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火宫殿
每座城市都有饮食方面的王牌:北京的全聚德(被誉为天下第一楼),南京的马祥兴,扬州的菜根香,杭州的楼外楼……说到长沙,则不能不提火宫殿。
全聚德靠的是烤鸭,马祥兴靠的是美人肝(据说汪精卫爱吃),菜根香靠的是蛋炒饭,楼外楼靠的是西湖醋鱼……那么,火宫殿靠什么出名的?
我第一次听说火宫殿,是十五年前在北京汪曾祺先生的家里。本来是谈文学的,谈着谈着,居然谈起了臭豆腐。汪老说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有油炸臭豆腐干热销,但做得最好、最出风头的,还是长沙的火宫殿。青年毛泽东在长沙苦读时,常去火宫殿吃臭豆腐。后来他成了国家领袖,视察湖南时又去过火宫殿,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如下的字样--“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火宫殿的臭豆腐就这样出名了。火宫殿,就这样出名了。多有意思呀。还有哪家餐馆,能像火宫殿这样幸运?
在我心目中,火宫殿,和臭豆腐联系在一起了。而长沙,又和火宫殿联系在一起了。
2003年秋,中央电视台“电视诗歌散文”栏目的陆海宁编辑,邀我去长沙,给岳麓书院写一篇适合拍摄的文章。说起来不好意思,一听到长沙这个字眼,我头脑里首先闪现的并不是岳麓书院,而是火宫殿。这种联想是否显得有点形而下了?唉,作为读书人,读书读厌了,反而对美食更感兴趣。因为美食不需要你动太多脑筋的。
这下可好,终于有机会去长沙。我可以打着采访岳麓书院的旗号,圆一个拜访火宫殿的梦。岳麓书院与火宫殿,好像分别是大雅与大俗,其实并不矛盾。譬如青年毛泽东,既爱岳麓书院的书香(半字斋中至今仍陈列着毛泽东当年用过的桌椅、睡过的床铺),又爱火宫殿的臭豆腐。
下了飞机,已是晚间十一点,陆海宁问我想去哪里吃夜宵。我说当然是火宫殿。她说火宫殿好像已分为老店与新店(分号)。我说最好去老店,才能感觉到正宗。
打一辆出租车直奔火宫殿老店。在一条破落的巷口,司机停下了,说巷子太窄,车开不进去,要我们步行几百米即到。穿过小巷,迎面横过来一条同样破落的小街,两旁的居民楼黑灯瞎火的。听偶遇的路人讲这条街道刚搞完拆迁。哦,原来如此。不知火宫殿老店是否能保得住?
终于走近那栋朱漆斑驳的旧式建筑,却发现大门紧闭。借着昏暗的街灯,看清门楣上挂着写有火宫殿三个大字的匾额,还有贴在门上的一纸告示。记不清上面说的是因为拆迁是因为内部装修,总之这段时间暂停营业。
想不到我千里迢迢来拜访火宫殿,却吃了闭门羹。
也许,我不能怪火宫殿,只怪自己来迟了。
我在门前逛了一圈,没有找到那堵影壁,更无从瞻仰那段“最高指示”的墨迹。
火宫殿的臭豆腐到底有多么好吃?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
其实我们后来转而去了火宫殿新店,并且特意点了油炸臭豆腐。但我无端地觉得新店里的臭豆腐,应该不如老店里的正宗。或者说,同样是臭豆腐,在精装修的新店里吃,和在充满沧桑感的老店里吃,滋味恐怕会不一样的。至少,食客的心情或感受会不一样的。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心理作用吧。
在火宫殿的旧址,才可以身临其境地想象出青年毛泽东那挺拔的身影。毕竟,你跟他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殿堂里,吃着同样的臭豆腐。虽然是在不同的时间。
许多老字号之所以让人依依不舍,就在于它能唤起非同寻常的联想。这种联想,注定跟时光有关。也就是所谓的怀旧吧?
