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前,杜莉的姑父赶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问我,唐声联系上了没有。我说,单位査到了,只是他本人还没能联系上。看得出来,他很着急,着急得都有点傻了,两眼都有点发直了。他手中既没有玩具汽车,也没有玩具手枪,看来他说的上街买玩具是一句瞎话。他满头是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说:“健翔桥。”我知道他去找唐声去了。他当然白跑了一趟。我心里想,也用不着这么急嘛,不就是想让人家再写写你吗?我只是感到奇怪:他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已经是快要退休的人了,怎么还和王珊那种小姑娘一样,热衷于沽名钓誉呢?
那天的午饭,我们是在门口的烤鸭店吃的。我对杜莉的姑父说:“能不能提前告诉我找唐声干什么,唐声来了我也好替你帮帮腔。”杜莉的姑父说:“没什么事,老朋友了吧,就是想见见面。你大概不知道,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写东方林场的。”我说我知道的,题目就叫“掌下留情”吧。他很吃惊:“你看过?在报纸上看的?”我说:“网上啊。”他一下站了起来:“网,谁落网了?”杜莉笑了,笑他落伍了,说那是互联网,而不是法网。说真的,我倒希望唐声落网。如果那样,那几只熊掌也就归我和杜莉所有了。
杜莉给他敬了酒,说:“姑父,下个月。我可能要到比利时去了,听说那边的烟丝是最好的,您要多少,我就给您带多少。”我想,接下来杜莉就会解释,熊掌为何少了一只,她会告诉她的姑父,那只熊掌对她有多么重要。怛杜莉没说,杜莉只是频频敬酒,压根儿就没有提到此事。她替她父亲敬了酒,替她毋亲敬了酒,替她哥哥,替她嫂子,也替贝贝敬了酒。我没想到他那么能喝、白酒、56度,他一个人几乎干掉了半瓶。他几乎不吃菜,只是喝了几口鸭汤,啃了两块儿鸭掌。杜莉说:“您是不是嫌菜不好?您带来的是熊掌,我们却只能请您吃鸭掌。”于是杜莉又为菜的简单,向她姑父道歉,宄自罚一杯,然后又给他敬了一杯酒。我想,杜莉今天这是怎么了?上次她父亲来北京的时候,我向她父亲敬了三杯酒,她就命令我不准再敬了,也命令她父亲不能再喝了,今天她这是怎么了?这是把老头子往死里灌啊。
但他除了舌头有些大以外,并没有太多醉意。他先向我们道歉,说这次来得太急,没给贝贝带什么托物,我说:“你的故事就是礼物。我要把唐声写的那个故事讲给贝贝听。贝贝运气真好,见到故事中的英雄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扬脖喝了,说:“别提了,别提了,自从有了那篇文章,东方林场的熊就倒霉了。方圆五百里的林子,一年半载都见不到熊的脚印了,眼下是,只能闻其声,不得见其影了。为什么?知道为什么吗?猜猜看。不知道吧?”他用筷子指着我,说:“你是记者,你也不知道吧?你应该知道的,因为这都是被你们记者给害的。”看来,他的洒劲儿上来了。我把他的酒杯挪开了,但杜莉却说:“姑父给你上课呢,让你学本事呢,还不快敬姑父一杯?”杜莉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我就父给他倒了一杯,都溢出来了。我双手捧杯,递到他面前,说:“喝了这一杯,姑父再教育我不迟。”他又是一扬脖,干了,说:“东方林场有狗熊,谁都知道了,连傻瓜都知道了。狗熊还有好日子过啊?过个屁。人们都来了,拎着枪,带着刀,领着狗,都来了。十万头熊也不够打的。我老伴,对,就是你们的姑姑,说了,说这都是我惹的祸呀。只要我一闭眼,那些狗熊就来了,就站在床边,伸着前掌,向我索命呢。它们都是索命鬼呀。有一次,一只大黑熊,立起来比我还高,一巴掌就把我扇醒了。我醒来一看,已经是在地上躺着了,门牙掉了两颗。”
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就伸进了嘴巴,枢了一会儿,取下了两颗牙,假牙?不是假牙又是什么,上面带着钢丝的。他说:“过了两天,又掉了两颗!”说着,他就又取下来了两颗,也带着钢丝。“昨天晚上,就在火车上,我又挨了黑熊一巴掌,又掉了两颗。”这次,他没有再从嘴里边取。他站起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不过,他掏出来的不是两颗,而是三颗,这次上面没带钢丝。那七颗牙现在列队站在一堆细碎的鸭骨头旁边,大小不一,形状不一,假牙是白的,另外几个有黑的,有黄的。再看他的脸,啊,变了,全变了,嘴唇下陷,都变成老太太的模样了。杜莉撇着嘴,捏起其中一颗,递给他,让他先装回去吧。可他装不回去了,因为他记不清次序了。假牙上的钢丝,刺破了他的牙床,血顺着他的拇指流了下来。
