺说:“说不好,反正挺怪。”
李原说:“我告诉你吧。那个死者全身舒展,但两眼、嘴和右手却都是紧张状态,别扭吧。”
聂勇挠挠头:“好像还真是。”
李原转向聂勇:“你闭紧眼睛,再把嘴张到最大试试。”
聂勇试了试,却老是觉得做不好。李原说:“你觉得你这么做的时候别扭不别扭?死人在正常情况下,嘴如果大张着,眼睛一定是睁开的。眼睛闭上,嘴巴张开,不是很怪吗?”
两个人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李原又转向许莺:“第三点你应该最清楚了,你们女孩子穿睡衣的时候会戴胸罩吗?”
许莺的脸顿时红了,同时却很笃定地摇了摇头。聂勇说:“那您觉得这些说明什么了?”
李原一笑:“我什么也不知道,走吧。”
俩人一起问:“去哪儿?”
李原说:“回局里啊。”
许莺说:“咱就这么回去了?”
李原说:“那还怎么着。”他顿了顿,见许莺和聂勇一脸的困惑,便补充道,“先让他们找线索吧,他们没辙了,咱们再上。”
李原回到局里,不去自己的办公室,先往支队长廖有为的办公桌对面一坐。
廖有为看看他:“要喝水自己倒去。”
李原说:“不用。”随即便把那包玉溪拿出来,抽出一支,往廖有为对面一扔。
廖有为摆摆手,李原说:“知道你戒了,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自己抽出一支点上了。
廖有为皱皱眉,站起身来,把窗户打开,随即转过身来:“去双华苑的现场了?”
李原点点头:“嗯。”
廖有为又问:“看出什么来了?”
李原摇摇头:“没。”
廖有为也摇摇头:“还是这个德行。”
李原狠狠“嗯”一声,吐出一个大烟圈,用夹着烟的两根手指指指廖有为:“跟你老婆说得一个字不差。”
廖有为没好气:“亏你好意思说。”
李原满不在乎:“怎么了?咱得接受既成事实。”说完把那根烟在地板上揿灭,又放回自己的烟盒,随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廖有为见他要走,便问:“怎么了?这么着急?”
李原头也不回:“回去喝水去。”
廖有为说:“烟都不抽完就走了?”
李原说:“不抽了,你这儿连烟灰缸都没有。”
廖有为:“你小子憋着什么坏呢?”
李原这才回头笑笑说:“就为给你整点烟味,让你回家跟你老婆吵架。”
廖有为有点哭笑不得:“滚吧。”
李原猛然回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了声“是”,转身就走。
廖有为叫声“回来”,见他站住,才缓缓地说:“一会儿技侦的回来,二楼会议室,开个案情分析会。”
现场采证直到下午五点半才结束,顾馨蕊他们回来的时候,路上又遇上堵车。李原一直等到七点多,饿得不耐烦,就自己泡了碗面,吃到一半,廖有为的电话打过来了,让他上楼开会。
李原端着半碗泡面,带着许莺和聂勇上了楼。两个年轻人生怕招领导不待见,一直忍着辘辘饥肠,上楼的时候还在想,这下惨了,晚饭怕是得后半夜吃了,结果等进了会议室,俩人全傻了。开会的老前辈们一人一碗泡面,吃得正香。李原得意地看看两人:“傻了吧,活该你俩饿着。”
此时会议室里满是泡面的味道,两个年轻人被刺激得胃里咕噜作响。李原拿叉子一指饮水机旁边的泡面箱子:“去,自己拿去,给我带根火腿肠过来。”
会议是廖有为主持的,他倒是早都吃过了,所以只带了一只茶杯过来。他倒不着急开始,等底下这帮人吱吱啦啦地吃得差不多了,便问:“怎么样了?老曾,吃完了吧?”
曾宪锋把最后一叉子面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廖队,别忙,等我把盒儿扔了。”说完站起来,把吃剩的垃圾扔进门口的垃圾桶里,这才回来,掏出手绢擦擦嘴,又喝了口水,却先不忙说正事,先抱怨两句:“我说,咱们老刘能买点不辣的方便面吗?你看我这一头汗。”
廖有为敲敲桌子:“行了,别说没用的,快点说案情。”
曾宪锋打开自己的小本:“死者姓韩,叫韩琼艳,25岁,外地人,未婚,两年前才到这儿来。现在在一个地产公司上班,是前台。她这房子是半年前租的,一个月租金得四千五,问了房东和中介,说是当初一租就是一年,而且是一次性把一年的租金都付清了。她租房之后,也一次都没跟房东和中介再联系,所以这半年房东和中介就从来没来过这儿。”
廖有为点点头:“嗯,周围邻居还有物业公司、保安都怎么说?”
曾宪锋清清喉咙:“说起来这韩琼艳也挺有意思,从来不跟周围这些人打交道,就是物业经理上门要过一次物业费和取暖费,打过一个照面,别的什么交往也就都没有了。不过那次要物业费也挺特别。”
廖有为问:“怎么特别了?”
曾宪锋说:“经理说,那次他记得物业费、采暖费、清扫费、停车费什么的这些加起来一共是差二十不到八千,本来他那次只是通知韩琼艳一个月之内把钱交上的。没想到韩琼艳转身就把钱拿出来了,经理什么也没带,只好现场给她打了个收条。说让她到物业办公室去取发票,结果她一直也没去。”
聂勇听着,直想吐舌头,暗想八千块物业加采暖,这房子可真够高级的。
廖有为也想到这一点了,随即问曾宪锋:“韩琼艳一个月工资是多少?”