在火宫殿新店,我们品尝了香酥火焙鱼、腊味合蒸、冰糖湘莲、酱椒蒸鸡、沙钵盖菜,最后靠一大盘剁椒鱼头掀起高潮。剁椒鱼头,是湘菜中的重头戏,属于画龙点睛之笔。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确实到长沙了。长沙的形象,在我眼前鲜活起来。
我来长沙前,只知道火宫殿。长沙的老字号,当然不只火宫殿一家。还有玉楼东、又一村、杨裕兴、甘长顺、满湘酒家等等。
第二天去了玉楼东。玉楼东的招牌菜是麻辣子鸡,又叫左公鸡。左公,左宗棠也。看来湘菜跟湘军颇有神似之处。清代一位叫曾广钧的湘乡翰林,曾来玉楼东小酌,写下“麻辣子鸡汤泡肚,令人常忆玉楼东”的诗句。汤泡肚,是另一道名菜。
湘菜并不是只在湖南才能吃到,它已红遍天南海北(如同剁椒的颜色)。在美国洛极矶都有长沙人开的正宗湘菜馆,吸引得美国前总统布什都专程前去品尝。
但在湖南吃湘菜,肯定算正宗中的正宗。我很庆幸自己来了长沙,体验一番当地人是如何生活的。当地人的生活,就是与辣椒朝夕相处。辣椒的性格,就是湖南人的性格。毛泽东说过:“不吃辣椒不革命。”嗜辣如命的湖南,出过太多的政治家、军事家。
清代一位大臣在向咸丰皇帝举荐左宗棠的奏折里说:“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一日不可无左宗棠也。”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天下,也不可一日无湖南菜。
寒山寺的素面
寒山寺的钟声已不是免费的了。撞一下,需交纳人民币十元。够贵的。但也可以说够便宜的。
即使这样,也要排队。
我本来已掏出了十块钱。但见队伍太长,就打消了敲钟的念头。袖手听一听,不也可以嘛,肚子饿了。越听钟声,越饿。胃里面敲起了小鼓,咕咕作响,呼应似的。我算是明白什么叫钟鼓齐鸣了。什么叫饥寒交迫。
寒山寺里,有什么吃的?想问腕戴电子表的和尚,又不好意思。怕他瞪我一眼:你以为烧香拜庙是下馆子呀!
准备退了门票,先去河对岸的枫桥镇搓一顿,再回来。毕竟,逛碑林,看石刻,吟诗作画,都该是酒足饭饱后的事情。饥肠辘辘,不仅视觉、听觉、嗅觉要打点折扣,连对历史的想像力都削弱了。没有想像力,玩名胜古迹,玩了也是白玩。
恰在这时,发现殿堂后面的院子,有素斋馆,墙面照样也是刷成杏黄色的,但人间烟火的味道浓了一些。哦,佛袒救我。小跑过去,用原准备敲钟的钞票,买了一碗素面,和一小碟素鸡。基本上已把寒山寺的钟声抛在脑后了。耳福固然重要,口福更是不可或缺。面汤里的葱花真香啊,素鸡也很有嚼头……
斋堂里的食客,神态一律很严肃。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上课。惟独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往挂在窗口的黑板上张望,还有哪些素菜的名称。
我在南京鸡鸣寺、山西五台山、安徽九华山等地方,都吃过素面。比较来比较去,还是寒山寺做的最好。倒不完全因为我饿了。毕竟,苏州出美食家嘛。苏州的素斋,也继承了追求精致的传统。譬如豆制品,素鸭素鹅素火腿什么的,能烹饪得比真实的肉类还要鲜美。
瞧这碗清汤里的面条,细腻而绵长,跟九曲回环、一波三折的钟声似的。不愧为寒山寺的素面啊。端上来时,面条就整整齐齐叠放在碗底,像唐宋的格律诗一样古拙而规范。用筷子一挑,顿时活了。
吃罢素面,浑身发热,钟声重新在我听觉中响起了。在我血液里响起了。我又有了闲情逸致,想胡诌几句顺口溜呀什么的。俨然已攀附上张继这门远房亲戚。天下诗人都一家嘛。寒山寺的古钟,那么多和尚敲过,那么多权贵敲过,惟有诗人敲得最响!“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唐朝的晚钟,至今还有回音呢。整座寒山寺,乃至整个苏州,仿佛都是为供奉这口钟而设立的回音壁。哦,钟声比烈酒还要煽情!