我赶紧安慰他,说文章是别人写的,人家也是出于好心,再说了,狗熊是别人打的,熊掌是别人剁的,跟你无关。我说:“想开些,啊,想开些。”我很诚恳。这么说吧,很多年我都没有这么诚恳地说过话了。我的话,他是否听进去了,我不知道,因为他两眼直瞪瞪地盯着那堆牙齿,似研究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还要找唐声。他虽然已是口齿不清,但他的意思我还是听懂了。他说,唐声在电话里告诉他,应东方林场领导的要求,唐声最近要再去一次东方林场,东方林场既然有他这样爱熊如命的人,林场一定是熊鸣阵阵。杜莉的姑父说,他这次来,就是为了劝阻唐声,千万不要再报道东方林场,至于别的林场,唐大记者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那几只熊掌,就是他送给唐大记者的礼物,顶得上三万块钱了。不过,那些熊掌并不是从东方林场的狗熊身上剁来的,而是他用白酒从俄罗斯人手中换来的。因为那是俄罗斯的狗熊,所以他并不担心它们前来向他索命。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我终于和唐声取得了联系。一阵寒暄之后,他非常客气地告诉我,他也看过我写的文章。原来,他正在四川卧龙大熊猫自然保护区采访,然后还要去秦岭,大约一星期后返回北京。我问最近是不是要去东方林场?他说原来打算去的,后来计划又调整了。这次返京之后,稍作休整,他就要随中国科考队奔赴北极,考察北极熊的生存状态:“我什么熊掌都吃过了,黑熊、棕熊、熊猫,熊猫就是猫熊,你知道吧?就北极熊的熊掌还没有吃过。”他说。
我告诉他、东方林场那个老人梢来的儿只熊攀就放在我这里,他明天就可以来取。他立即请我看在朋友的份儿上,帮他去弄些石灰,垫到熊掌的下面,给熊掌去去腥气。他还算给面子,说可以分一只给我。可是一只怎么够呢,杜莉已经拿走一只了呀。我就告诉他,我原来不知道那是送他的,所以已经约好朋友晚上来吃,一下子来了二十几个人,连厨师都请好了他说:“那好吧,我再让你一只。剩下的那三只,一定要给我留下。那不是我要的,是中国动物新闻奖的评委托我搞的。”他几乎哀求了。
杜莉的姑父正躺在沙发上睡觉,鼾声如雷。看来一时半刻,他也醒不过来。我拿起一只熊掌放到冰箱的最下层,用冰块压好。然后,我就去跟杜莉商量,我能不能今天晚上就去上海。杜莉说:“谁反对你去上海了?上午,那不是误会吗?”她好像还巴不得我快点走:“你走了,我刚好可以静下心来补两天外语。比利时人也讲英语吗?”
为了打消杜莉的怀疑,我当着她的面给王珊打了个电话,说我可能坐晚上的飞机去上海,问她还有没存什么要交待的。王珊问我是否收到了她的短信,我就解释说,因为忙着准备出差所需的资料,所以没有顾上回复,清原谅“我输了。”她说,“腿先出来的时候,那么细,我还以为是驴驹,可头一出来,一看,却是骡子。你说气人不气人?”忙昏头了,我竟把她和导演打赌的事给忘了。原来,她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指的就是毛驴开始生产了。不是说,谁赌输了,谁就请对方吃熊掌吗?我就考虑要不要再从阳台上拿一只,藏到冰箱里去。我听见王珊说:“我一生气,就朝骒子的脑袋跺了一脚,也只是轻轻地跺了-脚,谁知道它的脑袋那么软,一下子就扁掉了。不过,清放心,我会赔钱的。”
这时候。从客厅里传来一声吼叫,是杜莉姑父的声音。我以为他从沙发上摔了下来,又摔掉了两颗牙。我忍住笑,从书房跑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蹲在阳台上,手里抱着那三只熊掌。他眼泪直流,就像丢了东西无法向大人交差的孩子:杜莉也走了出来。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说的时候,我脑子飞快地盘算着,要不要编个谎话告诉他,是唐声派人把熊掌取走了。可我又怎么向他解释。唐声为什么没有全部拿走呢?不过,我很快就不用为此担心了,因为杜莉的姑父自己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瞧,他开始数数第一遍数出来是一,第二遍数出来就变成了四,第二遍数出来,太好了,一下子就变成了五十。还是杜莉说得好,照这种算法,他还得另外再找给我们一大堆熊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