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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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天地过客(2)

黑城由四堵高而厚的土墙围成,呈长方形,总面积约十八万平方米。踏着沙子、石粒往上攀缘,我们登上高大的城墙,古城全貌一览无余。城外荒无人烟,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丘,空中不时传来的呼呼风声仿佛诉说着城堡当年的喧嚣与繁华;城内也是一片荒凉,但昔日那布局井然的建筑群却隐约可见。

我们走下城墙,进入城堡。呼呼长风变成了时不时从脚下突卷的阵阵旋风,旋风搅动着沙尘、碎片,突然而起,又倏尔远去,给人一种强烈的变幻莫测之感。在城堡中心,一座高台庙宇遗址犹存。以此为基点,十字形街道向东南西北四方延伸开来。从街道两旁的断垣残壁中,可以依稀分辨出当年的王宫、官署、兵营、民房等高大建筑,我们还见到了磨盘、水井等生活遗址,而砖石瓦当、陶瓷残片则遍地皆是。最让我倍感兴味的,是拾到了一块深蓝色的透明玻璃。我对着阳光专注地欣赏着,眼前不禁浮现出城堡内当年的一幕幕生活场景。

毫无疑问,黑城建立之初,当以军事防御为主。城墙高大而坚固,易守难攻;城内储藏着丰富的粮草,可驻扎数千人的军队,军官与兵士分列而居。军队驻扎的时间一长,就有了随军家属,生活化的气息日渐浓厚。传教士也随之而来,除西北角的佛塔外,黑城的西南角,还有一座土坯固建的圆顶清真寺。佛教与伊斯兰教同城而居,倒也能相安无事,中华民族那容纳百川的大度气量由此可见一斑。

战争是一把不可捉摸的双刃剑,黑城子因战争而修建兴盛,也因战争而遗弃衰颓。相传,当年黑城守将哈拉巴特尔〈蒙语,黑将军之意〉骁勇善战,指挥有方,多次打败来犯之敌,闻名遐迩。后来,又有一支多达数万的敌军前来围攻,敌兵久攻不下,便截断了流经城外的河水。水流改道,城内水井干枯,饮水无着,黑将军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可奈何。于是,便将所有财宝埋入一口口枯井之中,然后在北城墙处炸开一个大洞,率众军突围而出。追兵蜂涌而至,在城西怪树林处,黑将军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游牧民族逐水而居,城寨一般临水而建。河水改道,黑城除了衰败颓落外,已无再生之途。只有城外那条由西向东蜿蜒远去的干枯河床,印证着历史的更替与兴衰。

黑城最后扩建于元朝,弃于明代,马可·波罗在游记中曾描述过它的繁盛。1908年,科兹洛夫率俄国探险队前来疯狂盗掘,所获文物用了近百峰骆驼才得以运走。消息传出,震惊了当时的世界史学界。此后,又有奥莱罗·斯坦因、兰登·华尔纳、斯文·赫定等人先后前来挖掘,掠走了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物,并对无法运走的建筑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

古老的黑城虽经自然的侵蚀与人为的毁坏,但留存至今的佛塔、城墙、铁器、砖石、雕梁等遗物仍在远来的游客心中卷起一股股悲壮雄伟的飓风。

游过黑城,又来到不远处的红城子。

红城是西汉时期的一座军事城鄣,筑在地势较高的戈壁滩上。红城呈正方形,总面积约五百平方米,与黑城相比,仅只它的三百六十分之一,颇有一点小巧玲珑的意味。但它不像黑城那样经过历朝历代的修缮与扩建,至今仍保持着西汉的“原汤原汁”。

红城墙高七米,厚四米,由土坯筑砌,经过两千多年的风雨冲刷,墙体早已侵蚀斑驳,深深地刻满了岁月的痕迹。通过红城规模不大的遗址,我们可以想见当年这里的驻军人数较少,顶多也就一个排的兵力而已。可肩头的压力却相当沉重,他们不仅要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艰难生存,还要随时准备抗击来犯之敌,用生命与鲜血保卫脚下的土地。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勇士长逝,空余古城。斑驳的城墙外面,唯有一只“昂首挺胸”的骆驼,正悠闲远去,与当年的金戈铁马,形成一种强烈反差。

神奇的胡杨

胡杨,又名胡桐,蒙语叫“陶来”,是当今世界上最为古老的杨树品种,享有“活着的化石树”之称。胡杨的生命力极强,有“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地一千年不烂”之说。

内蒙古额济纳旗现有胡杨林二十五万亩,是我国最大的胡杨林产地,也是世界上仅存的三大原始胡杨林之一。

胡杨长于水源附近,根系发达,耐盐碱,生长较快。额济纳一带的植物大多矮小,相形之下,胡杨显得格外挺拔伟岸,一般十五米左右,高者可达二十多米。

第一次见到胡杨是到达额济纳的当天深夜两点左右。客车早晨7点出发,奔驰了一天还在路上颠簸,疲劳袭来,我时醒时睡。突然间,一排高大的树影在朦胧的夜色下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它们便是我向往已久的胡杨!精神不觉为之一振,睡意顿时消失,目光紧紧地粘附在幢幢树影之上。

