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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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那与那之间(2)

规格最大的要算一个名为“远去的记忆”,副标题是“英才早逝”的座谈会。与会人员达六十之多。会上人们对他的作品予以了高度评价,在今天,多媒体创作虽然前卫却并不新鲜,但他的作品在人们的分析下有了新的高度、新的含义。那些无规则的影像,油画布上的色块,被人们分析出了意义。当时的李操终日躺在病床上盯着电视。他虽然失忆了,人们却把他当一个正常人看,天才都是有特别之处的,不用推论,跟着电视上的报道走好了。人们着急和他握手,合影留念,还摆着姿势,李操在镜头前又被赋予了新的道具功能。背景选得真好。据说这样强制性的接受有助于他的记忆。让他听。让他看。大家通过他的论文解读他的作品,又通过他的作品来验收他的论文。同时尽可能地从他身边的人的关系中来了解他。人们热切地盼望他早日康复。然后就可以给他一个突然的袭击。突然的惊喜。认识一个人要全面,这是谁说过的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一个伟人说的。在那天的会议上,刘传闻还作了一番总结性的发言:李操的作品启发了我们,鼓舞了我们,让我们更真切地触摸到了艺术。什么是艺术?我觉得李操在他的论文中说得很好,艺术是自恋。艺术就是人的倒影。人光是活着还不够,还要了解自我,感受自我,表现自我。李操是新一代年轻艺术家的楷模。李操的画面带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视角。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什么是丰富?这才是丰富。什么是创造?这就是创造。丰富不是多,大画家的色彩异常丰富,可是调色板只有几种颜料。小提琴钢琴响起来,多丰富,只一个人在那里玩几根弦,几个键。李操的作品为多媒体影像的推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有种光鲜的东西浮出表面,刘传闻带着满怀成就的微笑面对着镜头。他很欣赏自己的发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开会之前他已经反复练习了好几遍,甚至连停顿,连看台下的眼神,连台下什么时候鼓掌都一一作了考虑。没想到啊,李操这个死眉处眼的小子也能一夜成名,没想到他刘传闻到老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车,露上一次脸,而且还能为这么多领导和专家作一次报告。什么是机遇?这就是机遇。刘传闻觉得自己能把握住。昨天他还专门给系里打了报告,要求专门成立一个李操艺术研讨小组,没想到系里这个时候会这么爽快,当即作了批复,由他全权负责。我们应该说刘传闻是尽职的。他把李操画过的画统一装了最好的实木画框,并拍了照片,一一存档。真品我们没有见过,反正他说得老泪横流,极为诚恳。同时他还把李操的论文和专家对他的评价一一对照,记录,组织开会讨论。李操的论文被反复传阅的同时,刘传闻早已把那篇论文背得滚瓜烂熟,熟记于心。要不怎么当的老师啊?名师才能出高徒啊!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好像也是一位名人说的。名人和普通人的区别首先是从计量上比较出来的。一个刘传闻和一位李操先生。本末倒置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啊?啊--

任何时候刘传闻都能熟练地拿出李操论文中的话来进行对话,讨论,研究研究。

“日日追踪”栏目还适时报道了李操的一段恋情,一个长相极为普通的女孩子在演播室里配合着主持人的一问一答。她们的谈话被女孩的眼泪时不时地打断。主持人还恰到好处地准备了纸巾和开水。女孩在灯光的围堵下显得楚楚可怜。他们可怜的爱情在灯光的扫射下一览无余,被点亮,放大,成为茶余饭后的佐料。最后主持人代表观众问她:你会等他吗?你会和失忆的天才继续走完人生之路吗?女孩犹豫片刻后在大家的目光压制下,仿佛是满怀深情好像又是极为悲伤地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符合传统伦理道德的选择,一个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人道主义选择。在人生的岔路口她终于没有让我们的广大人民群众失望。节目在一片掌声中圆满结束。片尾是幕后的工作人员的辛苦劳作,情绪由紧张到长吁一口气。

