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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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走向自觉之路(1)

——关于98长江洪水的描述与反思

1998年入夏,长江流域的人们像往年那样按部就班地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着。在一个战争威胁业已消除,国际关系不断改善;国内政治、经济、生活环境也因改革的深入正日益发展、稳定、繁荣的年代,人们似乎没有半点理由怀疑平静的生活即将经受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与考验。可是,就在人类自我关系日趋协调之时,大自然却在我们头上祭起了尖锐的达摩克里斯利剑——一场报复性、毁灭性的长江特大洪水仿佛自天而降,以横扫一切的狂啸澎湃着汹涌着向我们发起了凌厉的进攻。于是,人们的生活节奏与生活方式不仅受到严重干扰,即使生命与生存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其实,这场始料不及的特大洪水,早在有关人士的预料之中。

1926年,我国着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就发现长江流域的雨量与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相关,而太阳黑子的每一周期变化约为二十二年。事实证明,20世纪太阳黑子的新旧周期交替之时,长江流域都发生了峰高量大、灾情严重的特大洪水,其中尤以1931年和1954年为甚。1998年又是太阳黑子新的活动磁周期之始,专家们正是以此为依据进行科学预测。早在1992年出版的《中国减灾重大问题研究》一书中就已指出,1998年为洪涝期,显着变化将发生在长江上下游等区域;同是1992年出版的《湖北省自然灾害防御对策》及有关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的论文中都曾出现过类似前瞻性的声音。98洪水的发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又与近百年来爆发最强的厄尔尼诺现象和有记录以来发展最快的拉尼娜现象密切相关,这两种偶发的异常现象一先一后的突然“交接班”,搅乱了地球冷暖气流的固有规律,使得长江流域少雨的冬季长期笼罩着绵绵阴雨,底水远远高出往年;多雨的夏季更是暴雨如注,头顶的天空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开了一条口子倾盆而下无止无息。此外,还有不少其他方面的信号也对98洪水作了预知,比如青藏高原在1997年11月至1998年2月发生了20世纪最为严重的雪灾,其厚度、面积均达到了有记录以来的极大值,积雪融化,将会垫高长江水位;浙江、江苏等地在1998年三四月间发生了“雷打雷”的奇特现象;北方于1998年4月出现了最大沙尘暴;唐山在张北之后再次发生地震等等。

必然性与偶然性结合一体,一场特大洪水也就在所难免了。

可惜专家们具有相当前瞻性的声音过于微弱,被社会的喧嚣与时代的泡沫淹没、覆盖着,并未引起有关部门的足够重视及采取相应的防御对策。只有当惊涛拍岸的洪水张开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生命毁灭财产时,人们才捂住流血的伤口,在一阵手足无措的愕然与惶恐后调整自己,紧急动员,奋力抗争。

长江流域的普通民众着实感到水患的严重与侵袭,是1998年7月21日那场突然而至的特大暴雨。严密的水网在天地间挂了两天,就以六百六十多毫米的降水量刷新了武汉、黄石等地的百年特大暴雨之最。湖泊早已溢满,武汉低洼的城区被淹,工厂进水、交通受阻,人们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地行走着,一些木板钉成的简易“小舟”与游动的鱼儿成为街头一道别致的风景;黄石除了街道被淹,还经受了山洪的袭击,房屋设施、人畜生命在倾泻而下的洪水与泥石中变得那么弱小无助。

就在人们的焦点正关注着堤内的积水两耳灌满匆忙的排渍声时,可能很少有人想到,更大的威胁却在长江外洪。于6月下旬形成的第一次洪峰就显得异常凶猛,使得监利与九江两地的水位一下子就超过了1954年的最高水位。从设防水位、警戒水位、紧急水位到最高水位,中间似乎没有什么缓冲,一支红色的箭头往上一窜就刷新了标高。尽管如此,但第一次洪峰过后,长江汛情缓解,似乎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态势与表现。长江年年夏季发大水,年年夏季要抗洪,这于生活在长江流域的人们来说,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任何特殊与特别。然而,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长江第二次洪峰却正好赶上这场特大暴雨,它于7月18日通过宜昌后,一路奔涌而下,外洪内涝,夹击长江中游两岸。就在第二次洪峰势头正旺时,7月21日开始的特大暴雨于23日左右又在长江上游形成了第三次洪锋。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峰连峰、峰迭峰、峰咬峰、高水迎峰”。第三次洪峰紧跟而来,“大步流星”地追赶着第二次洪峰,干流、支流、湖泊的所有洪水争相奔涌着赶热闹似地凑在一起,呼啸着越来越大、一浪高过一浪,滚滚波涛如利剑刺向中下游的胸膛,如雷霆劈向高悬的堤坝,如猛兽扑向两岸的生命。

