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广场四周围荡漾。每晚八点,人们都急切盼望着这一时刻。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盼着他们俩,像盼着明星出场。渐渐,人们习惯了他们的华服,适应了他们的舞姿,甚至,在他俩的舞姿里,恍惚还看见了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的舞蹈演出,看见了电视里的国标舞蹈大赛的表演。那些表演太华贵,太遥远,人们根本没有眼福观看。好了,现在,有了他们,把舞蹈的真人秀送到了自己面前。
人们也不得不承认,俩人的舞姿确实比别人好,是专门练过的。那个男的,据谁说是好像在电视里看过,是哪个国标舞大赛的评委。对于两人关系的最新猜测,说是最有可能是舞蹈教练和他的学员,就是那种北京市面上最近兴起的业余交谊舞拉丁舞培训班。男的,当然是教练,女的,一看就是业余学员,腿上没有肌肉,脚背线条也不够高,跳舞的难度系数也不大,也就是个中偏上水平,但是还蛮灵巧,矫健,有悟性,身手不凡。另外她皮肤的白劲可真让人羡慕,白花花的,简直像奶油雪糕。还有那一把小腰条,那个岁数还能保持苗条,真不容易。至于说内裤嘛,看惯了,也不觉得扎眼。甚至,人们觉得,绿色劲爆天鹅裙,原本就应该配猩红色底裤。
人们有时也不免偷偷跟他们学两招。不光滑动简单的“北京平四”,偶尔试着比划来一两下阿根廷探戈。难度很大。确实不好探,脖子快速扭动时容易抽筋,踢腿时,稍微扬得高一点,就能听到膝关节“嘎巴”一声。人们就心里感喟:不是所有中老年人类,都能招架得住探戈---那种在娘们儿身上做文章的玩意儿。人们有点服了,暗自佩服,渐渐不再疏离,跳着跳着,会向中心靠拢,主动接近他们。
他俩似无感觉,只在他们自己有限的活动半径内专注地跳着。慢三慢四、国标、伦巴、桑巴、爵士、恰恰、摇摆、阿根廷探戈……舞蹈越来越复杂。广场成了他们公开炫技的场地。他们身体趋近,摩肩擦背,大规模摇臀,狂野而暧昧。他们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视线和角度里,触抚,沉浸,飘逸,投入,亢奋,自如。他们,在群众赞扬称羡的目光里,愈发飞扬,燃烧,娴熟,默契,旁若无人,探囊取物。
他们欲望喷薄而出。肉体水到渠成。
夜风沙沙。这是一道不见光的风景。这是一片见光死的奇观。它陪伴人们熬过盛夏,驱走溽热。
忽然的,他们就不来了。失踪了。不见了。在农历七夕那天,他们突然双双失踪。
广场上跳舞的人们就像被闪了一下,很费解,很不习惯,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但也不知道究竟失去的是什么。来的人见广场中央空空落落,不免都是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
要说这一年的农历七夕也过得怪,早早的,报纸上就铺天盖地地造势炒新闻,说什么有政协委员呼吁,要把农历七夕打造成中国式情人节。消息层层下达,还要在群众中举行民意测验。小区物业还挺当回事,发送选票让每户居民填写。居民们就笑,说:真逗,还情人节呢!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人家那是两口子的事儿。什么情人?咱中国有几对情人?难道鼓励我们都去找情人不成?
他们就怀疑那些什么什么代表是商家的托儿,比方说卖玫瑰的、卖情侣表、卖钻戒的商家,事先给了委员们什么好处,托他们来提交这项提案的。“我们举双脚赞成”,他们调侃着说。
情人不情人的先不说,广场上那一对男女从场地上消失了,却是事实。他们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他们的不告而别,就如同他们的不请自来,实在是显得没有道理。舞场一下子变得晦暗,没有人气。人们无精打采,唉声叹气,脚底下的步子又变成懒散拖沓,仿佛又恢复了以前疲沓倦怠的老秩序。
可是,经过破坏后的老秩序,还能再恢复成原样吗?
