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你不会留在这里的,我不让你留在这里你一定要回去,很多年以后你要大富大贵子孙满堂地死在一栋豪宅里我不许你在这里陪我整整一上午,富春只钓上来十几条鱼。他忧心忡忡地望着这一小堆鱼,担心如意的坏血症会越来越重。
富春骂了声晦气,把渔具和鱼收拾好,起身沿着小站北边的海岸线走。
他想换个地方转转运气。
这条海岸线他来过很多次,冰雪覆盖时,他并不敢走得太远。现在进入了南极的盛夏,海岸线周围的冰雪都化了,露出了黑褐色的沙砾地。
富春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走去,边走边观察着四周,希望能找到一块伸入海中的岩石,以便爬上去朝水深一点的地方下钩。
他气喘吁吁地沿着海岸线走着,边走边聊天。
“富春,别垂头丧气,换个地方就能钓到鱼。”他鼓励。
“你骗谁都行,就是别骗自己。”他叹息。
富春爬上一块岩石,手搭凉棚向东远眺。远处一条巨大的鲸鱼骨架映入他的眼帘。
他走到鲸鱼骨架跟前,发现这副完整的骸骨已经石化了。
富春孤零零地坐在鲸鱼巨大的头骨边,望着海。
“得想想以后的事了,如意的病越来越重了,昨天她又掉了一颗牙。”
他道。
“呜……”风从鲸鱼的头骨窟窿里吹出叹息。
“你什么意思?”他问。
“它的意思是选个好地方。”他答。
“呜……”鲸鱼骨架应声。
富春离开鲸鱼骨架,低着头踢着石子往前走,忽然一道七彩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停下脚步,发现周围的光芒竟变得梦幻起来。他抬头看天,发现太阳周围居然出现了一圈七彩的光晕。
他望向大海,海面万点金鳞,天空一碧如洗。
他心想自己以前是见过这里的。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归宿感,他张着嘴,望着金光游动的海面上挂着一轮七彩太阳。他越来越确信这块地方他以前来过,或是在梦里见过。他梦游似的在四周逛了一圈。
他环顾片刻,发现身后是一小片岩石环绕的空旷地,地上的冰雪化了,露出黑色的沙砾。
他放下登山包,重重坐在一块平坦的海边岩石上。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这儿太美了。
晚上富春用融化的雪水煮了几条鱼,放了点盐,俩人凑合吃着。富春见如意把鱼骨头吐了出来,瞪了她一眼,如意捡起桌上的鱼骨头皱着眉头嚼了。
“我的病是缺维生素C,不是缺钙。”如意嘟囔。
“钙多点长骨头。”富春低头啃鱼道。
“明天继续?”如意问。
富春把鱼头扔进嘴里,嘎吱嘎吱用力嚼着。
如意笑了,道:“换了别人早放弃了。”
富春鼓励道:“放心吧,我一定能找到极光站。只是时间问题。”
如意笑了笑,用手捂住嘴,过了一会儿道:“你每天都这么说。”
第二天,富春把冰镐绑在登山包上,装作信心百倍的样子出发了。
如意发现他今天没有从圣母玛利亚拜到观音菩萨再拜到弥勒佛。富春走出如意的视线后,就自个游荡去了。
他低着头,踢着雪,向着海岸线的方向惫懒地走着,这一段路并不远,大约十分钟就走到了。他没有再向北去,而是走向昨天那块不错的老地方。
他大约又走了十分钟,来到老地方,放下登山包,点了根大雪茄。
还剩两根。
他惬意地吸了几口,悠悠吐着烟,望向远方海面上缓缓移动的冰山。
抽完雪茄,他站起身,搓搓手,从登山包上解下冰镐开始挖地。毕竟是冻土,冰镐下去一个白点,他干劲十足地挖了一上午,才挖出一个一米见方的浅坑。
他坐在小坑上,遥望着大海,确保坑这里的视线是完美的,然后起身继续挖。
他兴致勃勃地挖着,时不时停下横竖打量一番,犹如在创作一件艺术品。这时他感觉有人站在身后,背后一凉,惊悚转身,见一只肥硕油亮的企鹅站在身后五米处。
“小胖?”他伸长脖子,不敢相信地问。
“耿耿耿。”
就算把富春扔在一个只有企鹅的星球上,他也能从所有的耿耿耿中一耳朵听出哪声是小胖发出来的。
“小胖!”他指着它叫。
小胖拍拍鳍,开心地摇晃起脑袋,发出开心的耿耿耿。
就这样,富春挖着坑,小胖站在一旁看着。
“最近过得怎么样?”富春问。
“耿。”得意。
“如意病了。”富春气喘吁吁地继续挖,“柴油也用完了,吃的也快没有了。过些天,等天然气用完,咱就回到原始社会了。”
“耿耿。”低落。
富春想起什么,放下冰镐严肃地对小胖道:“这里是个秘密,明白?”
