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传捧着茶杯埋下头去呷了一口,语气淡淡地说:“这一次还要加上马仪那一份子的打点钱。”
袁雄还未及开口,袁浑已是冷冷说道:“袁某瞧这马仪还是有些书生气,可能对咱们的内幕隐情也不怎么晓得,还送他什么份子钱?”
“袁二老爷,你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晓得?有书生气并不等于就有愚钝气哟!他既然能悟出那条妙计来,就绝不是简单的角色!”杜传把掌中茶杯往桌几上一放,神色有些不悦起来,“袁二老爷,做大事就要大气一些,不要这么吝啬抠门,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在他的上计署里求人帮忙办事了?”
袁雄急忙用肘弯暗暗拐了他弟弟一下,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杜郡丞说得没错——这样吧!这事儿办成之后,就请杜郡丞代我们给马仪送十几块金饼,杜郡丞意下如何?”
“两位袁老爷可别多心,给不给马仪的份子钱,全凭你们的大方。不过,现在两位袁老爷既有这一份大方,杜某代劳跑跑路也没什么。”杜传又低下头去用嘴吹了吹那盏茶杯上面的水气,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哎呀!两位袁老爷不晓得呀,这近来兵荒马乱的,佃户呀、壮丁呀什么的,都越来越不好拉了呀,还有许都朝廷那边,现在以大汉天子的名义,对下面的地方掾吏约束得越来越严,你们对这个应该是清楚的,许都城的曹大司空、荀大令君,最是恼恨在他们所掌控的地盘上,居然有人另怀二心。杜某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在给你们袁家卖命呐……”
袁雄瞧着他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这样吧,这八十多家佃户的租谷分四成送给你;为我们袁家每拉拢过来一个掾吏,给你的奖赏增到十二块金饼!——再就是,将来打下河内郡后,我们兄弟俩一定会让袁大将军论功行赏,不仅让你当河内太守,还赏赐给你三千顷田地!”
听到这里,杜传呵的一声轻笑,一仰脖子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连茶渣也全都吞进了肚内,然后咂了咂嘴,说道:“好茶!好茶!两位袁老爷备下的这道茶实在是妙不可言啊!待会儿,再用油纸给杜某多包几饼罢……”
沉稳的脚步缓缓踏在了青石地板之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走下犊车的司马懿全然没了先前在四海楼里的那副醺醺醉色。他双眸清澈如水,面色凝重如岩,一派庄敬清肃之风竟是掩也掩不住地流露出来!
他慢步走上台阶,推开了自家府中的大门,徐徐走了进去。院坝当中,一排木墩上面,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几个豫州流民户主的代表正在那里静坐而待。
看到司马懿走进院来,刘寅等急忙远远地迎了上去。走近了,他们又看到了司马懿那一脸肃重的表情,不禁又有些踌躇了起来。经过一番推让之后,还是司马懿的同窗好友刘寅自恃着旧日的情分,上前问道:“马君回来了!你为我等之事可真是辛苦了!”
司马懿正视着他们,脸上渐渐现出很深很深的惭愧之色来。他用牙齿紧紧咬了一下双唇,终于向刘寅等坦然相告,道:“唉!刘兄!仪今日竟是无颜来见你们了!”说罢,不禁举起衣袖轻轻遮掩了面颊,略略侧过头去,只是叹息不已。
“马君这是为何?当真吓煞我等了!”见到他这般情景,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都不禁慌了手脚,抓耳摸头的,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唉!仪一直以为朝廷颁下的‘屯田安民’之策实乃天地间第一大仁政,本欲为你们豫州父老兄弟在河内郡觅得一块乐土而安置之……”司马懿缓缓道来,语气显得十分沉痛,“不料,我河内郡境中十之七八的良田良地,早就被豪强地主与贪官猾吏联手占去,且还借着这些田地设下大大的骗局,竟想将诸位豫州父老兄弟变成为他们做牛做马的佃户。唉!仪真是无颜来见你们了!”