人们无从抱怨,也无从诉说。因为他们不能明确说出这舞场上失落的究竟是什么。就连看热闹的民工也不来了。那些脸色黢黑、头发长草的小区民工们,哈欠连天,望了几眼场上磨蹭着脚步的肥衣肥裤大爷大妈,就都无精打采怏怏悻悻地纷纷离去。等待他们的,将又是漫漫长夜录像厅的闷热和工棚里的寂寞。
那个秃头管理员播放舞曲的热情也锐减。许多时候,他索性连舞曲也不放,改放小电影,诸如防艾滋病宣传片,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打仗片等等。一块发黄的、颤抖的银幕挂在廊柱之间,黑压压的人群摇着大蒲扇,挤在正面和反面有一搭无一搭地观看。这情景仿佛一下子让时光倒流,回到了贫穷落后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银幕上不清晰的影像,草丛中飞来撞去仓皇的蚊虫,都让人们显得颇不耐烦。这热天儿,只要不动起来,中老年人类绵甜的血液,肯定要成为蚊虫可口的牙祭。
就在那对男女离去的那段时间,也曾有人试图挺身而出替代他们的角色,霸占他们的位置。然而,没用。所有的努力全都失效。比方说,那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大眼睛女子,化着很酷的浓妆,穿三寸高的高跟鞋,上身一个小吊带背心,下身一件艳粉色大褶喇叭花及膝裙,粉墨登场,招摇出现。不断有男人请她跳舞,她就挽上他们翩翩跹跹,莺莺燕燕,翻转飞腾在碘钨灯下。她也学着从前那个女人的样子,没事儿就转、无谓地旋转,转得天昏地暗,也让裙摆“扑喇喇”张开,起伏有致,亮出两条银光闪闪的玉腿,青春长腿,以及底裤,纯白色的三角内裤。
她跳得很好,很不错,无论被哪个男人上手,她都能跟对方配合很熟练,很协调,很风情。她的那个裙摆也很扑喇喇,她的那个底裤也忽悠悠,她的那种艳粉色的裙裾在灯光下也极其耀眼刺目。
可是,不行,怎么跳,都没有那个劲儿。无论她怎么风骚,搔首弄姿,娇柔作态,却都不是那么回事。哪么回事?人们说不清。民工们说不清。但是他们心知肚明。他们已经认同和默许了从前那一对男女的舞蹈风格---一对一的固定舞伴,一对一的虚拟交欢,一对一的风骚、激情、浪漫、璀璨,一对一的红雨翻腾、秋波暗转,一对一的回光返照、最后一搏的姣妍与妖艳。
他们只是一对一的彼此彼此。跟别人,跟任何一个他者,都没有关联。
一对一,可能是最美、最让人艳羡、最遭人嫉妒、最惹人联想的人类情感。谁都可以上手的,那是婊子,毫不值钱。民工们虽然不懂,他们嘴里说不出来,但是他们在心中已经颇有领会。在经历过那对男女之后,他们心里已经有了关于风骚的范本模式。他们的胃口已经被固定,吊高。别人,谁来,再怎么着,他们也不认。
那对男女的失踪,大概也就是两个星期之久。两个星期,够长的了。北方的夏天,转瞬即逝,总共才有多长啊?
