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走廊里传来很响的动静,牢门打开了,本堂神父西朗浑身哆嗦,拄着手杖,投入于连的怀抱。
他们这次见面后,于连陷在残酷的痛苦中。
第二天清早,主塔楼的门打开了,于连猛然惊醒。
“啊,善良的天主!”他想,“我的父亲来了,一个多么不愉快的场面啊!”
突然,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投入了他的怀抱,他几乎认不出她原来是德·拉莫尔小姐。
“好狠心的人,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儿。我是到了维里埃尔以后,才知道你称之为你的罪行的事,其实它不过是一件高尚的复仇行为,向我显示出在这个胸膛里跳动的心有多么崇高……”
于连尽管对德·拉莫尔小姐抱有成见,还是觉得她非常漂亮。在她的这种做法和说法里,怎么能看不到一种高尚的、无私的感情呢?这种感情远远超越于一个渺小庸俗的心灵所敢于做出的任何事。他相信他仍旧爱着一位王后,过了一会儿,他用高尚得世间少有的措词对她说:
“未来呈现在我眼前。在我死后,我希望您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他娶的是一个寡妇。这个可爱的寡妇是高贵的,有颗浪漫的心灵,经历了一桩离奇的、悲剧性的、对她说来却是伟大的事件,受到震惊,从此变得谨慎,从此变得现实,您会甘心高高兴兴地去享受一般人的幸福:尊敬,财富,身份……但是,亲爱的拉莫尔,如果被人发觉你来到贝尚松,这件事对德·拉莫尔先生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而我将永远不能饶恕我自已。我已经给他造成太多的烦恼!”
“我想不到会听到这么多冷淡的话,这么多对我未来的关注,”德·拉莫尔小姐有点儿生气地说,“我是用米什莱夫人的名义乘驿车旅行来此的。到了主塔楼,我向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并且掏出一百法郎给看守人,我要得到每天跟你见面的许可,他也会每天得到一百法郎。”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于连想,“可是,如此浪漫的爱情很快就会在死亡的阴影下颠覆的。”他心醉神迷地沉湎在拉莫尔的爱情里。这是疯狂,是心灵的崇高表现,是世上最离奇少有的爱情。这场爱情正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她严肃地向他提出和他一起自杀。
在一阵兴奋之后,她饱尝了见到于连的幸福,一股强烈的好奇心突然一下子控制住她。她观察她的情夫,发现他远比她过去想象的要高大得多,她觉得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复活了,而且更加英勇。她又想到自己即将成就一个伟大人物的梦想,感到无比激动。
拉莫尔去找当地最好的律师,她直截了当地提出送钱给他们,虽然冒犯了他们,但是最后他们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地得到了这个结论:凡是棘手的、关系重大的事,在贝尚松全得取决于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
拉莫尔单独一个人在贝尚松街道上徒步奔波,她希望不要给人认出来。在疯狂中,她甚至想到煽动老百姓叛乱,来救出走向死亡的于连。德·拉莫尔小姐相信自己穿戴得很朴素,完全像一个在痛苦中的女人所应有的那样,然而实际上她的穿戴仍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经过一个星期的申请,她得到了德·弗里莱尔先生的接见,这时她在贝尚松已经成了大家注意的人物。
她走进一间客厅里等候。客厅陈设豪华,风格高雅。她看到和蔼可亲的德·弗里莱尔先生朝她走过来,拉莫尔相信自己会成功的。
德·弗里莱尔先生的话不得不使拉莫尔向他承认,她是有权有势的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
“我确实不是什么米什莱夫人,”她说着,完全恢复了高傲的态度,“承认这一点我并不感到什么困难,因为,先生,我是为拯救德·拉维尔内先生出狱的事来征求您的意见。首先,他犯的罪仅仅是一时轻率,他开枪射击的那个女人现在身体很好;其次,为了收买下面的那些人,我可以立刻交出五万法郎,并且保证加倍付给;最后,对救出德·拉维尔内先生的人,我本人和我全家出于感激,没有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最后商议好了,由神父去买通36名陪审员中的大多数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免诉判决……
她小心谨慎,没有把她自己进行的活动告诉于连。单单她的来到已经够让他心里不安的了。他变得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正直,他不仅仅对德·拉莫尔先生感到内疚,而且也对拉莫尔感到内疚,不愿意她再为自己去冒任何危险。想到曾经对她有过的轻蔑冷淡,他感到心灵在忏悔。
他跟拉莫尔在一起感到的精神痛苦,变得越发清楚了,这是因为这时候他激起了她的最离奇、最疯狂的热情。她谈来谈去,只谈到她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一些奇怪的牺牲。
