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就会长出一些怪毛病,说话办事一改往常风格行为怪异不讲逻辑,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让儿女们看了觉得可笑,觉得不可思议。比如幸福小区的邱抗战,一生性格比较孤僻,为人也很低调,眼瞅着黄土堆到脖子了,可最近突然来了精神,开始恋爱了,像晚霞那样红红火火,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把他的儿女们气歪了嘴。当然,邱抗战恋爱的对象有点儿特殊,是他大儿媳妇再婚后的婆婆。事情挺复杂的。
他的大儿媳妇就成了关键人物。大儿媳妇叫霍清清,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子。去年入冬的时候,霍清清跟男人邱华波离了婚,没熬过半月时光,又和邻门的范大伟组成了新家庭。邱抗战爱上的就是范大伟的母亲罗兰。按说他是不该爱上这个老太太的,用大儿子邱华波的话说,小区里那么多黑灯瞎火单熬着的老太太,勾搭谁不行呢?偏偏勾搭那个小妖精的婆婆!邱华波说的小妖精,就是他的前妻霍清清。
这栋楼房是一座塔楼,里面的住户曾经都是一个大单位的,因为城市规划,集体从一栋板楼里搬迁过来了。塔楼距城区远了一些,儿女们的工作单位在城内,上下班很不方便,这几年有将近一半的老住户转卖了房子,在城区内另选新居。塔楼里就冒出了很多新面孔。
范大伟就是新面孔中的一个,他的户口在农村,八年前进城务工,在一家汽车美容店上班。因为母亲罗兰想要进城享受几天城里人的生活,范大伟就搬出了五六个工友一起居住的平房,在塔楼内临时租赁了一套房子。房主叫徐明,是汽车美容店的一位老客户。徐明在城里开饭店,搬迁后分给他的这套楼房,一直闲置着,听说范大伟要租赁房子,就很慷慨地把钥匙交给了范大伟,一分钱的房租都不收。也没什么理由,就是觉得范大伟很厚道,是值得交往的朋友。
范大伟租赁的这套房子邻门,就住着邱抗战的大儿子邱华波和儿媳霍清清,他家的客厅和邱华波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刚搬来的那天晚上,范大伟听到隔壁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叫声,他当时心里做了各种猜想,甚至想到了窃贼入室图财害命,于是挺身而出去敲门。事实上,是邱华波和霍清清在屋里打架,弄得范大伟很尴尬。后来,他夜里经常听到隔壁的两个人吵闹,听到霍清清悲伤的哭声,心里就琢磨不明白,那么好看的女人,怎么能打她骂她呢?有时他实在忍不住了,还要去敲门劝架,免不了又遭邱华波一顿臭骂。
不过这些骂也没有白挨,后来霍清清在电梯内遇到了范大伟,送给他不少的微笑。有一次她还对范大伟说了一声对不起,算是代替自己的男人给范大伟道歉了。她看出范大伟是个憨厚人。现在邻居吵架,有谁还愿意去管闲事呢?
尽管霍清清在范大伟面前极力装出很平静的样子,但那些微笑中难免夹着几分苦涩。很显然,苦涩是从她的眼神和嘴角流露出来的,她无法操控这部分情感。事实摆在这儿,她的婚姻失败了,再怎么用微笑遮掩,都欺骗不了自己被苦水浸泡的那颗心。
霍清清的男人邱华波,属于那种活一天算一天的享受主义者,不愿承担额外的责任。这小子喜欢打麻将赌博,喜欢喝酒泡女人,两个人结婚五年了,一直懒得生育孩子。霍清清在他眼里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高兴了就使用一次,不高兴就甩在一边了。有时候打麻将输了钱,自己觉得晦气,回家就拿霍清清当出气筒。霍清清被拳打脚踢之后,也多次想到了离婚,但最终还是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她自己心里说:“活该,自作自受!”