当他们又重新露头的时候,众人的精气神儿全都“陡”地往上一提---舞场上,确实太需要明星了!无论多么大的场子,大到国家,小到广场,都需要个别领军领袖式的人物,用他们的个人魅力和感召力,用他们的激情和热度,感染照亮芸芸众生。
民工们兴致勃勃,重新回到广场边的水泥地草丛旁,重新将身形降低到跟地灯一般高矮,重新目光齐刷刷、热辣辣,等待着熟稔的底裤模式重新上演。寂寞已久的群众也在热切以盼。他们自觉自动地把那块地方让出来,那块最最光滑的水泥地面、那个最最亮堂的舞台中心,自觉自动腾让出来,等待他们心目中的明星重新登场。
他们来了。他们重新登场。他们举手投足、他们踢腿下腰……怎么,他们的举手投足、他们的踢腿下腰,怎么看起来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
虽然他们来了,虽然仍像以前一样的跳着,舞着,然而,分明有什么东西是不对头了。是什么东西?也说不清。反正是觉得哪些地方跟从前有点不太一样。
那对男女,外表跟从前毫无二致,女的,还是绿底白花劲爆天鹅裙,男的,仍然是黑色紧身衣,头发也还是用摩丝打理得根根不乱,然而,就是让人觉得两人跟以前不一样。他们虽也在跳舞,肢体的紧张程度,却远不如从前。他们似乎都有点漫不经心,三心二意,充斥着身体密码互相破解后的无限倦怠。女人不再轻盈,男人不再紧绷。女人慵懒怠惰,脚步尽量平移,少了许多旋转。即便偶尔转一下,也是转得勉强,难看,身体滞重,转得不如人意,似乎随时都能绊个跟头。男的手指暗号的推助显得有气无力,腰和屁股懒洋洋的,腰胯耸动马马虎虎,脸面颈部爱甩不甩。他们的身体偶然接触碰撞时,女人一点都不再为之战栗、激动,满脸都是漠然,仿佛无意间触到了一根棒槌。她的不激动、不激励、不唤起,搞得他也发蔫儿,整个人显得没阳气、没精神,无精打采。
他们的身体,像海啸过后疲惫的沙滩,满目疮痍。
尤其是,女人的底裤颜色明显褪色,从那里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撩拨人心。民工们凭借雄性动物的敏感,从那里似乎嗅到某种真实交欢过后的蹂躏气味。
才仅仅半个月,怎么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半个月里,都发生过什么?下过两场雨。刮过一场未遂的名叫“麦莎”的台风。台风贴着陆地的边缘行走,很快拐到渤海湾附近的大连海边去肆虐,只是象征性地在身后给都市遗下几场小雨。雨过天晴,地上的蒿草又猛然蹿出一尺来高。割草机在嗡嗡嗡嗡勤快地工作,阵阵香气从广场四周围袭来。青草的香味永远一成不变。可是,下过雨跟没下雨的季候,总归也是物是人非的感觉。
难道人的感觉会变得这么快吗?仅仅才半个月而已。半个月。却已经是汗湿溻透了脊背。半个月前的衣服被盛夏的汗水浸得已难再穿,勉强穿出来,也已是没款没形,漂白发皱,透着穷酸寒碜。半个月前的人们已经被连日来的闷湿浸得浮肿虚胖,微微发酵出一丝丝苦夏的蠢相。
半个月以后的舞仍同半个月以前一般跳着。只是不咸不淡。男人和女人,似乎有点无奈,又似乎在等待。在消磨中等待、虚耗,在虚耗中等待、消磨,似乎不知该如何完结。看得出,他们的身体已成强弩之末。每一次都像是惶的告别。第二天,却又来了,勉强地移动腿脚。观众们,似乎也看出了几许苗头,却又很快习惯了这种勉强。人活世上,不总能随心所欲、率性起舞,早晚有一天都要堕入半死不活的勉强。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们还在,仍旧照常到广场来,便是好的。
所不同的是,现在人们已经消除了畏惧,也失去了崇拜,已经勇于跟这男女俩一同舞动在广场中央。人们也已经仿照他们的样子,把复杂舞步学会了不少。现在,失去了激情的他俩已经不再是广场中心的绝对主角。
一晃,已经进入秋天了,到了这个城市最美的季节。从西南边刮来的秋风把城市的天空托举得很高,很高,树上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油光闪亮,一片耀眼的怡爽。微风夜寒,广场跳舞的人们已经穿上了薄呢裙和厚外套。而他们,那一对男女,却还是穿着一成不变的夏装。那一套已经穿了一夏的靓装,在秋天的灯光底下看着怎么那么薄相?不仅仅是薄相,又分明像是命薄、情薄。