是的,她把她对一个男人的爱全部倾注给了于连。
在她为之感到自豪的一种感情的激励下,她希望她生命中的每一时刻都没有白白度过,都充满着不同寻常的行动。看守们得到很高的报酬,让她在监狱里为所欲为。即使让整个社会都知道她的情况,对她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
老实说,他对英雄主义已经感到厌倦,他觉得自己将不配再去追求英雄的名誉了。也许一种单纯的、天真的和几乎羞怯的爱情能够打动他的心。而拉莫尔高傲的心灵正相反,时时刻刻都需要想象到公众,想象到别人的反应。
她焦急不安,为了她的情夫的生命担忧,不愿意在他死后自己还活下去。然而在所有的焦急不安和担忧中间,她还有着一种暗藏在心中的需要,要用她过度的爱情和崇高的行动来轰动整个社会。
于连因为自己没有被这一切英雄行为所打动,感到很气恼。“真奇怪,”有一天于连在拉莫尔从他的牢房出去以后,对自己说,“如此强烈的、而且又是为了我的热情,我却对它无动于衷!难道这是一个即将面对死亡的人对温情的退却吗?”野心已经在他心里死去,另外一种热情从它的灰烬里产生出来,他把它称之为对谋杀德·瑞纳夫人的悔恨。
事实上,他是在狂热地爱着她。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完全沉湎在回忆里,回忆他过去在维里埃尔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感到一种罕有的幸福。在那段飞快地逝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哪怕再小,对他说来,都具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新鲜感和魅力。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在巴黎获得的胜利,他对它感到厌倦。
于连的这种心情在迅速增长,怀着嫉妒心的拉莫尔感受到了几分。有时她心惊胆战地提到德·瑞纳夫人的名字时,她看见于连一阵战栗。从这时候起,她的热情高涨,无边无际,再也没法克制了。
“如果他死了,我也跟着他去死。”她诚心诚意地对自己说。“对看到一个像我这种身份的姑娘对决定要死的情夫如此崇拜,巴黎那些客厅里的人会怎么说呢?像这样的感情,使得人心急剧跳动的正是这种爱情。”
他们的感情在强烈地碰撞着,她把于连的头紧紧地搂在心口上,惊恐万分地对自己说:“怎么,这个可爱的脑袋注定了要落地吗?”
“好吧!”她在一阵并不缺乏幸福感的英雄气概的激励下,补充说,“紧压在这些漂亮的头发上的我的嘴唇,将会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以后变得冰凉。”
有关这些充满可怕的快乐的英雄气概的时刻的回忆,以不可抵挡的力量牢牢地控制住她。自杀的念头,它本身是那么引人入胜,以前它离这高傲的心灵一直是那么遥远,如今钻进去,很快就占据了绝对统治的地位。拉莫尔骄傲地对自己说:“不,我祖先的血,一代代往下传,传到我身上,还丝毫没有变凉。”
一天,她的情夫对她说:“我有一件事要求您。把您的孩子寄养在维里埃尔,德·瑞纳夫人那里,她会把他照顾得很好。”“您跟我说这种话太狠心……”拉莫尔的脸色变得苍白。“是的,不过我请您务必原谅,我是爱您的。”于连从沉思中摆脱出来,紧紧地抱住她,似乎要把她搂进骨头里。
他让谈话具有一种悲观的哲学味道。他谈到即将在他面前关闭的未来。
“亲爱的,强烈的爱情在生活中是件偶然的事,但是这种偶然的事只有在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的心灵里才可能产生……我的儿子如果死了,实际上对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来说,会是一件幸运的事。没有人会关心这个不幸的和耻辱的孩子的命运……我希望在一个我不愿意指定的,但是我有勇气预见到的时期,您将遵照我的最后嘱咐,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
“什么?我这样一个名声败坏的女人!”
“名声败坏不可能跟您这样的姓氏连在一起。您将是一个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仅此而已。我还要更进一步地说:
我的罪行没有金钱作为动机,我可以对此发誓,它绝不会是可耻的。也许将来有人会说:看,德·拉莫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是一个疯子,但不是一个坏人,不是一个恶棍。他们把这颗脑袋砍下来真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您在上流社会的地位,您的财产,还有,请允许我说,您的才华,将使成为您的丈夫的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扮演一个成功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光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成功的。”
“请允许我对您说,”他又补充说,“在15年以后,您会把您现在对我怀有的爱情看成是一种疯狂,仅仅意味着疯狂而已……”他突然陷入沉思。他脑中出现了会使拉莫尔痛心的一个想法:“在十五年以后,德·瑞纳夫人会热爱我的儿子,而您早已经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