说到此处,司马懿的眼眶里已是泪花忽闪忽闪的:“如今仪是断然不会给这些豪强地主、贪官猾吏为虎作伥的!仪此刻既明言至此,何去何从还请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夺!”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寅等听了,脸上的表情都混合着浓浓的惊愕与焦虑,急得团团乱转。最后,他们便走到院落一角的树荫底下蹲成一圈商量起来。
司马懿与牛金表情复杂地站在院坝当中,也不好再掺和什么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们的议论声终于渐渐停息了。张二叔、田五伯向这边望了一望,都用手推了推刘寅。刘寅向他俩沉沉一点头,身形一起,面色一正,向司马懿疾步走近,竟仍是恭然问道:“马君,你一向宅心仁厚,而且又足智多谋,我等洗耳恭听你对此事的高见!”
“这个……恕仪难以谋断。”司马懿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急忙摆手推辞,“还请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夺罢。”
刘寅竟不退让,依然是躬身作礼敦请他指点迷津。张二叔、田五伯等也赶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求道:
“马公子见多识广,必能为咱们指出一条明路的!”
“咱们相信马公子的为人,您讲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您那天晚上能和咱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喝青菜汤,吃糙米饭——就凭那一点,咱们早就信服您了!您有什么建议就直说罢!”
司马懿听得热泪盈眶,摆手止住了他们的求告,沉吟许久,缓缓言道:“论理儿,仪本是有愧于诸位豫州父老兄弟的,实在不敢再多说什么的了。不过,既然承蒙大家如此信任,仪便厚着脸皮再多一次嘴了。为今之计,冀州实不可去——诸君,依仪之见,不及一年,冀州必有战乱之祸。诸君此刻投奔而去,终是不够安妥。河内郡目前虽有豪强猾吏企图盘剥诸君,但它毕竟是朝廷的王化直辖之境,远比冀州那里无纲无纪、乱象纷呈为佳。你们不妨暂时在此安下身来,先求个温饱,且静以俟变——只怕日后天下时事也许会有大大的转机亦未可知……”
“‘大大的转机’?什么‘转机’?”刘寅等听得不禁一怔。
司马懿抬头望向那灿烂星空,目光显得异常深邃,语气悠悠远远:“古语有云:‘乱极而趋治,一阳而复生。’仪一直相信,这纷纭天下,总不会就这么一直混乱下去的,只要我等有心有力,求得河清海晏亦非什么登天难事!”
“好!马君!就冲着你这一番话——咱们就留在河内郡安身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齐齐赞了一声,激动万分地说道,“河内郡既有马君这样忧国忧民的清流贤吏,这已是咱们天大的福缘!咱们何必还舍近求远去冀州那里乱投乱撞呐!”
送走刘寅等人,司马懿与牛金回到了书房。
“公子,这个杜传实在是太刁猾了!”牛金关上房门便对司马懿恨恨地说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和袁氏兄弟这么欺压百姓?”
司马懿却没吭声,只是径自走到室中那架灯盏前,用木签轻轻拨了拨灯油中的灯芯——刹那间,灯焰如同一朵红莲倏然绽放一般腾起,将他沉峻凝重的面庞照得亮堂堂的。
他盯着那灯盏,双眸里也似跳起了两簇炽烈的灯焰,闪闪烁烁:“这个杜传,自以为凭着一套行贿利诱之术,便可纵横官场无敌手了……竟敢在我司马懿面前这般上下其手、大耍奸态!哼!《易经》里讲:‘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这杜传也算恶贯满盈了!他今番碰上我司马懿,只怕是……呵呵呵……”
他后面的三声冷笑,隐隐地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无形杀气来,显得极其凌厉而阴郁。饶是牛金素来艺高胆大,听到之后亦不禁心头一凛,全身寒毛直竖!
司马懿刚才在愤然而言之时,心头却浮现了一幕幕被杜传、杜和、袁氏兄弟用假象和谎言愚弄自己的情形:在东郊荒坡上杜和唇角那若隐若现的阴笑、四海楼中杜传端来蒸豚肘肉时的故作殷勤、袁氏兄弟恃势而骄的咄咄傲态……他心底的无明业火顿时蹿得老高老高!他一向自负才识绝伦,素来心比天高,何曾受过这般视他为玩偶的欺骗与愚弄?只要一想到这里,他便暗暗地咬响了钢牙,发誓要将他们绳之以法、除之而后快。
隔了半晌之后,牛金看到司马懿眉宇间仍是杀机隐现,暗暗思忖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问道:“司……司马公子莫非是想将杜传老贼一举狙杀之?你若有此意,只管吩咐下去,牛某自会下去准备。”
“不必。提三尺青锋锄奸去恶而快意,乃英烈侠士之举,非我儒林清流之所为。吾乃朝廷命官,自当经纶纲纪以肃贪除恶,怎用得着动刀动枪?——只须执奉一卷律简便可将此猾吏制伏!”