当初她爱上邱华波的时候,邱华波三十岁了,她才二十二岁,是一朵开放得恰到好处的花儿。父母是过来人,一眼就瞅出邱华波瓤子坏了,规劝霍清清远离他。霍清清却被邱华波迷住了,死活要嫁给他。其实到现在她也说不清是被他的什么东西迷住了。她跟父母吵闹了几次后,为了表示她对爱情的忠贞,毅然离家出走,跟邱华波同居了。那时候邱华波并没有结婚的打算,但在霍清清这种壮举的感召下,有些被动地领取了结婚证。后来邱华波挺后悔的,甚至把结婚的责任怪罪到了霍清清身上。这一点最让霍清清伤心。
邱抗战不喜欢大儿子邱华波,说他是败家子是小流氓。邱华波高中毕业后,邱抗战把他安排在政府机关上班,他却觉得没劲,辞职做生意了,整天在社会上瞎混,给邱抗战惹了不少麻烦。他曾经发誓不管邱华波的死活了。邱华波跟霍清清结婚的时候,邱抗战把塔楼的这套房子让给了他们小夫妻,自己跟小儿子邱华海住在一起。当时邱抗战对霍清清的印象并不好,以为霍清清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孩子。“好女孩谁能看上他呀。”这是邱抗战对小儿子邱华海和小儿媳刘艳说的原话。自然,他喜欢邱华海和刘艳。
平日里,邱抗战也就很少到邱华波这边来。
有一天晚上,邱华波喝醉酒回家,一身烟味儿酒味儿,却要跟霍清清做荒废很久的夫妻功课,遭到霍清清拒绝后撒起野来,用啤酒瓶子追打她。啤酒瓶子砸碎了,他就举着玻璃碴子的啤酒瓶,朝她身上戳。她拼命躲闪着,拉开门逃出屋子,而此时的电梯却停靠在一层。惶恐之时,她看到范大伟出屋丢垃圾,就一头闯进了他家里。她说:“快救救我,范大哥!”范大伟愣神儿的时候,邱华波已经追到眼前,手里的啤酒瓶子呲牙咧嘴地刺过来,范大伟就“啊呀”叫了一声,抓住邱华波的胳膊说:“干啥干啥?行凶呀你?”
邱华波斜眼瞅范大伟,说:“你给我松手,不松老子连你一起打了!”
话说得气吞山河。但他长得太瘦小,跟范大伟抗衡根本不够斤两。范大伟拧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他就半跪在地上,咿咿呀呀地叫唤。
范大伟松开了邱华波说:“你信不信我敢打110报警?信不信?你这是家庭暴力,懂吗?”
邱华波拿范大伟没办法,就吐着一嘴酒气对霍清清说:“好,你在这儿吧,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去!”
霍清清说:“我就一辈子不回去了!”
范大伟原以为霍清清说的是气话,等邱华波走后,他就规劝霍清清回家,没想到霍清清却赖着不走。霍清清说:“你让我回去送死呀?”范大伟赶不走霍清清,自己就睡在沙发上,让霍清清睡在卧室内。范大伟想,等邱华波醒了酒,一切就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范大伟上班的时候,隔着门对霍清清说,走的时候给我把门带上就行了。但是傍晚下班回家后,霍清清又敲门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个大箱子,那样子像进自己的家,把箱子朝客厅一放,抓起杯子坐到沙发上咕噜噜喝水。他有些疑惑,盯着两个大箱子说,你怎么又来了?霍清清说我不来去哪儿?我父母那边好几年不往来了。她把自己跟父母的关系告诉了范大伟,说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我怎么有脸皮回父母家?范大伟还是不明白,说你回自己家里呀?你在我这儿算什么?这不是让我违法吗?你男人要是去公安局告我,还不判我个一年半载的?
霍清清从手提包里掏出离婚证,丢在茶几上。她说:“他凭什么告你?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范大伟拿起离婚证瞅了一眼,惊讶地说:“啊呀,这么快就办了?”
