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第八辑——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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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特殊会面

于连被关进一间死囚牢房,没有再让他回到主塔楼上去。他心想,如果在最后时刻见到德·瑞纳夫人,他应对她说些什么。他料想她会打断他的话,所以他希望头一句话就能把他的悔恨完全向她说出来。“在干了这样一件事以后,怎样能使她相信我仅仅爱的是她呢?我要杀她,是由于对拉莫尔的爱情,那么我该怎么向她解释这一点呢?”

他睡在铺着粗布床单的床上。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噢,我是死刑犯,关在黑牢里!”他被这样的现实惊醒。

“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吗?是的,我爱过德·瑞纳夫人!但是我的所作所为是残忍的,为了那些虚荣的东西我放弃了质朴的品性……”

于连对自己说:“先生,你三天之内就要上断头台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呢?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说完笑了笑。

他又睡着了。

早晨,有人紧紧地抱着他,他醒了。

“怎么,已经到时候了?”于连睁开眼睛说。他以为是刽子手在抓他。

来人原来是拉莫尔。“幸好她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这么一想,他又完全恢复了平静。他发现拉莫尔就像生了半年大病一样,脸色非常憔悴,他几乎认不出她了。

“那个卑鄙无耻的弗里莱尔把我骗了,他收下了所有好处,可仍然是这个结果。”她握着他的双手,气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昨天发言时不是很好吗?”于连说,“我是即席发言,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时,于连捉弄着拉莫尔,冷静得就像一个正在表演的技巧熟练的钢琴家……“显赫的出身,这个优越条件我没有,确定如此,”他接着说,“但是拉莫尔崇高的心灵把她的情人抬高到和她相等的高度。您相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他的法官们面前能表现得比我更好吗?”

拉莫尔这一天就像住在阁楼上的穷姑娘一样温柔得没有一点做作,但是她不能够从他那儿得到更简单的一些话。

他不知不觉把她从前常常让他受到的痛苦回敬给她。他回复了那种冷漠。

于连仿佛在自言自语:“任何人的眼睛也看不到软弱的于连,因为他不是软弱的。他在任何人心里都是一个勇士。

但是我的心容易被感动,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是用诚恳的语气说出来,就能够使我的声音发抖,使我的眼泪流出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够干出什么事来……对别的人说来,我至多不过是一个可能的回答。如果不是拉莫尔,而是德·瑞纳夫人在这儿,在我的牢房里,我能够保持我现在的态度吗?这个可怜的拉莫尔,她现在在哭,或者不如说,她不能够再哭了。”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看到这种真正的痛苦,他忘掉了他的思想……现在就珍惜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想,“但是将来有一天,这个回忆会让她感到怎样的羞愧啊!她会认为自己在青年时代,被一个平民的拙劣的思想引入了歧途……”

拉莫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一遍遍对他说:“他在隔壁房间里。”最后他终于注意到这句话了。

“她的声音是微弱的,”他想,“但是那种专横的性格还时而在她的口气里透露出来。”她为了不发火才压低了声音。他态度温和地问:“谁在那儿?”

“律师,要您在您的上诉状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您不上诉?”她说着站立了起来,眼睛里闪出愤怒的火光,“请问,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感到我有勇气面对这即将来临的死亡,不至于太让人笑话我。谁能告诉我,过了两个月,在这间潮湿的黑牢里长期居住以后,我还会这么心情愉快?我预料到要跟教士们见面,跟我父亲见面……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这些更让我感到不愉快的事了。让我去死吧。”

这个意外情况,把拉莫尔性格中那高傲的因素又完全唤醒了。在贝尚松监狱的牢房开放时间以前,她没有能够见到德·弗里莱尔神父,她的怒火全发泄在于连的头上。她崇拜他,然而在刚才的一刻钟里,他从她对他的性格的诅咒里,从她为了爱过他而感到的悔恨里,重新见到了从前在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用如此尖刻的话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人。

他说:“为了您家族的光荣,上天应该让您生下来是个男人。”“但是我呢,”他想,“我要是还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住上两个月,让贵族集团把我当成他们那些卑鄙无耻的侮辱话的攻击目标,那我才是最蠢的呢!”

“不,我决不上诉。”决心下定以后,他陷入幻想之中——他看见爱莉莎踮着脚走过来,把报纸放在德·瑞纳夫人的床上。后来她醒了,拿起报纸,看着看着,突然间大惊失色,她的好看的手抖动着,她一直盯住这些字……十点零五分他离开人世了。

他想:“她哭得像个泪人,我了解她这个人。我企图谋杀她,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切都将被忘记。我企图杀死的那个人将是唯一诚心诚意地为我的死亡痛哭的人啊,这是一个对比!”在拉莫尔继续跟他吵闹的长长一刻钟里,他脑子里只想着德·瑞纳夫人,尽管他还是在回答拉莫尔对他说的话,但他还是不能从他的心里摆脱掉对维里埃尔的那间卧房的回忆——那时的温存以及甜蜜的话。他看见了放在橘黄色棉被上的贝尚松报纸。他看见了那只如此白皙的手用一个痉挛性的动作抓紧它。他看见德·瑞纳夫人哭了……他注视着每一颗泪珠在那张可爱的脸上淌下来。

