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向西,浑身蛮劲地翻过了五座山每一次爬上山头都是一次失望,每一座山后面都一样第六座山横在眼前,俯视着他。他无力地躺下凝望着凌晨五点的太阳悬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富春打了个哆嗦,被冻醒了。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冻得他肺疼。
四周一片黑暗,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让高薪聘用的总经理来南极考察。只怪他多疑,苦出身的他除了自己不相信任何人,否则现在躺在这里的应该是那位风度翩翩的总经理。
接着他又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坐船。可他晕船,否则可以飞到阿根廷乌斯怀亚,搭乘破冰船去往西南极的中国极光站,再从极光站去往俄罗斯的前进站。
后悔完这个又开始后悔那个,他天性纠结,从不洒脱。他内心强大,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他原本的行程是半个月,规划得很紧凑,可到了蓬塔后就遇到了暴风雪,所有飞机停飞。他完全没料到,这一困就是半个月,好几次准备打道回府,可每次收拾完行李,又不甘心这么放弃。
他算是跟老天爷干上了,耗得五脏俱焚,憋得六神无主,好不容易等到一架Twin Otter DHC-6,执意起飞,结果遭遇了罕见暴风雪,无线电失灵,最后坠毁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现在他非常厌恶南极,原先的一丝新鲜感和好奇心已荡然无存。他觉得这个鬼地方克他,上来就给他个下马威,心里很窝火。
“如意。”
黑暗中没有回应。
富春从箱子连接处捅开一点雪,露出一个洞,外面的风停了,一束阳光照进来。他看了看如意,只见她缓缓睁开眼,也醒了过来。
他抬起表看了看,已是子夜一点,这一觉他们睡了将近四个小时。
他缓缓转开背风处的那只箱子,露出一条缝,钻了出去。
富春吃惊地发现整个行李箱小屋已经成了山脚下一个严严实实的雪包,金发女孩的尸体也已经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
在子夜一点满眼金色的阳光中,世界由湛蓝的天和洁白的地构成,富春望着贴在地平线上的不落太阳,感到重获新生。
他把头伸进行李箱小屋,对如意道:“你待在这,我上山去看看。”
说完他重新合上箱子,把如意留在雪包里,自己走了。
富春在山脚下活动了一下筋骨,接着手脚并用开始爬山。这座山大约海拔一千米,富春没多久就爬到了半山腰。这里的斜度已接近垂直,他踩上一块凸出的山石,刚想整个人站上去,那块石头就断了,富春一脚踩空,往下滑了十几米,直到紧紧扒住一块石头才停下来。他往下看,见那块断石骨碌碌地一路滚下山去。原来,经过十几亿年的风化,山石已经非常酥脆。
“差点摔死……”他抱住石头,惊魂未定。
接着头顶一阵剧痛,他惊得一哆嗦,发现是只贼鸥向他发起了攻击。
幸好戴着帽子,否则这一下头皮就开了。
富春大怒,抓起一块山石狠狠向贼鸥扔过去,贼鸥轻松避开,随即开始了第二轮攻击。
从远处看,富春就像一只笨拙的壁虎,紧紧贴在近乎垂直的山腰上进退不得。贼鸥尖声鸣叫,在空中回旋着,猛一个俯冲,再次向富春的脑门狠狠啄去。
富春狂乱地挥着手,试图赶走贼鸥,根本没用,那鸟显得很生气,玩命叫唤,连番攻击。
富春有点怵,试图往下爬,想回到地面上。他往下退了两米,脑袋又被啄了一下,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起,浑不吝的性格被点燃了。他猛抬起头,手脚并用迅速向山顶攀去,同时气沉丹田,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你大爷的!”