“公子,只怕这奸吏刁猾之极,而朝廷有司又置律法于空文,你奈他何!”
“不然。当今朝廷年号为‘建安’,‘建安’者,建律立法以求安也!如今的朝廷,已非当年大兴党锢、奸佞横行的桓帝、灵帝之时可比了!上有圣明天子,下有刚健中正之曹司空、清峻卓荦之荀令君,岂能再容贪贿秽乱之风飙扬于世?”
“公子,话虽如此,但是在这河内郡中,杜传、杜和叔侄与袁氏兄弟狼狈为奸、势力甚大,实在难以对付啊!”
“你说得没错。这杜传仗着冀州袁氏撑腰,自恃有泰山之安,才敢这般大肆贪墨……”司马懿忽地转过了身,双目直视着牛金,眸中放出炯炯精光来,“然而,依懿之见,他所恃以为援的冀州袁氏,岂可比拟泰山之安?不过是一座日出即融的冰峰罢了!杜传固然狡诈多端,可是贪心太重、溺于小利而又昧于远见,终究是如同在刀尖上舔蜜——自寻死路!待我司马懿收集齐了他的种种罪证,便上报朝廷有司,以堂堂律法将他诛之于大庭广众之下,以儆效尤、以塞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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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司马懿正在郡府上计署中处理公事,却见杜传提着一个蓝布包袱,满脸的笑意,施施然跨进屋来。
“杜郡丞尊驾光临,在下失礼了。”司马懿急忙向书案上搁下毛笔,起身迎去。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杜传脸上笑得一片粲然,慌不迭赶上几步,伸手扶起了司马懿。他瞧着司马懿,微微颔首道:“马君当真是才干不俗,办什么事儿都能马到功成——老夫适才从袁府那边过来,袁家两位老爷说,昨日那八十余家流民户主已到他们府上签下了佃户书契。他俩对马君的耐心说服之功甚感满意,特让老夫代他俩前来向你致谢。”
司马懿一听,脸色微微泛红,躬身推辞道:“杜郡丞,这都是那些豫州流民信得过两位袁老爷的恩泽。在下何功何能敢受您和两位袁老爷的谢礼?这可是折杀在下了。”
“马君实有大功大劳于他们两位袁家老爷啊!他们的谢礼,你受得起,受得起的……”杜传不由分说,便将那蓝布包袱直往司马懿怀里使劲塞来,“那些豫州流民户主们都对袁雄、袁浑他们说了,若不是你马君殷勤开导、耐心劝说,他们是不会留居在河内郡租种袁家兄弟那些田地的……这一切不是你的大功大劳,又是什么?”
司马懿在推辞之际,感到那蓝布包袱沉甸甸的,想来这里边必是一块块厚重的金饼!看来,袁氏兄弟对自己的酬谢真可谓丰厚异常了!他心念倏动,将那包袱推回到杜传手上,恭敬至极地说道:“这样罢!这些谢礼,便当在下借花献佛,算是送给郡丞大人您一点儿小小的心意,您且笑纳了罢!”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杜传却是毫不领受,干脆抱着那蓝布包袱从司马懿身边一绕而过,冲到他的书案前一股脑儿地放了上去,“老夫知道马君你才出仕不久,拿的俸禄也没多少——袁家两位老爷的这份薄礼,你还是可以拿回去孝敬孝敬家中父母吧。”
“这……这……”司马懿见他如此坚持,也只得由他去了,摇头叹道,“杜郡丞如此体恤下官,仪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心底却想:收了这些金饼也好,待会儿让牛金把它们拿去分给刘寅、张二叔、田五伯他们买谷种和粮食……
“哎……就是这个样子才好嘛!你只要不见外,老夫心头就很高兴!”杜传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那股亲热劲儿,任谁见了心田里也要暖得开花。
他慢慢走下堂来,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对司马懿说道:“对了!老夫曾经听闻,这批豫州流民当中,有三四个户主是你马君当年在外求学时的同窗好友。这样罢!他们几个户主的田租,老夫便叫两位袁老爷悉数免了罢!”