德·拉莫尔小姐从于连那儿什么也没有得到,便把律师请了进来。

为了做做样子,他对犯人的决定表示反对。于连希望以尊重的态度对待他,便把自己的理由一一地解释给他听。

律师说:“您还有整整三天可以考虑要不要提出上诉,我会每天上这儿来,听您的回音。希望您能改变您现在的想法。生与死就在您的一念之间。”

于连和他握手时说:“我感谢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会好好考虑的。”

拉莫尔和律师一起出去了,他感到自己对律师比对她怀有更多的情谊。

一小时后,他在酣睡中感到有眼泪流到他的手上,把他惊醒了。“又是拉莫尔!”他想,“她想用温柔的情感来攻破我的决心,她想错了,我这颗心是永远攻不破的,死亡已经来临,是我无法阻挡的。”想到要看见这新的感伤场面,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厌烦,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一声叹息令他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德·瑞纳夫人!他跪倒在她脚下大声问道:“啊,我在临死前还能重新见到您,这是做梦吗?”

“不过,请原谅,夫人,我在您的眼睛里仅仅是个杀人凶手。”他清醒过来,立刻改口。

“先生……我来求您提出上诉,我知道您愿意提出……”

她泣不成声。

“请您饶恕我。”

“如果您希望我饶恕您,”她说着站起来,投入他的怀抱,“请马上对您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于连不断地吻她。

“在这两个月里你每天都来看我吗?”

“是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每天都来,除非我丈夫禁止。”

“我签字!”于连大叫起来,“怎么!你饶恕我?这可能吗?我是一个企图要杀死我心爱的人的罪犯。”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已经发狂了。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喊。“没有什么,”她对他说,“你只是打伤了我。”

“打伤了你的肩膀!”于连一边大声说,一边泪如雨下。

他略微离开一点,用火热的吻印满她的手,“在维里埃尔,我最后一次在你的卧房里见到你的时候,谁能想到这件事呢?”“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会给德·拉莫尔先生写那封卑鄙可耻的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个。”

“这是真的吗?”德·瑞纳夫人喜出望外地叫起来,她向跪在她面前的于连俯下身去,他们默默地流着泪水。

于连的一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过了很久很久,德·瑞纳夫人说:“还有因为这个年轻的米什莱夫人,或者不如说,这个德·拉莫尔小姐,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了!”

“这仅仅在表面上是真的,”于连说,“她是我的妻子,但是她不是我的情人,我们有了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们无数次地互相打断对方的话,好不容易才把对方不知道的事讲清楚。写给德·拉莫尔先生的那封信是指导德·瑞纳夫人神修的那个年轻教士写好,然后让她抄的。

“宗教让我干了一件多么骇人听闻的事!”她对他说,“我还把这封信里的那些最可怕的段落改得缓和了一些呢……我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

于连的高兴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经完全原谅她。他从前不曾为爱情这般疯狂过。

“然而我相信我是虔敬的,”德·瑞纳夫人在谈话中接着对他说,“可是我一看见你,甚至在你用手枪朝我开了两枪以后……”她说到这儿,于连不顾她反对,连连地吻她。

“放开点儿,”她继续说下去,“我要和你说说清楚,我怕会忘了说……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一股脑儿全都不见了,我对你的感情,除了爱情,什么也不是,或者说,爱情这个词还嫌太弱。我对你的感情是我应该对天主怀有的感情:尊敬、爱和服从的混合……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引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在我离开您以前,把这点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我希望看清楚我的心,因为在两个月以后我们要分开了……顺便说说,我们会分开吗?”她微笑着问他。

“我收回我的谎言。”于连站起来,大声说,“如果您企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者其他任何手段结束或缩短您的生命,我就不对死刑提出上诉。我可不愿用我的生命换取您的一点儿牺牲。”

德·瑞纳夫人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最强烈的爱变成了梦想。她问:“如果我们马上就死呢?”

“谁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能找到什么呢?也许是痛苦,也许什么也没有。我们不能够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度过两个月吗?两个月有很多天呢。我从来不曾这么幸福过!”

“您从来不曾这么幸福?”

“从来不曾,我跟您说话,正像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许我夸大。”

“您这是在命令我,您总会流露出这种语气。”她露出羞怯而忧郁的笑容。

“好吧!您指着您对我怀有的爱情发誓,决不用任何直接的或非直接的方法谋害自己的生命……您要记住,”他又说,“您应该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拉莫尔一旦变成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夫人,就会把我的儿子交给一个仆人,不再管他。我要让我的儿子活下去,他是我唯一活过的证明。”

“我发誓,”她冷静地表示,“但是我希望把您亲笔写的、有您签字的上诉状带走。我要亲自去找检察长先生。”

“不过要当心,那会连累您自己的。”

“在做出了上监狱里来看您的这件事以后,我将永远成为大家谈笑的话柄,但我没有害怕这样的事情,因为将失去您是我最大的痛苦。”她非常悲痛地说,“廉耻心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成了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了,说真的,这是为了您……”于连在一种对他来说是崭新的幸福中拥吻她。这不再是爱情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他刚刚发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是多么巨大。

这天之后,事实上是什么人通报了德·瑞纳先生,说他的妻子到监狱去长时间地探望于连。在三天之后,他派来马车,命令她立即返回维里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