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的死,对宝玉的打击太大了,宝玉心里实在非常痛苦,原因是金钏之死,和宝玉也有很大关系。
也就是在前几天,宝玉在母亲屋中玩耍,当时金钏正在给王夫人捶腿,王夫人半眯着眼躺在床上,宝玉便和金钏说笑,结果王夫人看不惯,起身就给了金钏一嘴巴。
金钏因为挨了打,又被辞退了,一时想不开,就投井自杀了。宝玉会过贾雨村后,才听说金钏含羞自尽的事。心中早就不是滋味,进来又被王夫人教训了一顿,也无话可说。看见宝钗进来了,便走出去,茫然不知去向,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地走到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个人,正巧碰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站立一旁。贾政说:“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干什么?刚才雨村来了,要见你,你老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又没有一点儿精神。我看你脸上一团愁色!这会又唉声叹气,你哪些还不足,还不自在?到底是什么缘故?”
宝玉一心只想着金钏儿之事,恨不得自杀偿命,如今虽然父亲说这些话,竟根本没听清楚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贾政见他这个样子,神情和往常相差很多,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刚要说话,忽有佣人来报:“忠顺亲王府里有人要来见老爷。”贾政听了,心里疑惑,暗暗想:“平日并不与忠顺亲王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
一面想一面说:“快请厅上坐。”贾政急忙进内室更衣。出来迎接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彼此行了礼,落座献茶。未及叙话,长史官就说话了:“下官此来,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事相求: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戏子琪官,一向好好地呆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都不知下落,又去各处察访,都说他近日和贵府衔玉而生的那位令郎来往密切。王爷说: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算了,只是这琪官,能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们老人家的心境,绝对少不了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告令郎,请将琪官放回。”
原来,有一次薛蟠骗宝玉出去喝酒,在酒席宴上认识了蒋玉菡(戏名“琪官”的)。当时宝玉赠给琪官一块玉石,琪官将自己的大红汗巾赠给宝玉,系上了宝玉的松花绿汗巾。
贾政听了来人的话,又惊又气,即命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为什么,急忙赶出来。贾政厉声问他:“该死的奴才!你在家里不读书也就算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是忠顺王爷驾前左右逢源之人,你是什么物,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惹出祸来!”宝玉听了着实吓了一大跳,忙说:“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
贾政还未开口,只见来人冷笑着说:“公子也不必隐瞒,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也会感谢公子的。”
宝玉连声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来人冷笑两声说:“现有证据,你既然不知,那人的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间?”
宝玉听了这话,连忙说:“我听人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可能是在那里,我也不太清楚。”那长史官听了,笑着说:
“这么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先去找一回,若有便罢了,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急忙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已气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刚一回身,忽然看到自己小老婆生的儿子贾环。贾环见贾政正在气头上,便乘机对父亲说:“我听我母亲说,太太屋里的丫环金钏,因宝哥哥和她动手动脚,被太太打了一顿,金钏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还没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色煞白,大叫:“让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就把这乌纱帽、家产一并交给他与宝玉过去,我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招惹烦恼的头发剃去,找个清净地方出家去,也免得担这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罪名了!”
众人一看贾政气成这个样子,便知又是为了宝玉,个个诚惶诚恐,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一再连声喊:“让宝玉来!拿大棍子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这时,有几个小厮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就知道凶多吉少,哪里知道贾环又给他添了许多坏话?他正在厅口打转,想托人给祖母捎个信儿去,又没找到合适的人。
宝玉正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贾政已命仆人把他架进去了。贾政气得眼都红了,只喝令:“堵起嘴巴,狠狠地打!”仆人们不敢不从,只得将宝玉按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地哭。贾政还嫌打得轻,一脚踢开掌板的仆人,自己夺过板子,狠命地又打了三四十下。
宝玉生来就没有经过这样的苦,刚开始觉得疼得受不了,还乱喊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哭不出声来。众人一看打坏了,赶忙上来,恳求别再打了。贾政哪里肯听,说:“你们问问他干的事,可饶不可饶!平常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带坏了,到这种地步,还来劝解,明天他要杀父杀母,你们还劝不劝?”众人一听说得这么严重,知道贾政气急了,忙找人赶快进去给贾母、王夫人报信。王夫人听了,不敢惊动贾母,便忙穿衣出来,扶着一个丫环,赶往书房里来。慌得众人避之不及。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了,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更打得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仆人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要再打,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说:“算啦,算啦,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算罢!”王夫人哭着说:“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况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体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那事可就大了?”
贾政冷笑着说:“别说这话!养了这不肖之子,我已不孝,平时教训他一顿,又有众人护着,不如趁今日勒死他,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用绳子勒死宝玉。
王夫人连忙抱住贾政的腿哭着说:“老爷虽然应该管教儿子,也要看在夫妻份上。我已是近五十岁的人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今日你要弄死他,那不是有意绝我的后吗?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我们娘儿俩个不如一同死了,在阴间也有个依靠。”说完,抱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这话,长叹一声,到椅子上坐下,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身子底下一片血迹。轻轻地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屁股,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道:“苦命的儿啊。”
正在这时,有丫环跑进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见窗外语调颤颤巍巍地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
贾政见母亲来了,连忙迎出去。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摇头喘气地走来,贾政上前躬身赔着笑说:“大热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自己来,让儿子进去就是了。”
贾母听了,强忍着气喘,一面厉声说:“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里有话,忙跪下含泪说:“儿子管教他,也是为了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经得住?”贾母听说,便啐了他一口说:
“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是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赔笑说:“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冷笑两声说:
“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可能你也厌烦我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开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备轿,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人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说:“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做相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的母亲了。你倒不如干脆别疼他,将来也少生一口气!”
贾政一听,母亲这话里有话,忙叩头说:“母亲如此说,儿子我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着说:“分明是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谈起你来了!只是我们回南京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给你打!”贾母一面说,一面命人:“快打点行李、车轿去,我们走!”贾政直挺挺地跪着,苦苦哀求认罪。
贾母一边说,一面来看宝玉,因为今日这顿打,和以前不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停。王夫人和凤姐劝了老半天,才渐渐止住。
这时,有些丫环上来搀扶宝玉。凤姐训斥说:“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子了怎么能扶着走,还不快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众人连忙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下,随着贾母、王夫人出来,送到贾母屋里。
贾政见母亲怒气未消,不敢自己随便出去,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被打重了,再听王夫人在那里直哭,贾政才后悔不该打得那么重。他又劝贾母,贾母含着泪说:“儿子不好,是应该管,但不该打到这个份上!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嫌打得不够吗?还要眼看着他死才算吗?”贾政听说,忙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了。
此时,薛姨妈、宝钗、袭人、湘云等都赶来了。只见众人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忙做一团。过了一会儿,贾母说:“好生抬到他屋子里去吧!”众人齐声答应,七手八脚把宝玉抬入怡红院自己的床上轻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