九月中旬中秋节这天,正赶上一个星期天,小区管理处破例让人们可以在广场上尽夜狂欢,可以跳舞跳到夜里12点。平常,为了防止乐声扰民,物业管理处规定,每天跳到晚10点钟就必须收曲结束。
这一天,按照民俗习惯,注定将是一个群众性的狂欢节日。夜晚广场上聚集的闲人满满当当,来望月的、遛狗的、消食儿的、跳舞的、看热闹的,人声鼎沸,喧声连天。还有一家超市将卖剩的月饼拿到广场人多的地方减价推销。狗狗们欢快地汪汪狂叫,鸽子被惊得扑棱棱地盘旋乱飞。月亮隐进云层,乌云在广场上空愉快地翻卷游动。俗话里说中秋节的月亮是“十五不圆十六圆”,这个道理在北京这个纬度特别能应验。
舞曲还是从8点钟准时开始播放。群众演员首先鱼贯入场。群众一点都不客气,密密挨挨,挤挤擦擦,互相都有点不待见。群众跟群众彼此相像,你我不分,乌压压一群,转不过身,有时难免发生身体碰撞,偶尔,还会发生一些小的口角。跳着跳着,广场上的个别老舞迷就止不住郁闷,眼光不住地往碘钨灯照射的中心方向扫,看看那个劲爆天鹅裙和两条熟悉的大白腿来没来。只要领舞的一来,广场上的人众才能分出三六九等,跳舞的层次档次才能逐级拉开。
可惜,没有。这场浩大的群众狂欢仪式上,群龙无首,一片模糊,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亮点靓腿可言。一个小时过去了,直到9点半钟,那对男女还没有来。老舞棍老舞迷们就止不住失望,心说,难道,他们又要玩失踪?
还好。尽管来得晚,那两个人终于也还是来了,在接近10点钟的时候。群众演员们的热身早已经热得火辣辣的。那两人一来,群众们眼前一亮,身体一勃,立刻用舞姿掀起新的波澜。那两个主角也没想到广场今天是这副饱和样子,也受了感染,丝毫没犹豫,一个亮相就扭了进去,毫不谦让地占据了中心位置。女人今天头一次换了一件宝蓝色的舞蹈裙,掐腰,大摆,下面缀满金光闪闪的亮片,一转起来,像裹在金子里飞。众人的眼球简直都要给晃瞎了!那个放舞曲的秃头管理员,本来已经要打瞌睡,忽见他们来,立即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无比地按下录音机停止键,立马改放难度大的表演性质的舞曲伴奏带。
这是一场多么激动人心宏大的集体舞情景啊!天空为幕布,大地成舞台。他们在中央灯光明亮处领跳,周围人一圈圈里三层外三层跟着移动,旋转。就像经过导演事先编排好了似的,他们一来,广场舞的人群立即主次分明,秩序井然。从三步四步缓步交谊舞开始,欲望全落在腿上,心情全收在腰间。随飒飒的秋风起舞,随看不见的明月招摇。随树枝的摇曳、秋虫的低吟逐渐高亢。
今夜晚他们发挥得可真好。轻灵,飘逸,似乎找到了最初的他们自己。他们都有点含情脉脉,还有点魂不守舍。他们时不时深情凝视,好像舞蹈语汇已经不够用,他们必须用彼此对视的眼光来表达。人们的心思也随着他们的舞步激动、明媚、思绪飞升。人们这会儿还不知道,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将是他们广场舞蹈生涯的告别演出。
逐渐过渡到快节奏的水兵舞、摇摆、伦巴、桑巴、爵士、探戈。这是他们俩最拿手的,最能炫技的动作。广场上只剩极少部分人能跟上了,偌大的场子几乎又成了他们俩人表演的舞台。围观的人群却没有怨言,心甘情愿晾在边上。毕竟,很久没有看见这对男女明星跳得这么敞亮、痛快、酣畅淋漓,即便是站一边看着,心里也舒坦。
最后一曲探戈舞曲响起。女人这时已经完全进入状态,香汗淋漓,身体的每个细胞里都是鼓点,野得有点收不住了。她亢奋地甩头,大规模摆尾摇臀,扭胯贴近。男的情绪也被她挑起,也亢奋得跟踩了电门似的,浑身每一处关节都在剧烈耸动,完全被舞蹈节奏所控制。他们已经完全物我两忘,一切只在不言之中。女人盆骨夸张耸动,趋前贴近他的小腹,臀部一摇一摇,做着虚拟摩擦。蓦地,她大胆疯狂,也丧心病狂,左脚点地,右脚高举,抬起白花花的大腿,去盘缠住男人的下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