然而谁也没想到李操会如此不负责任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样一番与期待已久的结果背道而驰的话。他在一次发言中明确表示,要感谢肇事司机,说是他配合自己搞成了这样一次行为艺术。还说,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代,人类的智力咕嘟咕嘟地往出冒泡,做行为艺术最好,不管是异想天开的脱光了满大街跑还是要吃一些死孩子,他们从本质上都是最热爱艺术的。不只这些,从他的被截断的表情中你就敢肯定他还有话要说,欲言又止,而且是被迫,可以想见其中深藏的压抑和痛苦。人可以三十三天不说话吗?当然可以,李操不是最好的例题吗?也许是深思熟虑了的缘故,也不排除是深恶痛绝,李操那天一说开就有些刹不住车,被拉开的闸门放纵了洪水,翻江倒海,波涛汹涌。他说他一直在看电视,看别人怎么样曲解他的论文,曲解他的作品,周围人的表现就是他这次行为艺术的主题。他还举出了刘传闻和另一位知名艺术家对他的论文是怎样地肢解,张冠李戴,冠冕堂皇,技术却是那样娴熟、老道,如此种种,李操让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混乱之中,也包括庞鸣和我。

我还好,谈不上对他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可庞鸣不这样想。庞鸣觉得在这场没有事先商量的演出中,李操玩弄了大家纯真的感情,圣洁的感情。从此,经常庞鸣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病人,什么是病人?就是李操这样的人。庞鸣参加李操的座谈会不下三次。庞鸣不止一次地说起那样的场面,为一个失忆的人开座谈会,气氛的热烈程度远远地超过了为那些正常的有记忆的人开的座谈会。每个当事人都可以畅通无阻地畅所欲言,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当然肯定要压过否定,形势不是一点两点地好,而是一片大好,所以这样的会是成功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由于李操是失忆的,大家宛如说起已故去的一段历史,自己还是见证人,有模有样,随心所欲,浮想联翩。由于失忆,他的未来变成了无限的可能。大家不但肯定他的过去,还帮他遥想未来。由永不能相见而衍生出一种水一样绝望的未来。那样的场面,几乎像在缅怀,尽管没有宗教般的虔诚,然而人们却在嘻嘻哈哈中以最为真实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宽容和谅解。没有一个人唱反调,就是一曲黄河大合唱,众口铄金。但这一切都被那个白痴打破了,喧哗和骚动,不是病人又是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上就他一个人有高雅的气质,而别人都粗俗无比,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白痴。他没有按预定轨道着陆,所以他后来的遭遇理应如此,不会再获得人们的点滴同情,群众的眼睛是发亮的。

这一点有目共睹,庞鸣的酒量没有郝刚大,但女人却比郝刚经历的多。他们在谈李操的时候也谈到了女人。说起李操的女朋友的普通,庞鸣只用了一个词形容,互不相干。扩展开就是,五官各有特色,都极力想往外突出,可最终却四平八稳,所有的努力都黯然失色,无迹而终。当然,郝刚的话就更恶俗些,他会撇着嘴说道,还艺术家呢?看哥们儿的女人,那是什么段位?你不知道那天那个女人多够味儿,吓了我一大跳,那种反应是由下而上的。先前脸还木木的冷冷的,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都快放弃了。谁知道洗澡的时候会叫我进去洗。一碰她的腿,身体就全开了。我的身体差点儿没闪了架,你没听过那样的叫声,崩溃,真是崩溃。郝刚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说,还记得白永强吧,你说在宿舍的那次够不够行为艺术啊?庞鸣含在嘴里的酒差点喷了出去,两人会心地大笑起来。和李操相比,白永强的那次,仿佛更可爱,也更有冲击力,至少他俩在一起谈及时都会有感觉。那天,好像是快毕业了吧,大家在宿舍里肆无忌惮地说黄段子。说着说着就不知是谁和白永强打开了赌。庞鸣就去逗白永强。一人押了五十块钱,庞鸣动手了,睡在上铺的郝刚恰如其分地发出一些莫名奇妙的声音。过程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五分钟就搞掂了。白永强突然竖起来大喊一声,闪开,闪开,三十米之内不要站人,然后就在宿舍用手猛烈地动起来。大家都傻了,直到有一道白光喷出,才开始狂笑,那是瞬息万变的,睡在上铺的郝刚下意识往后一闪,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已经毕业三年了,大家一见到白永强还是会不由的想笑,会想起经典的那一晚。你说,啊,是不是够行为艺术的啊,哈哈……酒喝到一定的份上就有些让人扛不住。郝刚的嘴有些打颤。想起以前在学校的那些无聊又快乐的时间,郝刚会突然觉得自己变老了,老的都有些麻木了。