来到南极后,富春标志性的口头禅终于从浮华尘世回响到了世界尽头。
贼鸥惊讶于世上竟有如此复杂奇特的叫声,气焰有所收敛。它边盘旋边打主意,看得出是累了,黑色的眼珠狠狠盯着贴在山腰上的富春。
富春抓紧时机,一口气往上爬了几十米,那只贼鸥阴沉地盘旋着,尖声鸣叫,随时准备俯冲。富春发现头顶上方有一个凹洞,扒拉住洞口,借力往上一探,倒抽一口冷气——另一只贼鸥正趴在凹洞里孵蛋。它狠狠盯着他。
洞里那只贼鸥的眼珠黑得深不见底,目光又狡诈又惊恐。它对准富春的脸,一口啄过来。
富春一惊,头往右一躲,左颊被贼鸥锋利的喙划破。一道热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差一点眼珠子就被这畜生啄出来了。
富春往右边爬了一点,避开了洞口。空中的那只贼鸥没有贸然发动攻击,凄厉鸣叫着,警惕地追着富春,上下翻飞。
富春看明白了,洞里那只在孵蛋,天上那只负责保卫。之所以攻击他,是因为他接近了它们的窝。
他吐了口唾沫骂了声晦气,心想自己从几千米高空摔下来都没受伤,结果被这只傻鸟放了血,真是造化弄人。
他离开洞口,继续往上爬去,空中的贼鸥慢慢收了声,飞回洞里。
富春听到两只贼鸥在洞里叽叽咕咕,估计是累坏了,正相互安慰。
爬上山顶,山风回荡,他不由为之一振。放眼望去,群山纵横在眼前广袤的南极大陆上,天地间竟不见一丝生气,又不由万念俱灰。
这里没有半点绿色,山默默睡在雪中,有些地方露出黑褐色的岩石。
富春坐在山顶,拿出手机,试着拨了个号码。
手机里传来无信号的嘟嘟声。
富春看了看电量,只剩一半了。他关闭手机,放进胸口右边的兜里,缓缓拉上了拉链。
“有人吗?”他绝望地大声喊。
光秃秃的群山间回荡着他的呼唤:“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他抬腕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面前是一大片地势较缓的山坡,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有些地表裸露出凸起的岩石。富春走下山坡,向着不远处的第二座山走去。
他一路向西,浑身蛮劲地翻过了五座山,每一次爬上山头都是一次失望,每一座山后面都一样。爬到第六座山时,肚子叽里咕噜叫起来,他饿了,感到了恐惧。
第六座山横在眼前,俯视着他。
他无力地躺下,凝望着凌晨五点的太阳悬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
他在想怎么能抓一只贼鸥烤了吃,想着想着,就犯困了。他咽了口口水,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如意一直躺在原地,断骨处传来阵阵剧痛。
四周的寒气不断侵入身体,她捅开一点箱子间的缝隙,金色的阳光倾泻而入。她举起左手,逆着光展开五指,透亮的阳光穿过指缝,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睛。
富春再次醒过来时看了看表,已经早上八点了,这一觉他睡了三个小时。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黑影正俯视着他。
富春一惊,整个人原地弹跳起来,那黑影也一惊,往后退了两步。
富春揉了揉眼睛,看清站在跟前的是一只企鹅。
那是只阿德利企鹅。和高大的帝企鹅不同,阿德利企鹅只有约六十厘米高,圆滚滚,胖乎乎,瞪着两只长了一圈白毛的眼睛,拍着两只有力的小鳍,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这只阿德利企鹅好奇地看着富春,耿耿耿叫了几声。
富春的心中腾起一股希望,他想至少这里能弄到肉吃,贼鸥也好,企鹅也好,生一把火就能烤着吃。有肉吃就不会死,这是一个朴实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不再恐惧,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不怀好意地缓缓凑近企鹅。
然后他僵住了,想起来这里没有木头。
漫山遍野,却没有一块木头。
他只有一个打火机,如果要烤熟一只企鹅,那还差很远。
企鹅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拍了拍鳍,转过身,摇摇晃晃走远了。
富春发现这肉球跑不快,抓起来应该很容易,留待以后吧。
他转过身,用准备打架的目光盯着第六座山。
“喂。”他直起腰,乜视着山。
“喂……”山回答他。
“你大爷的。”他双手做成话筒,对着山挑衅。
“你大爷的……”山幽幽回应。
这是最高的一座山,海拔大约有两千米。山后面是什么呢?他弯下腰紧了紧鞋带,向山走去。
走到山脚下,抬起头,忽然想起当年他还是个一场婚礼赚两百块钱的司仪时,也常常如这般站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抬头望着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
他开始往上爬。
风大了一些,爬到七八百米高处时,异常大的风使他意识到南极狂风来了。
地球自转把暖流从热带地区吸引到南极圈,然后一股寒流沿着这巨大的冰盖流动,海浪式地向上升,源源不断地向大洋推进,由此形成一股来回翻滚的气流,这就是南极狂风。它是天生愤怒的巨人,是狡诈残忍的,也是壮大恢宏的。此刻它正俯视着富春。
富春看到一个山洞,里面黑黑的,伸手进去试探了几下,确信没有贼鸥,便爬了进去。刚爬进山洞,一阵每秒超过百米的南极狂风就横扫而过,如果他没爬进洞,就已经被卷走,从山腰掉下去了。
气温开始骤降。