小胖严肃地望着富春,不吱声。
富春继续挖,“还好你不会说话,我觉得你是那种守不住秘密的家伙。”
他嘟囔。
“耿。”同意。
富春又挖了些冻土出来,他累了,坐在石头上喘了会儿气。
他望着不远处的鲸鱼骨架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一根巨大的下颚骨拖到坑前面,竖了起来,如同墓碑一般面朝着大海。
“这个你就不懂了吧!”富春得意道。
“耿?”疑问。
“这样如意就能每天见到大海了。”富春直起腰,望着远方。
那天晚上富春回到小屋。
“你回来啦!”如意放下书,拿过拐杖起床。
“我回来了。”富春道,脱去外衣,坐在饭桌边等着开饭。
如意一跳一跳地来到灶台边,打开火苗微弱的天然气。
“已经煮熟了,再加加热就好了。”
如意打开锅盖,往里面加了点盐。
“今天怎么去了这么久?”如意问。
“遇到一座山,爬山花了些时间。”富春答。
如意道:“辛苦你了。”
富春心头荡过一阵暖流。
吃饭时如意悄悄把腥味很重的鱼骨头吐了,她惊讶的是,富春竟然没有阻止她。
“喂!你今天怎么了?”如意问。
富春笑了笑。
“富春,你今天不正常。”
富春道:“没事,就是累了。”
如意见他灰头土脸的,问:“你今天去哪了?搞得这一身泥巴?”
富春道:“今天走到一个特别美丽的地方,特别美,都不想走了。”
“等我腿好了,带我去看看。”如意道。
富春微微一颤。
“那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他抬起头,对如意道。
如意吐了个舌头,道:“想约我啊,没这么容易。”
晚上富春趁如意睡着悄悄爬了起来,俯身看了如意一会儿,还轻轻叫了两声,确信她是睡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放在如意的脸上。
如意闭着眼,呼吸变得紧张起来,鼻翼轻轻翕动着。
“如意?”富春停下手,轻轻叫。
如意没反应。
于是富春张开手掌的虎口,用木匠丈量木头长短的专业手势,开始一巴掌、一巴掌地丈量如意的身长,就这么把如意从头到脚量了一遍。
然后他轻轻爬回上铺,闭上眼睡了。
不一会儿他打起了呼噜,如意缓缓睁开了眼。
就这样,富春在那块老地方干了三天,挖出一个近两米深、两米长、一米半宽的大坑来。他挖好后自己先跳进去躺了一会儿,觉得相当不错,又把身子下面几块不平的地方铲平了,再次躺下,仔细检查。
当富春在挖坑时,如意拄着拐杖,第一次自己走出了小站。
她闭上眼,静静体会着这片纯净大陆的气息。她深呼吸,第一次用心感受南极的味道。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睁开眼,望着富春留下的那行脚印。
小胖站在坑的边缘俯视着富春。
富春双手拢在胸前,端正地躺在坑底,仰视着天空。
“以后你就到这来看我们,顺便抓几条鱼来,这叫祭品,明白?”