后天就要交稿了,郝刚必须得把那篇报道写完。这两天心一直慌乱着,原以为喝完酒会好受一些,结果却相反,困意是有了,然而大脑却身不由己,仍旧在老远的地区方漫无边际的遛达,漫不经心。猫也叫,搞得人心烦意乱,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何况是一只猫,应该把它放出去了。想是这么想,但还是怕它去外面饿着,说不上来,好像先前一直压着的许多情绪一一翻了起来,一上一下的飘浮着,无论怎样也压不下去。他常想起在新西兰的郭亮。他还记得去年过年见郭亮时,郭亮那样的一副神情,定格成一个画面,再钉上画框,挥之不去。他以为郭亮是幸福的,自己跑到新西兰,环境那么好,能在那么好的地方继续上学,是多么好的事呢?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因为没有经历,那种感觉肯定无法替代。但郭亮却说,生活在别处,他在那儿也是熬,等着两年毕业后回上海或者是去别的地方去打工。生活在别处吗?他呢?还有庞鸣?庞鸣最近总是要喝醉,好像只有喝醉才能尽兴。而郝刚的眼袋也一日一日地见长,那个李操只不过比他们小一两岁而已。他一想起那天从李操的画室出来李操的眼神,就难受,在大热天也觉得凉,冰冰的,不是冰爽。浑身都沁着寒意。

李操说那么多的道理的时候,开始别人都沉默着。李操很认真地一一对别人给出的结论作了纠正。他说了他真实的想法,真实的构思,说了一大堆的话。他觉得他在认真地回应别人。他等着大家回复他。隔了不到一星期,铺天盖地的骂声开始袭来,人们开始怀疑他的道德。一个没有道德的人还能算什么东西?他女朋友做得更绝,为了证明她的交人的失误,她在媒体上作了公开道歉,并表示要和这样一个神经病人决裂。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只是为了搞自己的行为艺术,不是有病又是什么?欺骗别人的感情,污辱好人的善良,视公众的同情如儿戏。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社会的滓子,甚至连垃圾都不是。一个混蛋。大家忙死忙活策划了半天却让这个混蛋给搅了局,是谁让他开口说话的?肇事的司机为什么不做得更干净彻底?李操本以为大家会对先前自己所说的话进行攻击,他早就想好了一大堆论点来支撑自己的想法。行为艺术有什么错呢?然而正面上的交锋一直没有在期待中出现。彻底的混乱。人们的指责与他想像中的样式南辕北辙。战火刚起时,他还会解释,但每解释一些事就会在另一些别人的攻击里陷得更深。他的解释反而变成了别人攻击的佐证。只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迅速地瘦了下去,系里的教授更是不愿见到这样不屑的弟子。是的,是他这个不懂事的人活生生地毁掉了许多东西,大家的颜面全被他糟践完了。去他妈的李操,去他妈的行为艺术。李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保持了沉默,像先前失去记忆时一样不再开口说话。人们的同情心再一次拯救了他。人们是不会和一个病人一般见识的。