第二天,我们驱车来到达来库布镇东边的胡杨林。漫步林中,脚下是干涸的沙地,而一棵棵胡杨却长得苍翠高大、郁郁葱葱,各自展示着生命的风骚与强劲。无数棵胡杨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便构成了一片片令人叹为观止的胡杨林。

据说金秋十月的胡杨最为动人,那时,胡杨树叶由浓绿变成金黄,又由金黄变为枫叶般的火红,它们披挂在一棵棵呈冠状的胡杨枝头,超凡脱俗,美丽极了。可惜我无法从八月等到十月,难以观赏独具魅力的金秋胡杨。

为了减少遗憾,我们又前往位于达来库布镇北面约二十五公里处的茂密树林,专程观赏当地颇负盛名的“神树”。

神树也是一棵胡杨,只是它饱经苍桑,比一般胡杨更为高大,算得上是一棵名符其实的“胡杨王”。神树高达二十三米,树干粗壮,须六个小伙手拉着手,才能将它抱住。最为有趣的是,在神树根部,又长出五棵或卧、或斜、或立的“小胡杨”,簇拥在神树四周。这些分蘖而生的小胡杨与胡杨王本身自然无法相比,但也显得粗壮高大。故此,当地人又将神树称为“母子树”。母子树占地约三十多平方米,傲然耸立在沙丘之间,显得尤为壮观。

神树之神,更在于它的传奇经历。

三百多年前,蒙古土尔扈特人回归祖国,他们第一次来到额济纳,这里胡杨成林,枝杈交错,片片密集,骆驼马匹难以入内采食。于是,扈尔特人便点起一把大火,将森林烧了个精光。几年后,他们又游牧此地,胡杨灰烬那丰富的养料已将额济纳催生为一片地域辽阔、丰美鲜嫩的绿色草场。在这片肥沃的草地中,当年的胡杨唯有一棵“硕果仅存”,傲然耸立,它不仅毫发无损,更显枝繁叶茂。于是,扈尔特人认为是神灵在保佑这棵胡杨,或者说这棵胡杨就是神灵的化身。于是,他们便将这棵“大难不死”的胡杨奉为“神树”。

每年初春,当地牧人便成群结队地来到神树四周,念诵经文,虔诚祷告,祈求神树保佑他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嫩绿的冠盖之下人头涌动,经幡飘舞,声声诵经与缕缕烟雾缭绕升腾,给千年古树更是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苍凉怪树林

怪树林位于内蒙古额济纳首府达来库布镇西南约28公里处,离红城遗址仅百米之遥。

据传当年黑将军从铁桶般的合围中突破而出,敌军紧追而至,黑将军只得率军退进了枝叶繁茂的胡杨林中。敌军蜂涌而至,又将这片胡杨林围了个水泄不通。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黑将军寡不敌众,终于全军覆没。不久,这片目睹那场残酷恶战的胡杨林竟全部枯死。当地百姓甚感怪异,认为黑将军及其部众的肉身虽然消失了,灵魂却变成了一棵棵死而不屈的枯杨,昂然挺立在沙漠之上、蓝天之下。故此,他们便将这片枯死的胡杨称为怪树林。

其实,这片胡杨林死得并不奇怪。为攻打黑城,敌军曾切断水源,致使流水改道,经过胡杨林旁的河水也因此而流往他处。流水不再,无论胡杨的根系多么发达,也只有渴毙而亡。尽管如此,怪树林确与曾经驻守黑城子的黑将军密不可分。

我们到达怪树林时正值中午,炎炎夏日将脚下的沙地炙烤得犹如一盆炭火。站在怪树林边,我不仅感受到了气候的酷热,更有一股强烈的悲壮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胸。

放眼望去,怪树林可真像一场残酷大战过后,硝烟刚刚飘散的古战场!但见一片沙地之上,横七竖八地或躺着、或站立、或偃卧着一棵棵枯死的胡杨,它们既像一片白色的尸骨,更似形态各异的沙场将士:有的拄着长矛站立原地在喘息,有的身受重伤缺胳臂少腿正痛苦挣扎,有的被砍掉头颅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倒地而亡,有的伸开双臂向苍天呼号,有的凭借惯性仍在挥舞矛戟指向虚无之敌……天地间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上帝之手”,使得往日的瞬间凝成永恒的化石。

我与朋友朱丹林静静地走进怪树林,生怕惊醒、打扰了每一位将士的魂灵。四周也是一片肃穆寂静,没有风声,没有虫鸣鸟叫,只有空中的瑟瑟之声如游丝般无目的地四处飘荡。

进到林中,一棵棵枯杨虽然褪去了绿色,但它们仍顽强地保持着生前的姿势形状。走近一棵棵枯杨,换上一个角度,古战场的悲壮之感渐渐消失,它们在我眼里又变成了一座座巨大的盆景,一幅幅巧夺天工的艺术精品:有的似吹奏古乐的芦笙,有的像饮水的长颈鹿,有的如虬曲盘绕的巨龙,有的与惊慌奔逃的野兔没有两样……

