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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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湖北人(2)

这种豁达于外省人看来,就具有了一定的喜剧色彩。在他们眼里,湖北人不论男女老少,动不动就喜欢发笑。不唯他们自己喜欢笑,就其外表而言,也让人发笑。湖北位居中国之中,不仅性格受到各地影响,就连外貌,似乎也中合了别人的成分,没有自己独特鲜明的个性特征。他们个子不高也不矮,面部少有鲜明的棱角,一副“面目模糊”、其貌不扬的样子,但一个个都显得精明能干、劲头十足、格外自信。湖北人不喜张扬、含蓄蕴藉、深藏不露,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派头,对什么都不拒斥,也不盲目接受,而是先打量打量,然后表明态度,决定取舍。其貌不扬的外表与昂然自信的气质集于湖北人一身,形成一种鲜明的反差,于是,在外省人眼里,就有了一种滑稽可笑的成分,他们不禁在心底叹道:这些湖北佬呵,可真有点鸟人的味道呢。鸟人就鸟人吧,湖北人一点也不计较,显出十足的感性、达观与实在。

九头鸟这一称谓令湖北人最为惬意的解释,就是生命力格外蓬勃旺盛、顽强不屈。想想看,一鸟九头,即使遭遇不幸接二连三地砍下八头,还剩一头也可维持正常的生命与生活呢。而要斩下九头鸟的最后一头,说不定那砍下的八个脑袋早已复活也未可知。呵呵,这些九头鸟呀,可真令人无可奈何、防不胜防呀!于湖北佬的这种韧性与倔强,外省人不得不心悦诚服、油然生畏。

今天,当我们从21世纪的角度探讨九头鸟的文化内涵,还可得出另一种解释:湖北人站在中华腹心之地,以一种见惯不惊的眼光与吞吐万物的胸怀,迎接从古至今、从东到西的八面来风。各种文化在此交汇碰撞,湖北人将其纳于一体,成为多元文化的集大成者与典型代表。头,即首脑,意指最高控制指挥中心。一鸟一头,有一最高指挥控制中心;一鸟九头,乃多元杂陈,是对一元化专制集权的一种威胁与解构。多元化、多中心、多主题、多层次、多变奏,相互协调、相互配合、交响共鸣,才能平衡,才有效率。这也是工业文明的要求与体现,其内里弥漫着一股现代民主自由的精神与氛围。见多识广、兼容并纳的湖北人最不能容忍封建集权、专制残暴,皇帝老爷也不在话下。这一论断看似牵强,但有确凿的史事为证:公元1911年,正是在湖北爆发了举世闻名的武昌首义,引发了全国范围的辛亥革命,这才彻底推翻了笼罩中国大地长达几千年之久的封建皇权统治。

如果继续挖掘,我们从“九头鸟”这一称谓,还可寻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文化意蕴。九头,是一个多指挥、多中心的象征,中枢一多,互相制约掣肘,一天到晚扯皮拉筋“窝里斗”,难以形成统一而有效的运作机制,将使闪耀的智慧全部浪费在无谓的“内耗”之中,不得不令人扼腕长叹。这种被台湾作家柏杨称为“酱缸文化”的国粹,湖北人自然也难“免俗”。

楚人的发迹之地位于荆山,几千年的漫漫时光过去了,湖北人的骨子里仍一直保留着先祖先宗的勇敢强悍之风。

湖北人好斗,从不服输,军事家层出不穷,每一民众都是潜在的勇士、武士、斗士与战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古代自不待言,即以现代的“将军县”——湖北红安为例,仅一县就出了二百二十一位共和国将军,数目之多让人咋舌。“文革”时期,湖北人动枪动炮,武斗全国有名,十分了得。似乎一有机会,湖北人就表现出内在的“好事”与“好斗”本性。