听着听着,我的头脑里嗡嗡的。我的胸腔里嗡嗡的。仿佛飞舞着成千上万只青铜的蜜蜂。先是辛辣的,继而又是甜蜜的。
寒山寺的素面是平和的。寒山寺的钟声,是刺激的。强刺激。
除了张继之外,还有个诗人,唐伯虎,也来敲过。他说得好:“一声敲下满天霜”。
寒山寺的钟声,是下在夜空中的一碗挂面。清汤,寡水,顶多搁了点渔火作味精,洒了点霜花代葱花。却意味深长。(古诗之动人,靠的绝不是华丽的词藻,而是那份摧枯拉朽的情感力量。)
谁能用筷子,把这湿漉漉的钟声挑起来呢?
苏州的夜空,已经开锅了。灵感,开水一样沸腾。
寒山寺的钟声,究竟是滚烫的,还是清凉的?
楚雄的滋味
楚雄的吃,总是和美酒、和歌舞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楚雄的吃,不仅仅局限于吃,它远远超越了吃本身。更像是一项娱乐,或一种仪式。
楚雄是云南的彝族自治州。我所说的楚雄的吃,主要指彝族的饮食及其相关的风俗。跟祖国边疆的许多少数民族一样,彝族也是能歌善舞、热情奔放的。(我以为各个民族的性格可分为内向型与外向型,彝族无疑属于后者。)他们把这种先天性的艺术细胞和几乎显得像是过剩的能量,甚至带进了日复一日的饮食活动中。吃在楚雄,总是声、色、香、味俱全,让人热血沸腾。彝族的吃,不仅在汲取能量,同时又在更为夸张、更为尽兴地渲泻能量。
其实我在昆明就提前体会到楚雄的吃了。我参加的是“中国诗歌万里行”活动,这一站叫“走进楚雄”。大家抵达昆明后,下榻在楚雄大厦(即楚雄州驻昆明办事处),为真正走进楚雄做点准备。大厦一层的餐厅有个神秘狂野的名字:彝王宴。我们找了个包间坐下,菜还没上齐呢,就有几位穿着彝族服装的男女服务员进来敬酒。男孩捧着乐器(后来才知道那叫月琴),女孩端着酒杯。当乐器拨响,女孩们立即用清脆的嗓音为你唱起民歌;大饱耳福之后,你也就不好意思拒绝递过来的酒杯。那天晚上,我记不清听了多少首歌,喝了多少杯酒。歌声似乎都融化在酒里了,口感很是温柔甜美,让人只想一首接一首地听下去,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希望时光停步。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的心一定先于我的身体醉了。
还没有走进楚雄,就被楚雄的美酒与歌声灌醉了,你说怪不怪?
这只是序曲。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顿饭,气氛都是同样的热烈。北京人把聚众吃饭叫作饭局。那么我可以说:我在楚雄参加的,是最热闹也最有情调的饭局。
走进楚雄,先去的是禄丰县。禄丰也有个五台山。和山西的那一座不同,它不是佛国风光,而是高原牧场。车开到半山腰,没看见山门,可一群服饰鲜艳的彝族男女把我们拦住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是收过路费的。一看他们手上托着盘子,盘子里装着一只只斟满的酒杯--不像!原来山上的村寨听见汽车的马达声,派人下来敬迎宾酒了。
我们一下车,踏上松软的土地,彝语的歌谣顿时在周围响起来。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内容,可从他们的笑容里却能读出“好客”两个字。既然歌手夹道欢迎,我们也被气氛感染,每个人都把递过来的烈性荞酒一饮而尽。包括采风团中惟一的女诗人顾艳。彝族的土酒固然是辛辣的(我被呛了一下,觉得比北京的二锅头还厉害),可倾听到如此醇美的歌声,即使没人敬酒,你说不定还会自己找酒喝呢。
登上山顶,村民们邀请我等走进一间四壁透风的竹棚,在竹篾编制的矮凳上坐下。地面铺满新采集的碧绿松毛(即马尾松的针叶),散发出浓郁的松香。木桌上摆设着几碟干鲜野果与凉拌蔬菜。虽然大家拥挤在室内,感觉却像在野餐。热菜也一道接一道由毗邻的厨房端过来了。有各种精心烹炒的菌类(绝对新鲜):牛肝菌、青头菌、干巴菌、鸡油菌、鸡土从菌。还有牛肉干巴、汽锅鸡什么的。尤其一大盆干炸小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小鱼是从五台山的水库里现捞上来的。吃起来酥嫩无比。