心境不同,角度有别,枯胡杨的形象随游客的感觉不断地变换着它们所扮演的角色。

太阳当空,阴影与障翳几乎全然消隐,整个世界一片透明光亮。我不顾酷暑,从一棵枯杨静静地走向另一棵枯杨,将它们一一藏入心灵的胶卷;与此同时,照相机快门也在不断地“咔嚓”作响,留下了一幅幅别具特色的画面。

行走在怪树林中,我真正体验到了胡杨树生命力的强盛。它们不管寒暑更迭,不避风霜雨雪,就那么裸露着、坦呈着,这些大自然之子,枯死了还保存着生命的精蕴,一遇水源或雨露,又会起死回生。在林子深处,不少枯杨或昂首、或横逸、或下垂的枝桠,竟蓬蓬勃勃地绽放出一簇簇苍翠的树叶,闪烁着一片片生命的绿色。是的,它们一千年长绿不死,像那棵众人供奉的“神树”,生命早已跨越千年,超乎千年之上;死后又要挺立一千年,与寒流、风暴、烈日顽强抗争;即使倒地,还要保持一千年的“尸身”与“枯骨”不朽。一曲生命的浩歌,在天地间盘旋三千年经久不息。若论精神与气魄,胡杨的精灵可谓充塞天地,万古如斯,永不消逝!

我拍完一个胶卷,又换上一个。临离去时,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当我爬上高高的路基打开车门,准备进入“桑塔纳”之时,又情不自禁地回过身来,对着眼前的怪树林,张开双臂,做出一个热烈拥抱的姿势。我的双臂开始有力地合拢,于是,在一片奇异的幻想中,我感到我的热血与生命正与胡杨精灵一点点地融为一体。

天地过客

散步

散步,指缓慢而随便地行走,它不以到达某地为目的,而是转上一圈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但这共有的外在表现形式却因了年龄、职业、环境、文化修养等方面的差异,其心态、作用、意义各有不同。

散步会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许多有趣、有益之处,它可以活络舒筋、放松身心、排遣忧愁、消除烦闷……但是,又不能抱有太强的功利思想,否则,便难以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散步境界。

在我的生活中,散步的机会并不很多。匆匆忙忙的生活使我难得有这样的闲暇与心境;加之我从小养成了行走快捷的习惯,只要一抬脚,就是举步如风,即使从外在形式而言,也难以进入散步的状态。

也曾遇到过非散不可的时候。谈了女朋友,相约出去散散步,交流交流内心的情感,这已成为当今社会的一种时髦。到了恋爱的季节,我自然也不能免俗。那么,也就散步去吧。约在一起,肩并肩走着,投机地谈着,皆将自己美好的一面展露给对方。开始,我强迫着自己,走得很慢,仿佛迈着碎步似的。不一会儿,我就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我一边快走,一边讲着什么,可是却听不到回应。扭头一瞧,只见女朋友已被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后来便想,之所以进入不了散步的状态,还是因为功利的因素在作梗。散步的时候并不是在散步,而是为了谈朋友,谈朋友与散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只有当散步成为心灵的一种需求时,才有可能进入散步的境界之中。而这,是过了而立之年以后才领悟到的一种人生体验。

有一首歌唱道,“三十以后才明白”。的确,只有过了而立之年,心中才有一份萦绕不散的苍桑,对历史、社会与人生才有一份独特而深刻的感悟。

三十岁以后的我,每当回到故乡之时,会不知不觉地走出家门,漫步在蜿蜒的田埂上。田野吹来的清风拂过我的面颊,往昔的一切如电影镜头般浮现在我的眼前。一瞬间,我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看到了昔日在田野上辛勤劳作的身影以及乡亲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于是,一股久违了的亲切与甜蜜顿时涌上心头,我恨不得将故乡的一切风景与人事全部装入心中,然后在城市的天空下如骆驼般地反刍;紧张地工作之后,我感到了散步的需求,我需要在一种放松而随意的形式中松弛神经、恢复自己;“少年不识愁滋味”,往昔,即使有什么忧愁,不过一时半刻,也就缓解消失了,而如今,却常受着压抑、烦闷与苦恼的折磨,此时,则更需要在散步的状态中释放这股不良的能量;有时晚饭后,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支配着我走下高楼,步向旁边的体育场,体育场上有着一块城市中难得的绿色草坪诱惑着我,我常常蹲在地上,嗅闻着绿草的清新与芬芳,于不知不觉间与那生机盎然的绿色融为一体……

若论散步的最佳环境,还是在那自然、原始的田野、山川与草地,可是,生活在其中的农民却很少散步的闲情逸志,一个为生活所迫的纯朴农民与散步根本绝缘;然而,具有散步心境的城市居民却少有理想的散步去处,街道的喧嚣令人望而却步,狭小的生存空间使人举步维艰,只有公园、体育场、江边河畔、海岸沙滩、农村郊区等才是散步的较好地方。但是,如果人人趋之若骛时,虽然置身在这些处所,也难以进入散步的最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