撇开历史遗传,特殊的气候环境恐怕也是湖北人勇猛好斗的重要因素。湖北气候,一年四季最为分明,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冬天的北方,当然比湖北更冷,可室内大多备有暖气;夏天的南方,自然比湖北更热,可没有哪个地方热得过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汉。与武汉纬度大致相当的另一“火炉”重庆,一年四季阴多晴少,难见阳光,为了平衡,他们就“发明”了一种名曰“火锅”的饮食加以调节。而湖北人于大冷大热的严寒酷暑,什么也没有发明,又没有外来之物可供借鉴“拿来”,他们所依仗凭恃的,唯有父母赐予的血肉之躯,与酷烈的气候干抗干熬。生活之艰难困窘,心情之恶劣不堪,由此可想而知。于是,一股难忍的“积怨”时时压在心中,每每憋在胸口,一有机会,就要寻找适当的途径与渠道,用以发泄舒展,也就难怪湖北人脾气暴躁、爱憎分明了。他们热情火爆,容易冲动,但是,就如忽冷忽热的气候一般,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是恶言歹语、老拳相向,转眼间已是同围一桌、春风和熙,酒逢知己千杯少,大论哥们姐们、老少爷们……

喜好动武只是湖北人的一个侧面,他们身上更多的,是凤的雍容华贵与智慧灵动,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也。在激动暴躁的另一面,湖北人显得格外冷静沉稳,这可能与湖北凛冽的严寒有关。“九头鸟”这一称谓中所蕴含的最为突出的特征并非勇武,而是聪明智慧、灵活狡黠、韧性十足。将聪明与韧性结合在一起,就有“唯楚有才,于斯为盛”之说。湖北多才子,自古皆然。即以当今为例,被誉为“教授县”的蕲春,从这里竟走出了一百五十多位教授;湖北天门是全国有名的高考“状元之乡”;湖北黄冈中学在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中频频得奖、风光不断,而高考保送率、升学率之高,全国其他中学,哪怕那些硬件设施远远超过黄冈中学的北京、上海等大都会中学,也无法与之比肩……

随着全国第一大湖泊——云梦泽的消逝与湮灭,湖北人的生态环境自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相应的改观。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眼中少了一种汪洋恣肆与云蒸霞蔚,心中少了一份浪漫主义的理想情怀。因此,自屈原以降,湖北就再也没有出过一位大师级的真正诗人了。当云梦泽衍化为千里沃野、良田万顷的江汉平原,带给湖北人的,不仅是鱼米之乡的美誉与富足,也注入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执着。将历史上的浪漫主义情怀与当代的现实主义精神相结合,成为现当代湖北人的一种内在特征。对此,我们可以将中国当代话剧艺术大师、湖北潜江人曹禺视为一个典型的代表,他的《雷雨》、《日出》、《北京人》等代表作品,便充分体现了湖北人这一独特的时代风貌。

然而,如果过于现实,过于实用,过于世俗,就会缺少人文情怀,缺少理想追求,缺少诗意浪漫,这种倾向已在湖北好些地方蔓延开来。当湖北人自己还未引起警觉之时,旁观者清的外省人早已“明察秋毫”地诉诸笔墨了。在广州《羊城晚报》的一份“中国城市魅力排行榜”上,武汉被定格为“最市民化的城市”。这里的“市民”,更多的是庸俗、势利、市侩之意。是的,不管热也好,冷也好,只要活着就好,武汉市民首先考虑的,是生存与活着,至于怎样活得更好,活出高质量高水平,一时间还少有顾及,或者说难以顾及——没有闲暇,没有心情,没有条件呵!作为湖北省会的武汉乃一“最市民化的城市”,那么省内的其他城市呢,不必多言,我们自可想象、推及一二了。

湖北位于华中地区,武汉居于国之中心,具有其他城市无可比拟的地理优势,按说最有条件与可能成为国都所在。其实,武汉在历史上也曾有过两次成为首都的机遇,最后都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了。第一次是辛亥革命时期,因首义之功,武汉已俨然成为当时的民国首都,可阳夏之战的惨败改写了这一事实;第二次在北伐战争时期,北伐军攻克武汉不久,当时的中央政府即由广州迁入,不久宁汉分流,身居武汉的汪精卫斗不过扎根南京的蒋介石,武汉不得不以“特别市”的身份屈居南京之后。如果武汉有幸成为首都,以其全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之地位,就真的有了凤凰的雍容大气与高雅华贵,断然不至于陷入“最市民化的城市”之尴尬。受此影响,整个湖北省与湖北人,当以一种全新的面貌与风姿出现在国人乃至世人眼中。历史与机遇,有时真能改变、决定一时一地的风物民情、发展走向与未来命运。