富春躺在坑底对它道。
小胖抬起头开心地拍拍鳍,发出非常快乐的欢叫声。
“傻瓜,总有一天,你得学会悲伤。”富春道。
这时富春看到一个剪影,是个人头,逆着光,慢慢从坑边探出来。
富春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整个人原地蹦起三尺高,然后他贴着坑蹲下,浑身哆嗦着打量那张探出来的脸——是如意。
傻了。
富春灰头土脸地爬出坑,低着头站在如意面前。
如意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她是顺着富春的脚印找到这里的。
如意盯着富春看,富春继续低头站着。
如意抬头望向面前的大海。
大海平静地起伏着,像是世界的胸膛。涛声博大,浪迹天涯。
“多美啊。”如意平静道。
富春抬起头。
“所以你放弃了。”如意回头望着富春。
富春鼻子一酸,倔强地仰起脸,望着天。
如意放下拐杖,坐在岩石上,望着大海。
“为什么你不哭呢?有时候哭一场,心里就舒服了。”
富春继续瞪着天。
如意回头望着富春,神色非常平静。
“其实挺好的,你只是挖了一个坑。我怎么会说你呢?你太苦了。”
富春拍了拍僵硬的脖子,低下头望向远方。
俩人就此沉默,涛声澎湃,他俩一起望向远处绚烂的天。
“富春……”如意迎着纯净海风,拢了拢一头短发。
富春放下冰镐,坐在如意身边。
“你这是想坑我呢,还是想坑你自己呢?”她问。
俩人一起笑了。小胖在一边快乐地叫唤起来。
如意招招手,小胖走近如意,离两步远,站定了。
这是很美好的一刻,南极,日不落,清风,大海,天空,一家三口看夕阳。
“背首诗给我听吧。”富春道。
如意想了想,道:“有个诗人叫海涅。”
“哪儿人?”
“德国人。”
“德国货可以。”
于是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在冰冷了很久,寂静了很久之后,在世界尽头这片海滩上,回荡起了一首诗——北方有棵松树,独立在荒凉山上,它沉睡着,冰和雪给它裹起白衣裳。
它梦见一棵棕榈,长在遥远的南方,在灼热的岩壁上,孤零零默默忧伤。
涛声渐起,天地深沉,远方无尽,此刻永恒。
如意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富春,这个地方很好,我喜欢这里,但我的身边没有你的位置。”
富春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他一直以为心痛只是一种修辞方式,直到现在才知道,心真的会痛。
富春道:“我挖了一个大坑,足够坑咱俩的。”
如意道:“我不答应。”
富春道:“我累了,走不动了。”
如意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把头靠在富春肩上。
富春深呼吸了一下,继续望着远处的海面。
如意柔声道:“富春,你不会留在这里的,我不让你留在这里。你一定要回去,很多年以后,你要大富大贵子孙满堂地死在一栋豪宅里。
我不许你在这里陪我。”
富春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大海。
如意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顶针箍道:“这是咱的信物,也许有一天,当你看到这个顶针箍时,我已经在这睡着了。也许有一天我不说再见,咱俩就这么永别了。”
“富春!”如意道。
富春站起身望着大海,风吹起他茅草一样的乱发。
“你一定能找到极光站!”如意大声道。
富春握紧拳头。
富春背对着如意蹲下,道:“咱们回家吧。”
那天,富春再一次背起了如意。
小胖神情凝重地站在坑边,望着俩人离去的背影。
富春走得很扎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
如意趴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体的气息,轻轻闭上眼。她想起当初这个男人就是这么背着她,翻过了六座山,躲过一场暴风雪,找到了现在的家。
那天富春煮了最后的几条鱼,而如意大笑着,不再用手捂住自己缺牙的嘴。
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很快乐,不停地说着,笑着。
如意间或咳嗽一会儿,咳完虚弱地靠在床上,看着富春。
晚上俩人躺下后,富春拍了拍床板。
“对不起,浪费了整整三天。”上面道。
“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有它不可替代的意义。”下面道。
