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男孩母亲表现出一种非常强烈的谈话的愿望,直到终于告辞离开蔡小蛾的房间时,似乎仍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蔡小蛾看着她穿过黑暗的客厅,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蔡小蛾觉得,今天陆冬冬的背影显得特别虚弱、瘦小、犹疑、无力……就像走一半就要摔倒似的。
蔡小蛾关上门,重新躺回到床上,睡意却完全淡了。她翻了几个身,感到太阳穴那儿又隐隐作痛起来。
“只能明晚再好好睡一觉了。”她这样想着。
蔡小蛾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晚上,陆冬冬又来敲门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底白条的绒睡衣,腰带松着,长的那端一直垂到地上。头发却纹丝不乱。所以蔡小蛾几乎没法判断,她究竟是从梦中醒来,还是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觉。
这次陆冬冬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走了进来。
蔡小蛾带上门,跟在后面。她揉揉眼睛,犹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刚才……我去他房间看过了,他睡得挺好。”接着,蔡小蛾又伸出两根手指,在太阳穴那儿用力按了几下。
但陆冬冬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一只手撑着椅背,有点吃力的坐了下来。她的样子实在是糟糕透了--她的手从皱巴巴的睡衣袖子里伸出来,拿着蔡小蛾递给她的杯子。但那杯子连同杯子里的水,一到了她的手里,却像得了热病似的,充满神经质的不断发抖。她的脚光着,右脚上套着左脚的拖鞋……左脚倒是没穿错,但那分明是另一双鞋的左脚。
“你……没事吧?”蔡小蛾盯着陆冬冬奇怪的左脚,小声问道。
“没事,我没事,就是睡不着,找你聊聊天。”陆冬冬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突然又觉得不对,重新拿起来,喝了一口。
蔡小蛾在床沿上坐下来。她的脚触到了床底下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的往里踢踢。方方的,硬硬的,应该就是那只黑箱子。她又抬起脚,用了点力,再往里踢了几下。
陆冬冬倒是一点没在意蔡小蛾的动作。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那只杯子。“带康乐乐……真是辛苦你了。”她幽幽的说着,眼睛则看着手里的杯子。
蔡小蛾按住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康乐乐--她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好看但又愚笨的脸;他永无止境的对自己的手指头感兴趣,以及几乎永远挂在脸上的口水、鼻涕;有时他不肯吃饭,她忍不住打他两下,他却冲着她咧开嘴笑了;还有一次,她给他穿衣服。穿着穿着,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了,一串连着一串,怎么都止不住。说也奇怪,这孩子一向是声东击西、你指南他朝北的,那天却突然对她脸上的液体感起兴趣来。他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碰碰她的脸,碰碰她脸上那些咸津津的东西。后来他一定明白了那东西的味道,因为他重新把那根手指放进嘴里,一边啃,一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她……这真是个奇怪的小东西。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也没有,他其实还是挺乖的。”蔡小蛾脱口而出。
“再说,那天医生不也说了,他会好起来的,他会慢慢好起来的。”蔡小蛾觉得,除了想要安慰陆冬冬的部分,自己也并没有完全在撒谎。
“医生?”陆冬冬摇摇头,“他们全都这么说。”
“全都这么说?”
“为了这个孩子,”陆冬冬抬起头,几乎是恶狠狠的瞪了蔡小蛾一眼,“那天你见到的,已经是第二十三个医生了。”她赌气似的,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完,“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他们全都在骗我,全都在撒谎。”
陆冬冬让蔡小蛾去冰箱里拿点酒来。蔡小蛾拿着一瓶酒、两只杯子回来时,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句话:“第二十三个是瘸子。”她甩了甩头,那句话却一点没有被甩掉,还在那儿蹦来蹦去的:“第二十三个是瘸子。”
等到两杯酒下肚,那句话才终于被抛在了脑后。而陆冬冬的脸上渐渐见了血色,话也有点多了起来。
她拉了拉蔡小蛾的手,“你知道吗,发现他的问题以后,我见得最多的就是两种人……”
“两种人?”