即使武汉没能成为首都,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湖北确属上帝垂青之地。这里有山有水,自然环境、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加之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湖北人便常常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种知足常乐的神情。他们虽对外来新生事物“乐此不疲”,但那观望打量的目光里,其实含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沧桑。湖北既非起点,也不是终点,只是一处“过路站”。所谓“水过地皮湿”,仅只留下一点痕迹而已。因此,湖北人接受新生事物快,但不持久,也不深刻,颇有点“夹生饭”的味道。

正因为湖北人居中兼收并蓄,常以折衷主义、中庸之道的姿态对待世界万物,所以少有极端主义者,个性大多不甚突出鲜明,更缺少一种吞吐宇宙万象的雄伟、大气与魄力。因此,湖北虽然“唯楚有才”,却少有顶尖级的千古伟人。见多识广有点玩世不恭,遇事中庸显得精明圆滑,在多种文明的撞击中生存能力强却给外省人一种强悍凶狠的感觉……最要命的是,长期的居中位置与拿来实用使得湖北人缺少一种原创的精神与活力,这一点与日本人颇为相似。然而,日本人在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碰撞中左右逢源,不断发展,终于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号经济强国。而湖北人呢?不说难以望其项背,即与国内沿海地区及其他经济发达的省份相比,也无法匹及。

谈及经济,我们不得不遗憾地写道,湖北自古以来人才辈出、群星闪烁,诞生了许许多多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却少有鸿商巨贾、经济学家,更不用说像徽商、晋商那样形成某一群体帮派了。以湖北人的聪明智慧、执着韧性及优越的地理环境而投身商业领域,一定会硕果累累、大获成功。然而,素有“人鬼”之称的湖北人于商业却不屑为之。不说跨越省界主动出击,就连本省地界的商业,自明清以降到民国初期,也全为外省商人如徽商、晋商、洞庭商人、宁波商人所控制垄断,哪怕繁华的商业重镇汉口也为徽商所建。湖北人对富商一掷千金的豪奢生活多少有些艳羡,但也仅止于羡慕而已,他们并没有纷纷“下海”,于外人对自家地盘内商业市场的“瓜分蚕食”也不怎么在意,就更不用说引起他们的危机紧迫与忧患意识了。

究其原因,恐怕与湖北为著名的鱼米之乡不无关系。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民自给自足,还有什么必要为了金钱而四处奔波、汲汲钻营呢?此外,湖北人的缺乏商业精神,恐怕与“九头鸟”这一称谓也不无关系。“九头鸟”、“九头鸟”,它似乎时时刻刻提醒人们,与湖北佬打交道可一定要多点心眼、多长几个脑袋才行呵!因此,外省人在与湖北人进行实质性的商业接触时,总是怀有一股深深的戒心,觉得湖北人不讲义气不够坦诚,精明狡猾韧性十足,轻易不敢跟湖北人较劲。他们心存畏惧,对湖北人缺乏信任,宁可绕着道儿走,宁可少做一笔生意少赚一笔钱,也不愿跟湖北佬经商交往。湖北人哪里受得了这等猜忌怀疑、蔑视防范?加之多次生意“谈崩”,于是索性远离商场,久而久之,经济意识也就越来越淡漠了。

湖北人对经商的远离所带来的负面效应,直到错失了一次又一次难得的良机,才引起了他们的足够重视与深刻反思。改革开放后,湖北的商业与经济在全国最有名的似乎就只有一条汉正街,而汉正街不过是一处小商品集散中心,是市场经济的启蒙、过渡与入门。今天,东部沿海地区已经发达富裕,东北地区正在振兴,西部占得了个“大开发”的优惠,而位于中华腹心位置的湖北,过去的地理优势早已无从凭借,“中部崛起”的口号喊了一年又一年,却迟迟不见崛起之势。经济意识淡薄、商业精神缺乏、已经落后半拍的湖北人这回真的着急了,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态势,开始奋起搏击、齐头并进了。不难预料,只要他们严格遵循经济规则与商业道德,以其刻苦耐劳、脚踏实地、聪明能干的传统精神,必将大有斩获。然而,湖北人要想改变他们在外省人心目中的某些负面形象,树立真正的商业信誉,建立完善的市场规则,充分施展自己的经济才能,还得有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努力与改造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