郝刚的报导终于还是写完了。郝刚在那篇报道中头一次没有再用什么立场,他只是想把一件事情尽可能地说得明白些。但他对自己表示怀疑。经过那么多的时间,事情本来的样子早被弄得面目全非,当然也可以说是焕然一新。他怎么能把它们一一捋清楚?写完的当天他居然先拿给了李操。可惜李操连看都没看,旁若无人,只是一门心思地在画架旁一个奇怪又复杂的装置上鼓捣。紧接着在旁边的一个屏幕上出现了一些怪异的影像。很难说清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对于李操态度的冷漠,郝刚并不觉得生气,相反还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临走时他对李操说,其实你不必太在意,你不说话就表明你在意,时间一长大家早就忘了,那件事我写出来也是没有办法,但我不会歪曲。我只想尽量按真实的样子去写。尽管郝刚说得很动情,李操却还是无动于衷,没有搭理他,临走时只是送给他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眼神。这或多或少让郝刚觉得有些失落。刚才那番话自己都被打动了,可被人还是无动于衷。

郝刚每想起那个让他跑来跑去的女孩儿就会为自己感动。她没有叫他这样。他心甘情愿。她心花怒放,肯定在内心里是这样,要不她怎么会美成那样子?他会为她会坐车坐两个小时,从这个小城到另一个他陌生的小城。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听她说说话,在一起待不到两个小时就又得坐车回来,因为时间给予他们的极为有限。女孩儿只要在电话里一哭,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再远再热也要跑过去。他只想她哭的时候他能抱着她。他也哭过,为那伤感的氛围。郝刚喜欢自己不顾一切的那个年龄,不像现在永远都在权衡,永远都在犹豫。昨天庞鸣打来电话说自己可能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语气里没有兴奋也没有伤感,像是从家到单位那么从容,甚至连从容都没有,轻描淡写,脚踏实地,心却飘着,无处着陆,没有分量。但在晚上和郝刚一块喝酒时,却说了一大堆的话,说起了李操,说起了自己在李操座谈会上无中生有的发言。也说起了女人。说他自己的心空空的,无论怎样也填不满,最后竟然哭了。郝刚没有更好的话去劝他,酒此刻充当了一个好角色,可以让人装着,充耳不闻。喝到烂醉为止。就好好哭吧,反正眼泪又不费钱,可以再循环。早晨刚起来时猫还在叫,这次是带着颤音在哼。郝刚拉开了门,外面是广阔的天地,空气清新。一道黑影越出房间的门,天花板底下骤然收紧了一个人的瞳孔。眼睛闭着,还是可以听到楼道里猫爪子抠铁门的声音,哧哧的,像是嗓子里粘住了一根鸡毛,挠得人心慌慌。得寸进尺,以为真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郝刚在床上坐了足有一个小时才去洗脸刷牙。他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报道,推敲着每一个可能要被引起歧义的主观表达。他喜欢那段情绪化的结尾:

我们总是徘徊在事情之外去解读事情的真相,意义被复制,繁殖,时间一天一天会过,然而我们还是不愿直截了当地说出,总希望把一件事情拉得更长,更繁富,花样百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忘记的,连自己都可以忽略,忘不了的只有曾经坦然面对的一个人而已。样子都可以模糊,只有感觉存活。

他喜欢这样的收尾,虽然是一篇报道,写的却像散文一样留有意味。就像李操如果那天不在路上走,就不会遇到车祸,没有车祸也就不会有相关的报道。其实好多人都觉得李操真的那次撞的失忆了会合情合理的多,会让一切有个符合常规的说法,就像人们想像中的那样,有个完美的女人等了一辈子,有个光环闪烁一辈子,可李操却偏偏让人们的想法落了空。让一切变得不那么对劲。

郝刚就是这么写的。他把报道交了的那天松了口气,又找庞鸣去喝酒,庞鸣却忙着善理调动的后事,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也没有特别的冲动去推波助澜,帮助郝刚排泄积郁了许久的东西。后来郝刚给庞鸣打电话说,他感谢那篇稿子,因为写完的那天认识了我。他的手终于不用再闲置了,可以在我的身体里自由地来回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