富春浑身打着冷战坐在山洞里,洞口外的暴风雪越来越大,风声鬼哭狼嚎,天地混沌一片。气温越来越低,富春站起来原地跳了一会儿,后悔走的时候没穿上那件暖和的冲锋衣。他有点担心如意,万一那个雪包塌了,在这样的暴风雪中,如意没有活路。他抬起表看,已是早上九点五十分了。
这场暴风雪从早上一直刮到下午,即便此时是南极的夏季,气温也已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有几次富春感到死亡临近了,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温暖起来,特别困,想睡,但尚存的理智告诫他不能睡,睡过去就死了。
他咬紧已经冻得发紫的嘴唇,艰难呼吸着冻得他肺疼的空气,尽量蜷缩成一团。然后他听到了,是的,确确实实听到有个女人在唱歌。
他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声。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洞口,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虽然面目模糊,却传递出一种非常悲伤的情绪。
她向他伸出摊开的双手。
富春瞪大眼睛盯着她。
“谁?”他问。
那女人缓缓飘近,轻轻握住了富春的手。他仔细看她,近在咫尺,却依旧看不清面容。
那女人温暖的双手散发着柔和的金光,嘴里继续唱着天籁般的歌。
富春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来,回望一眼,看到自己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那女人拉着富春,向洞口外走去。
富春有点明白了,这女人可能是死神,但又怀疑起来,没想到死神这么漂亮,他一直以为死神应该是牛头马面那种样子。
富春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平静,又走了两步,想起如意还在等着他。
他放开女人的手,道:“不行,还有人在等我。”
金色温暖的手温柔而坚定地伸过来,重新拉起他的手,向外走去。
富春想了想停下了,甩掉女人的手,转身往回走去。
面容模糊的女人站在洞口的风里,任凭狂风吹着她的金色衣裙,叹息一声,再一次显得悲伤起来。
富春走到躺在地上的自己跟前,转身对女人道:“我这事还没完呐。”
富春睁开眼,重新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他缓缓爬起身,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最后也没明白刚才是梦还是真的。他开始活动有些冻僵的身体。这时感到少了什么,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洞口外的暴风雪已经停了,世界又失去了声音。
他爬出洞口,极度的疲劳使得他非常想快些回去,那里的登山包中还有巧克力和压缩饼干,雪包里还能避一会儿风。
他往下爬了几米,忽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了,一股与生俱来的倔强在他心中醒了。
他趴在半山腰上,回忆了一会儿,然后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过。他跋扈过,奴才过,也忍气吞声过,但无论如何,他心里从没过。
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装孙子,扮贱,求饶——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傲骨的人。他天生一根筋,倔到只要没死,就会朝着目标继续前进。
他想起自己从一个耍嘴皮子的婚礼司仪干到最大婚庆公司的老板,这一路不是昂着头走来的,也不是低着头走来的,是弯着腰,跪着,爬过来的。这一路能跪着爬过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比石头还硬的心从没过。
富春抬起头盯着山巅,风虽然停了,雪还在飘,茫茫大雪裹住了山巅,妖娆的雪云慢慢变成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俯视着他。
富春重新往上爬去。
爬了两百多米,他转过身,面对造化非凡的南极天地凝视许久,然后继续向上爬去。
他登上山巅时本以为会看到另一座山,但他愣住了,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冰雪盆地。
他伫立在山巅,眯起眼仔细打量脚下这片广大的盆地。一只洁白的雪燕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自由翱翔着。
富春浑身颤抖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冷,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到,极远处有一个小站,房子带一点陈旧的暗红。
他扑通一声跪在山巅,死死盯着那个小站。
他擤去一挂清水鼻涕,咧开嘴想笑,却露出了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
他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四面八方,乱琼碎玉,小站默默立在茫茫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