人们还没有从内涝的灾害中喘过气来,就听到了头顶雷鸣般隆隆而来的长江惊涛骇浪的怒吼。

第二次、第三次洪峰接踵而来,它们你追我赶、迭相交加、气势汹汹,除武汉、黄石而外,长江中游河段均超历史最高水位。“狼来了!”似乎说来就来,且凶猛、残忍、无情到了极点:7月30日凌晨,滔滔洪水致使鄱阳湖东岸八十六座圩堤漫顶溃决,四十多万民众被困;就在同一天的中午11时许,武汉长江干堤丹水池区域出现一起自1954年以来武汉市最大的管涌险情;8月1日晚八点半左右,嘉鱼县簰洲湾合镇垸决口,受灾面积八十三平方公里,九万亩耕地被淹,五万多群众和部分抢险官兵被洪水围困;8月7日零点30分,湖北公安县孟溪大垸溃口,三百多平方公里的面积成为一片汪洋,十五万多群众受灾;8月7日下午1点30分,长江干堤发生了一起近七十年以来的首次溃决事件,九江市防洪堤墙突然陷塌,洪水迅即涌进西郊,四十多万人民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而溃决的小型民垸及长江干堤、支堤出现的渗漏、管涌、崩岸、脱坡、滑坡等重大险情更是不计其数……

然而,人类毕竟不是昨日那般弱小可欺,面对特大洪水挑战,在一阵仓促与忙乱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有序的应战状态。

长江部分河段封航,防洪抢险成为长江流域的工作之重,一切都以防汛为中心,流域内所内调集的农民、工人、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全部动员上堤;武警部队、解放军战士源源不断地开赴长江大堤投入紧张防守抢险,汽车、火车、飞机一齐出动,部队及民兵的总兵力超过一百万;遥感技术、卫星定位、回声测量、水下摄像等高新科技在抗洪预测、查险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十二亿人民总动员,前线与后方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抗洪救灾成为宣传媒介的重中之重,抢险物资及时供应,通讯联络得到保障;以赈灾义演为主体的慕捐活动盛况空前,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一道道慰问飞向长江大堤、一笔笔捐款汇往灾区、一车车物资运抵灾民手中……

于是,中华民族昂奋着进入了一场新的战争之中,各种应急方案、抢险措施在防守中发挥了异常重要的作用;一艘艘绿色的冲锋舟在汹涌的波涛中往来穿梭,将簰洲湾、孟溪大垸等溃口灾区的几十万群众抢救、转移;一个个民垸主动放弃破口,行洪蓄洪以减轻水势;荆江分洪区内实施分洪预案,三十三万群众大转移;九江决口在三万多官兵与民工的奋力抢救下堵口成功;一个个重大险情被控制、排除……在人力所能达到的前提下,将洪灾损失尽量减少到最轻的程度。

于是,在此后的第四次洪峰直至最后的第八次洪锋面前,人类已由被动变为主动。尽管也出现了汉江北河民乐闸被洪水撕裂扭曲、洪湖乌林镇青山段发生溃口性大脱坡、岳阳县麻塘大堤从中间断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石首市大垸乡合作垸发生重大崩岸险情、荆江大堤发生一起98最大管涌险情……但都因发现及时、抢救得力而没有发生一起灾难性的溃堤决口事件。

自6月下旬形成的第一次洪峰,到9月2日先后通过监利、莲花塘及螺山水文站的第八次洪峰,历时两个多月的98长江抗洪抢险至此才算真正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这是一场用宝贵的生命与财产换来的胜利。

这一付出惨重代价后划下的句号,我们更应将它视为划在20世纪末的一个沉重的惊叹号,一个正在进行与继续着的还远远没有结束的顿号才是!

98长江特大洪水抗不过季节转换的自然规律无可奈何地俯首东去,那压在我们心头的千均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可我们的眉头却无法舒展,心头无形的重负怎么也无法卸下。难道我们在与这场特大洪水的抗争中付出了超额的学费之后就此撒手,不应该好好地反思一番从中吸取有益的经验与惨痛的教训吗?

苦难催化一个民族的深刻,我们只有在吮吸流血伤口的过程中进行客观而冷静的反思,在历经1998年夏季的重大洪灾后进入涅盘之境,才不至于愧对那些被洪水卷走的生命,才不至于辜负一颗颗远逝的灵魂的殷殷瞩望,才有可能从自在到自为,一步步走向自觉的成熟之路。

当我站在岸边面对肆意妄为的滔滔江水时;在淹没的民垸内采访、感受体验灾难的残酷与无情,坐在巡行的船上低头注视脚下被淹没的土地与房屋时;在接收不同渠道与传媒的有关洪水肆虐的大量信息时,我脑海里想得最多的便是这样一个问题:

98特大洪水是否可以避免?我们能否将这场灾难的损失减少到轻而又轻的最低限度?

回答自然是肯定的!