“对,两种人。医院里的医生和寺庙里的和尚。”
“和尚?”蔡小蛾扬了扬眉毛。
“是呵,大部分遇到的和尚,是因为我去庙里求签。但也有例外的。有一次,我带康乐乐出门,在一条很热闹的大街上,一个穿僧衣的人迎面拦住了我们。那人长得很高,黑黑的,光头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衣服。他在康乐乐面前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康乐乐的头。他那只手可真是大,足足有我的一个半还不止。后来,他站了起来,对我说:‘你的这个孩子呵,他是个神。’……
蔡小蛾张大了嘴巴。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吃惊的问:“什么?”
“是这样的,”陆冬冬的眼睛这时有些迷茫起来,“他说康乐乐的头上有一个光环……这当然是瞎话。他还说康乐乐到了八岁就会说话了……这种事情谁知道,谁都不敢说,就连医生都不敢说的。但他临走时很长的叹了口气。‘等他会说话以后,头上的光环就没了,就给磨掉了。’说完这句话,他又蹲下来,摸了摸康乐乐的头。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你说这件事情有多怪,后来只要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怪。”
“你不觉得怪吗?”陆冬冬突然问道。
蔡小蛾没提防她会这样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一次,”陆冬冬不等她回答,接着又说道:“我带康乐乐去看病,那家医院旁边恰好有个寺院,看完病,我就去求签。那天医生把康乐乐的病说得特别严重,所以我心情很不好。但求签的时候却求了个上上签,上面写着五个字:人善天不欺。那天我特别的失态,也不管康乐乐在旁边,哇的就哭出来了。后来我忍不住问那解签的。我说,我那么诚心,来了那么多次,但我希望的事却一直没有发生,这是为什么?”
“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陆冬冬打住了,有点紧张的看着蔡小蛾。
蔡小蛾摇摇头。但从她崩紧的嘴唇,以及下意识的手的动作看起来,她其实也相当紧张。
“他看了我一眼,很平淡的说,‘那只能说明你的心还不够诚。’”陆冬冬停顿了一下,仿佛又把这句话重新过滤咀嚼一遍,“换了你,你会相信吗?”
“相信什么?”
“相信……相信有一天,康乐乐突然会说话了。”
陆冬冬死死的盯着蔡小蛾的嘴巴。仿佛从那张紧闭的嘴巴里面,随时都会蹦出鲜花、香草,蹦出穿着衣服的白猫,去而复返的光头和尚,或者已经开口说话的康乐乐一样。
陆冬冬的夜间来访一连持续了好几天。一般来说,她会在蔡小蛾的房间里呆上个把小时。有时短些,一个小时不到。有时则长些,一个小时过十分钟,或者过二十分钟。这一天,在确认男孩已经熟睡过后,她们去楼下的林荫道上走了走。蔡小蛾穿了一件土黄色的薄呢外套。在她那只黑色旅行箱里,统共才放了一件外套、一件毛衣,还有一套揉得皱不拉叽的内衣。脚上那双黑皮鞋呢,也因为浸水时间太长,皮革纤维变得松软、疲沓。穿在脚上整个大了一码。倒是很像一只汪洋里的小船。陆冬冬还是披着睡衣,只不过在临下楼时,外面又套了一件式样明显过时的外套。但睡衣比外套长了一大截,腰带的两头一前一后,一头从外套敞开的前襟那儿垂下来,另一头则随着陆冬冬走动的步伐,不断拍打着她的两只小腿。
在离她们不远的路边,传来一声很闷的狗叫。
一个治安联防的,拿着手电筒在她们身上扫了几下。接着,光圈又落到了旁边的香樟树上。好像树丛里躲着小偷、抢劫犯、或者纵火者一样。几天以前,蔡小蛾打着伞、拖着黑箱子来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枝冠浓密的树。而现在,她的生活里除了这些树,还突然多了一个自闭症男孩,一个绝望的母亲--这位名叫陆冬冬的母亲需要她。凭借女人敏锐的直觉,蔡小蛾早就看出了这点。但是她为什么需要她?仅仅因为男孩确实离不开一个照顾他的看护?
蔡小蛾想起了一件事情。就在早上,她整理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陆冬冬床边打开的抽屉里放着好几只药瓶。出于好奇,当时蔡小蛾拿起来看了一下。结果吓了一大跳。有些药名她熟悉,有些药名她不太熟悉。而她吓了一大跳的原因则在于,那些熟悉的药名,恰恰和她放在黑皮箱夹层里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