“这……这……”司马懿眼眶里绽放了朵朵泪花,嘴也变得笨了起来,“仪若是将这大好消息告诉那些豫州的同窗们,却不知他们该当如何感激杜郡丞才好!”
杜传一脸微笑,用手拈着嘴角的胡须,慢慢捻了又捻,过了片刻,复又正色言道:“不过,这事儿老夫觉得还可以办得更周详一些,为了避免引起别的佃户的疑心与不满,袁家两位老爷今后可以在明面上,收取你那几个豫州同窗的田租,然后私下里再悄悄返还给他们。现在的佃户也实在是有些难管,不能给其他人留下厚此薄彼的口实啊!”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头暗暗一凛:这杜传笼络人心、处置庶务的能力果然非同寻常!难怪他能在这河内郡中历事数任太守而始终不倒!只可惜他的种种谋算虽是精明透顶,却终究偏了大道、离了正途,全都运用在了歪门邪道的地方——大节一失、大略一误,一切便不足道矣!
他在心底深深叹了一气,恭然笑道:“不错,不错。杜郡丞处事圆融老到,实在令在下佩服不已。”
郡府衙署的后院,便是郡中的牛马官厩。然而,这官厩之中,几乎没有圈养一匹马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头老牛病怏怏地伏在枥中。
前来调查统计来年官田客户春耕犁田用具的司马懿和牛金,一道进了官厩,见此情形,不由得眉头紧皱。
看守官厩的皂吏是年过五旬的胥二爷,看到这新任上计掾突然到来,还不知出了何事,急忙赔着笑脸迎了过来:“马大人!是什么风儿把您吹到咱们厩院里来转悠了?您有什么事儿,让牛金过来传唤一声,小的自会登门受教……何苦劳您到这牲畜污秽之地来呢?”
司马懿见胥二爷一颠一颠地小跑过来,便也满脸带笑地说道:“胥二爷,仪是特地到厩院里来瞧您的——您可是咱们郡府里待人最热心的老前辈了!仪有什么事儿还得向您多多请教呐……”
说着,他转头向牛金使了个眼色。牛金会意,从腰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铢来,塞进了胥二爷的手里,又拍了拍他的肩头,亲热而又豪气地说道:“胥二爷,这是马大人给您的一点儿小小心意,您且拿去买几壶好酒喝——马大人说了,多年来您一直看守这厩院,最是辛苦不过的,您自个儿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胥二爷假意推辞了几番,见牛金执意要给,便接了那一大把铜铢握在手里,立刻抱拳躬身向司马懿连连作揖答礼:“哎呀!马大人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大善人,对小的真是体贴入微啊!得!小人明日一定到城南孔庙去给您烧上一炷高香,求孔夫子保佑您富贵双全、飞黄腾达!”
司马懿连忙摆手口称不敢,同时拿眼往厩舍那边一扫,淡淡地问了一句:“胥二爷,这可有些奇了,这厩院里的官牛官马怎么这么少?上计署的簿册里不是登记着厩院里有一百多头官牛和八十余匹官马吗?”
胥二爷听了,不禁有些狐疑地看了司马懿一眼,诧异地问道:“马大人进郡府这么久了,不会不知道这些官牛官马到哪里去了吧?”
司马懿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这官厩先前是由杜传主管的,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用手一拍脑袋,呀的一声叫道:“仪真是太没记性了——这些官牛官马好像是被杜郡丞这个……这个……”
“对嘛!这厩里稍为健壮一些的官牛,早在去年年初便被杜郡丞全部借给四海楼的两位袁老爷了嘛……”胥二爷素来讲话风风火火,接口便道,“所以,咱们这个厩院也就成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马大人今天竟然会光临此地,实在是稀客!稀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