村长又领着歌手们过来敬酒了。酒器用的是牛角,吓了我们一跳。牛角里的酒至少相当于五小杯。但歌声毕竟又唱起来了,盛情难却,我们也就闭起眼睛,把牛角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痛快呀!喝可乐我也不曾这么大方过。心里想:可别在少数民族同志面前丢咱北京人的脸。这么一想,就刹不住车了。彝族小伙子唱完谣曲,苗族小妹又上来了,听完金嗓子听银嗓子,还得喝!我记不清喝了有多少巡酒。仿佛有无数的牛角在眼前晃来晃去。看来今天非醉眠山巅不可。
好在楚雄人自有解酒、醒酒的方式。就是跳左脚舞。挪开酒桌,大家手拉手站成一圈,在月琴的伴奏下跳起来。他们不让我睡,非拉我“入伙”。我晕头转向地加入队列,努力跟着别人的脚步。可毕竟不太熟悉步法,本想学当地人跳左脚舞,却差点跳成了楚雄版的迪斯科。幸好跳这种集体舞很容易滥竽充数,只要自己觉得尽兴就行。我大大咧咧地踢着脚,把铺地的松毛踢得老高。并且喑自给彝族的左脚舞起了上亲昵的外号:二踢脚。
左脚舞真正是载歌载舞。跳舞的人一律扯着嗓子大合唱,不断更换着曲目,一会儿唱《十月十五赶猫街》,一会儿唱《高山头上茶花开》,诸如此类。我一边学唱,一边用心记歌词:“高山头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阿哥跳穿千层底,阿妹跳破绣花鞋……”写得真好啊。我也算个写诗的,参加的又是诗人代表团,可民歌的魅力还是使我叹服。唉,真正的诗不见得非是写在纸上的。
就这么唱着跳着,直至日落西山,我忘掉了自己是个诗人,更愿意做个返璞归真的原始人。在大城市的舞厅里,我可从来不曾这么疯狂过。是该感谢楚雄的歌呢,还是楚雄的舞,抑或楚雄的食物与酒?帮助我一点点找回了失传已久的根。
接下来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牟定县。牟定素有“左脚舞的故乡”之美誉,跳得更狂热。清康熙年间《定远县志》记载其一年一度的传统三月会:“三月二十八日,城外南郊东岳宫四万远近商贾汉彝买卖衣具货物,至四月初三方散。至晚,男女百余人,吹葫芦笙、弹月琴、吹口弦、唱彝曲,环围跺左脚,至更余方散。”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每天晚饭后,大小广场上总聚满左脚舞的“发烧友”。他们大多喝了点酒,面色酡红。酒席俨然已延伸到广场上了。跳完了,又去路边的烧烤铺子接着喝。
假如说我们在禄丰遇见的还是些业余歌手,牟定的歌手,相当于“专业水平”了。县宾馆的一位彝族女孩,给我们这桌每人唱一首歌、敬一杯酒,转了好几圈也不重复。算一算,怎么也有几十首歌了。我估计,即使来更多的客人她也不怕的。她似乎有着唱不完的祝酒歌。而每一首歌,都会给你提供一个喝酒的理由。
牟定不仅是歌舞之乡,也是酒乡。当地产的金喜鹊窝酒,堪称楚雄的“茅台”。
牟定的饮食中,坨坨肉、肝生最有特色。坨坨肉,听起来就很生猛,吃这样的菜,你怎么能不大碗喝酒呢?
在牟定不用担心喝醉。除了席间的歌舞外,饭后还有一道醒酒的甜食:汤圆煮米酒。嘿,这就是善饮的牟定,连醒酒汤都是用米酒做的。
本来想写楚雄的吃,写来写去,尽写的是楚雄的喝。以及歌舞。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楚雄,吃与喝原本是分不开的。同样的道理,楚雄的吃喝,与歌舞也是分不开的。要描写楚雄的饮食风俗,就不能不提到酒,乃至歌舞。
楚雄的饮食,其实最有资格称作文化的。而且是原生态的文化,原汁原味的文化。
楚雄的食文化,概念是最宽泛的。它不仅包涵了酒文化,还包涵了歌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