98洪水,不仅是长江全流域的特大洪水,东北的松花江、嫩江也出现了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就连常常断流有成为内陆河之虞的黄河也出现了汛期;这场洪水,不惟中国,韩国、俄罗斯、英国、孟加拉国等国家和地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侵袭。这是一场受着太阳黑子磁周期、厄尔尼诺和拉尼娜现象影响、左右的必然性洪水。如果大气层不被人类工业化的污染所破坏,98洪灾肯定要减轻许多。因此,整个人类都应对这场洪灾负有不可推卸的共同责任。

如果我们有着敢于正视灾难的勇气,面对倾泻而下的狂骤暴雨,在可以划分的独立责任范围——长江流域内具有深刻的忧患意识并自觉地、一以贯之地维护这一地域的生态环境与生态平衡,是断断不会出现一场具有毁灭性的洪涝灾害的。

98洪水,是自1954年以来发生的又一次长江全流域性特大洪水。这两次洪水具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入夏普降暴雨,水势来得猛而急,不少水文站突破警戒水位、紧急水位、危险水位的时间几乎同步等等。可是,就流量与水量而言,98洪水却没有1954年的大。以宜昌水文站为例,1954年的最大洪水流量每秒六万六千八百立方米,而1998年的最大流量为每秒六万三千六百立方米;再以超蓄洪量为例,1954年超过一千零二十三亿立方米,1998年则仅为一百五十六亿,比1954年要少超八百六十七亿立方米。可是,长江中游、下游仅除武汉和黄石外,不仅超过了1954年的最高水位,而且全都超过了历史最高水位,一些河段的水位比1954年要高出一至二米。也就是说,98洪水不如1954的大,其防洪指标与艰难程度却远远超过1954年。如果我们以1954年的防洪设施、防洪标准及防洪状况遭遇1998年的洪水,不仅不会出现特大洪灾,而且一次又一次的洪峰将会通过得比较轻松而坦然。

科技在发展,时代在前进,社会在进步,为什么我们抗御洪水的综合能力却越来越差了?在1954年至1998年这近半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我们都在做些什么?

只要稍作回顾,就不难发现四十四年来许多丧失理智的短视行为在长江这条母亲河身上所留下的深深创伤。

我们先看上游。

当一棵棵大树在一把把斧头越来越快的砍伐中轰然倒下时,当一片片森森在一条条现代化的电锯中痛苦地呻吟着吐出一滩滩比那殷红的鲜血还要刺眼的白色锯末时,当一片片扬起的镢头、锄头、铁锹以开垦耕地的名义在一道道山坡上频频挥舞时,我们可曾想过将要带来的严重后果?

长江上游原始植被的破坏将导致严重的水土流失,造成长江中下游大量的泥沙淤积。

曾经一个时期,我们的头脑里不仅没有这种最起码的常识概念,还情不自禁地欢呼着陶醉在对大自然的所谓征服之中。

然而,陶醉的迷梦未醒,大自然的惩罚与报复却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地降临人们头顶。

据有关资料表明,自公元前185年至今的两千多年时间里,长江遭遇的较大洪灾共计二十二次,大致规律为平均每百年一次。可自1949年的建国以来,长江大洪水基本是每十年一次;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就更加频仍了,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发生了1991年、1995年、1996年、1998年等四次大洪水。这也就是说,两千多年以来的二十二次大洪水,就让我们新中国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占有了其总数的三分之一强。

这是一个令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感到惊诧且汗颜的黑色数字!

若照此发展下去,像1998年的特大洪灾更要一个接一个地奔涌而来,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将时时面临着一场场拼实力、比消耗的长江大战,将时时做出一些沉船、沉车、扔粮食堵溃口的非常之举,更将时刻准备着用无数的血肉之躯构筑一条条特殊的人集堤坝。

这并非危言耸听。

如果我们不正视眼前的现实,不从98洪灾中吸取沉痛的教训,再不亡羊补牢,也许,我们面对的结局将会比这更惨。

据1957年的调查统计,长江流域的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二十二,水土流失面积为三十六万多平方公里;至1986年,森林覆盖率仅剩百分之十,水土流失面积则高达七十三万多平方公里。而自1986年以来,砍伐与开垦仍在大规模地继续着,到目前为止,四川宜宾以上金沙江、大渡河两岸的原始森林已砍伐殆尽,岷江、沱沱河、乌江等几条长江上游的支流植被也同样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仅1998年,沿江森工企业就已砍伐了约三十万立方米的木材,相当于砍光了一片5万亩的原始森林。据有关专家估算,一万亩森林的蓄水能力相于一个一百万立方米库容的水量。

面对这种滥砍滥伐的情况,就连美国人莱斯特·布朗也不禁大声惊叹道:“长江流域的原始植被丧失了百分之八十五,曾经吸纳雨季大量雨水的森林大半已不复存在。”

是的,如果上游的原始森林保护良好,就可将98夏季从天而降的特大暴雨吸纳、含蓄,而不致于迅速流下眨眼间形成一个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洪峰。

开垦山坡所造成的水土流失更是惊人,倾斜度为五至十度的山坡耕地每平方公里的年水土流失量为一千三百五十九吨,超过二十度的则高达五千至一万吨。

大量的砍伐与开垦导致成千上万吨的水土源源不断地流入长江,水流变浑、污染严重、泥沙淤积、河床抬高,于是,长江的调汛能力一年比一年衰减,防汛形势也就一年比一年严峻。

再看长江中下游。

中下游除了遭受着上游江水裹挟而来的泥沙淤积等恶果外,也在急功近利地做着一些自毁长堤的盲目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