其实邱华波早就对婚姻很疲倦了,霍清清给他打电话提出离婚,他不但没生气,反而说好呀?什么时候去办?上午咱们就去吧。就这样,两个人写了一份离婚协议,拿着身份证和结婚证,午饭前就把一个家庭解体了。两个人没什么家产,房子是邱华波父亲的,两个人平时的存款都各自保管了,霍清清就是把她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收拾进箱子里,从前的生活就算结束了。
霍清清说:“我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等我租到了房子就搬走。”
范大伟也就只有默认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跟霍清清结婚,虽然她有过一段婚姻,但她的美貌和城里人的白领身份,对于外来务工的范大伟来说,依旧是头顶的月亮。两个人住在一起,就难免要聊天。他知道她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她知道他三十四岁还没找女朋友。他说:“我不是找不到,是我现在不想找。”他说:“再过两年,我就挣够钱买房子了,买了房子我就找媳妇。”他说:“我不能现在找媳妇,让媳妇跟我过苦日子,让媳妇看到我灰头灰脸挣钱的样子。”范大伟每天上班都穿得很体面,去车间后换上工作服,像驴拉磨一样地工作,下班后不管多累,总要洗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家。有时候因为白天受了老板的侮辱,回到家里自己打自己的脸,骂自己没出息,但第二天依旧打起精神去上班。就这样,霍清清无意中看到了一个最真实的范大伟,同样也被真实的范大伟感动了。后来的事情就不必详细叙述了,总之是有那么一天晚上,霍清清突然抱住了范大伟,说要嫁给他,着实把老实人吓了一跳。他吱吱唔唔地要辩解什么,却被她的舌头塞住了嘴,最终什么话也没有咕噜出来。他其实是被幸福弄昏了头。
两个人领了结婚证后,霍清清把自己的存款交给了范大伟,让他买下这栋租赁的房子。范大伟觉得跟邱华波住邻门不合适,她却说自己对这栋房子有感情,这栋房子改变了她的人生。范大伟就依了她,去跟朋友徐明商量。徐明得知范大伟的事情,从心里为他高兴,按最低价把房子卖给了他。
邱华波没想到霍清清跟自己离婚后,却嫁给了范大伟。他愤愤地说:“那小妖精,嫁谁不好?嫁给一个农民工,故意恶心我!”他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没等范大伟结婚的鞭炮燃放完,邱华波就收拾了自己的物品跑到弟弟家里,要求跟弟弟交换房子。邱抗战就跟着小儿子邱华海,搬进了邱华波的房子内,成为了范大伟的邻居。
范大伟和霍清清结婚后,就把母亲罗兰从农村接过来住,而且开始策划生孩子的事情了,要送母亲去婴儿护理培训班学习一周,预备以后让母亲帮他们照顾新生婴儿。
罗兰比他的丈夫小了十岁,丈夫娶她的时候,她还不满十九,身子刚刚长熟,胸部两个物件愣头愣脑地翘着,有些张扬,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又惹人怜惜。嫁过去的第二年,她个子又长了四公分。丈夫虽然一条腿有些跛,却是村里的会计,在村里也算个人物,利用职权让她当了村里的广播员,地里的粗活不让她沾边,只是每天在大喇叭里展示一下甜润的嗓子,然后就在家做饭做菜,缝衣纳鞋,养出一手好家务活。生产队解散后,丈夫开了个豆腐坊,宁可雇用亲戚家的一个半大小子打帮工,也不舍得用她。
罗兰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长到五岁那年,掉进水塘淹死了,就又生了范大伟。“要是你姐姐活着,就没有你了,我最害怕生孩子。”她常常这样对范大伟说。跛脚丈夫得胃癌去世的时候,范大伟二十六岁,已经能够支撑起门户了,进城务工后,每月都从城里给她汇款。这几年她就又常对范大伟说:“你爹把我当孩子养了一辈子,他走了,你又把我当孩子养着。”
范大伟对母亲确实像照顾孩子那样细心。