曾宪锋说:“一个月到手四千多吧。他们公司对她印象倒不错,说她每天都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交给什么工作都一定能尽快完成,就是冷冰冰地,一天到晚连笑也不笑一下。据说从来不跟同事一起吃饭、泡吧、唱歌什么的。”
廖有为点点头:“嗯,一个月四千多工资,能有四千五拿出来租房,一次拿出八千块钱,一点都不含糊,看来她还有别的收入来源。还有吗?”
曾宪锋点点头:“还有,韩琼艳有一部黑色马六,但因为她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平时基本上也不出去,所以她的同事都不知道她有车。”
廖有为又点点头:“那辆车找到了吗?”
曾宪锋说:“找着了,就在她家楼前面的停车位上,看上去挺新的,车钥匙在她们家进门的小柜上,车也打开了,里面除了行驶本外,只有两瓶水和一张地图。后备箱里连备胎、警示牌都没有。”
廖有为“嗯”了一声:“行驶本是她的名字吗?”
曾宪锋点点头:“这倒没错,地址也是她现在这个地址。”
廖有为又“嗯”了一声:“看来这个车买的时间不长。”
曾宪锋说:“说是这么说,不过有点奇怪的。行驶本上的日期比她的驾照要早两个多月。”
廖有为也有点奇怪:“这么说她是先买车,后学的车。”
曾宪锋说:“看来是这样。”
李原忽然说:“那个,我插一句嘴,车上有什么装饰吗?”
曾宪锋摇摇头:“什么都没有。”
廖有为看看李原:“这很重要吗?”
李原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跟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
会议室里集体默然片刻,忽然哄堂大笑,李原却一脸深思。廖有为连忙敲桌子:“好了,好了,肃静肃静,开会呢。”
会议室里很快恢复了安静,廖有为又问:“第一发现人和发现时间是谁?”
曾宪锋说:“是楼下的保安,因为昨天晚上韩琼艳家的灯一直亮着,到今天早上天亮了还没灭,保安觉得奇怪,就上楼看了看,结果门开着,进去就看见了尸体。发现尸体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差五分左右。”
廖有为问:“时间怎么这么具体?”
曾宪锋说:“从电梯的监控录像看见保安走下电梯的时间是五点五十五。”
廖有为又问:“保安在现场待了多长时间?”
曾宪锋说:“大概只有两分钟,因为保安发现尸体后还算清醒,马上用对讲机呼叫了值班队长,队长看的时间是五点五十七。”
廖有为问:“问过周围的人,前一天韩琼艳有什么异常吗?”
曾宪锋说:“公司的人都说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小区的人因为几乎没有跟她熟的,所以也不清楚。保安也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
廖有为点点头:“还有吗?”
曾宪锋摇摇头:“暂时只了解到这么些。”
廖有为又问:“现场勘查的结果呢?”
曾宪锋翻了一面,说:“现场门窗完好,没有任何非法侵入的痕迹。室内很干净,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指纹、脚印都采了,还没比对出来。现场的照片正在冲洗。室内物品摆放都十分整齐,一丝不乱。”
李原又插嘴说:“好像现场没看见摆死者的照片嘛。”
曾宪锋点点头:“是,现场确实没有死者的照片。”
李原“嗯”了一声:“客厅和卧室的垃圾篓里好像也是空的。”
曾宪锋点点头:“对。”
李原追问一句:“厨房和卫生间以及阳台这些地方呢?”
曾宪锋说:“一样。”
廖有为问:“看来现场找不到什么有力的物证了?”
曾宪锋只“嗯”了一声,李原小声嘀咕:“这哪像住人的房子嘛。”
廖有为没听清:“李原你说什么?”
李原却不愿意重复刚才那句话,大声说:“这现场也太干净了。”
现场众人又笑开了,依旧是廖有为敲着桌子将会场秩序拉回来。
曾宪锋接着说:“死者的遗物不多,只有一个手包,里面是钱包、手机、钥匙、一小瓶护手霜,还有一瓶感冒药,钱包里有身份证、银行卡和几百块钱。”
廖有为问:“手机的通讯记录呢?”
曾宪锋说:“最晚的电话是下午三点多打进来的,是个兰州的公用电话。”
廖有为说:“看来没有什么关系了。”
曾宪锋说:“短信也没有,也不排除被人为清理过。”
接下来就是对尸体的现场检验结果了,大体情况和李原白天看到的没什么出入,此外死亡时间大概是前一天夜里十一点多左右,进一步的结果只能等尸检。
会开到这一步,也就没什么太新鲜的了。廖有为安排李原带着聂勇和许莺第二天到韩琼艳的公司继续调查,同时排查一下韩琼艳的社会关系,让曾宪锋到韩琼艳的老家调查。
一切安排完,廖有为宣布散会,大家都站起来,廖有为补充了一句:“李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李原“哦”了一声,连头也没抬,聂勇和许莺面面相觑,廖有为一摆手:“你俩先回去吧,明天上班别迟到。”
两个人满腹狐疑,说了声“是”就出去了。李原跟着廖有为来到他的办公室,刚一坐下就从烟盒里抽出那支没抽完的烟,叼在嘴里,刚想点上,廖有为说:“抽吧,她知道我今天开案情分析会,身上有再多烟味也没关系。”
李原一听,又把烟拿下来放进烟盒了,抬头看看廖有为:“说吧,什么事儿?”
廖有为说:“你周末能带琪琪出去玩儿吗?”
李原说:“怎么啦?你们两口子不能带孩子吗?”
廖有为有点生气:“琪琪这两天心情很不好,说想见爸爸了。”
李原说:“你不是她爸爸吗?”
廖有为火得不得了:“你不知道你是亲的?”
李原依然很平静说:“咱得接受既成事实。”说完站起来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