“那你说,这个坑的意义是什么?”上面问。
如意悄悄擦去流下的一股鼻血,她的坏血症已经很严重了。
“这个坑的意义是你放下过。有时候,放下是需要勇气的。很多人说能拿得起放得下,其实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拿起来过。”下面道。
富春坐起身,静静环顾着这间小屋。
这间小屋已经和一开始的时候不一样了,它不仅仅是一个躲避风雪的避难所,还拥有了那些女人的心思——它化身为一个家了。
桌子上有如意做的杯垫,窗帘上的窟窿被仔细缝好了。灯泡被擦过,地板也很光亮。货架上那些锅碗瓢盆都很干净,摆得很整齐。
富春逐一望去,好像看到一个姑娘正孤单地站在异乡车水马龙的街上,仰望着壮丽的极光。
“如意,如果明天得救了,你回去后会做些什么?”上面问。
下面想了一会儿,答道:“好好生活。”
富春爬下床,拉上窗帘,关了灯,点燃了唯一的一根蜡烛。
“点什么蜡烛啊,太浪费了。”如意道。
富春翻出他从如意防水箱里带来的那瓶酒精,倒了两杯。
他坐在如意床上,和如意肩并肩地靠在床头,递给如意一杯,自己一杯。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在蜡烛上点燃了。
富春抽了口烟,喝了一口酒精。
如意也喝了一口。
“回去了,还能喝到这么好喝的酒吗?”富春问。
如意眼睛湿润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富春把抽了一小半的雪茄递给如意,如意接过,抽了一口,忍住没咳嗽,把烟递给富春。
富春接过烟,抽了一口,俩人一齐缓缓吐出蓝色的烟雾,一起望着烟雾形成美丽的形状,飘荡在烛光微弱的小屋里。
“富春,我快不行了。我死了,你就不用再照顾我,其实你一个人更容易找到救援活下去。”她道。
“不会的,明天我就能找到救援了。”他道。
如意沉默了一会儿,喝光杯子里最后一点酒精,把头靠在富春的肩膀上。
“真好啊。”她感慨。
俩人再无声息,难以形容的寂静中,只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富春在烛光中环顾着,没有暖气的冰冷小屋里,每一件东西都散发着家的温暖。
“把你的衣服递给我。”如意道。
富春把长凳上的冲锋衣递给如意。
如意拿出小针线包,开始缝补肩膀处的一道裂口。
富春望着烛光中缝衣的如意道:“庄子的那句话,说反了。”
“什么?”如意问。
“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富春道。
如意手中的针线顿了一顿,没有回应,继续埋头缝补这件千疮百孔的冲锋衣。她咳嗽了一下,针戳破了左手的无名指,一滴血在如意指尖聚集起来。
富春抓过如意的手,慢慢将如意凝聚着血珠的指尖含进自己嘴里。
他轻轻吮着如意冰冷的指尖,如意静静凝望着他。
“富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现在是南极的夏季,你已经知道接近极光站的位置了。如果你多带点吃的,如果你不再每天花六个小时回来,而是拼尽全力,哪怕几天几夜在那附近搜索,你是能找到极光站的。”
如意道。
“我得回来。”富春道。
“就快成功了,别再浪费体力回来了。”如意道。
“我得回来!”富春道。
“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如意道。
那天晚上,如意缝补着富春的冲锋衣,缝完后轻轻抱起,双手插入衣兜里。
窗外的风唱起歌来。
那是一股从海面吹来的暖湿海风,它积聚力量,试图与南极狂风抗衡。
两股风相撞了,小站成了狂风激战的阵地。暖湿海风一开始胜利了,下了会儿鹅毛大雪。但片刻后南极狂风又卷土重来,前锋征服了暖湿海风,翻起乌云,卷起冰晶。
一万六千年来,它主宰着这里,卷走积雪,扯开冰川,穿透石头,撕裂大地。
房间里的温度降到只有三四度,俩人一起打着冷战。
“咱俩睡一个被窝吧,实在太冷了。”富春道。
如意抬起头,凝望着他,哆嗦着。
“放心吧,都穿着衣服,就是取个暖。”富春道。
俩人的肚子一起咕咕叫起来。
“你不会吃了我吧?”如意问。
“不会,我只想吃富含维生素C的。”富春答。
那天晚上富春第一次睡进了如意的被窝。
他俩还醒着的时候是背对背的,睡着了就渐渐面对面了。
在富春的呼噜声里,如意安心地睡着了。
她睡得很踏实,也很温暖,头埋在富春的胸膛里。
他俩成了即将干涸之处的那两条鱼,相濡以沫地用体温温暖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