这样,罗兰虽然生长在乡下,却一直保养得很好,有城里女人的身条和皮肤,却没有城里女人的苍白和疲倦。所以当她在小区亮相后,那种健康的肤色和一尘不染的表情,就让那帮老年人惊异不已。效果就相当于一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湖水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最要命的是,她把乡下人的热情和豁朗,还有憨实和纯朴,也带进了小区。
小区的老年人也是有圈子的,按照物以类聚的原则,自然地凑在了一起,人数在十四五个左右。每个圈子都在小区花园凉亭,或是健身器材场所占有一个角落,打扑克下象棋聊天。圈子形成后,再入圈子的新人,通常要在一边远远地观望,很少说话。即便你发表自己的观点,也没有人回应,甚至还要遭受一些白眼。一般情况,新人都要适应一周半月的,才能被圈子里的人有限度地接受,过程漫长又尴尬。
邱抗战他们的圈子,就盘踞在塔楼前不远的一个健身器材场地,正对着塔楼大门口。罗兰到楼下活动,很自然地就朝健身器材场走去。她穿一件短袖白底蓝花上衣,一条浅紫色裤子,在五月温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当时邱抗战正在跟他的死敌孙泰下象棋。有几个人在石桌上打扑克,还有两个老太太,猴子一样攀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他们看到罗兰走过来,目光一下子被她吸引了去,打扑克下棋的都有些心不在焉了。邱抗战竟然用自己的马踩死了自己的象。
罗兰走到石桌前,正好看到打牌的老太太掉了一张扑克牌,她就忙去捡起来,嘴里对老太太说,你先抓牌,我帮你拿着。转头又看到一只虫子落在一个老头后背上,她就啊哟一声,让老头子别动,然后小心地给他除掉虫子。一个去早市买菜的老头,提了一兜子菜艰难地走过来,她就忙迎上去帮人家接住。她那样子好像是在自己的村头,没有丝毫拘谨,见了谁都微笑着打招呼。别人叫对方老张老李,她也跟着叫老张老李,别人叫孙泰的绰号,她也跟着叫。
邱抗战说:“泰森,你缴枪吧,没棋了。”
罗兰也就笑眯眯地说:“泰森,你走不赢老邱呀?”
大家听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罗兰知道别人在笑她,但不知道为什么笑,于是也就跟着笑。泰森是什么人物,于她来说并不重要。
孙泰不生气,瞅着罗兰说:“我哪能下赢他,他叫邱抗战,那球特抗战!”
又是一阵笑声。在这些笑声中,大家很自然地接纳了罗兰,半天的工夫,她就跟他们混熟了。而且当天他们就送了她一个外号,紫罗兰。
“绿色食品。”孙泰在罗兰离开后,指着她的背影说。
孙泰今年七十八岁了,在抗美援朝的时候提升了排长,后来转业到地方,在局长的位置退下来,算是老革命了。在这个老年圈子里,他是最年长的,也是圈子的中心。岁数虽大,身体却很结实,走起路来故意挺高胸脯,两只手向外甩着,像螃蟹一样咋咋唬唬的。老年人凑在一起比什么?不比官衔也不比存款,比的就是身体。身体好就是最大的财富,身体好你就比别人牛气。为了显示自己结实的身体,孙泰经常两条腿攀住双杠练倒立,经常跟圈子里的老头扳手腕。那几个老头都扳不赢他。后来他就跟壮汉比试,在健身器材场不管遇到哪个壮汉,就拦住人家说:“跟我扳个手腕,你不见得扳赢我。”
壮汉们谁都不跟他比试,说:“算我输了行吧?我不跟你扳。”
孙泰就得意地笑了。有人看他太得意,故意补充一句说:“我担心把你的手腕扳断了。”孙泰就不依不饶了,说:“扳断了,不用你负责!”
遇到这种情况,壮汉就不得不试探着跟孙泰扳手腕了,扳到较劲儿的时候假装惨败。不过跟孙泰扳过手腕的壮汉,都会从心里赞叹孙泰的力气。老年圈子的人就不叫他孙泰了,改叫泰森。略有一些贬意。
孙泰老伴才去世两年多,他一直让熟人替他再找一个人填床,而且要年轻一点儿的。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这把岁数,给你个年轻的,你还能用?浪费了。”他很认真地梗着脖子说:“不能用我找她干什么?我还能白养活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