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热炒、四冷盘还没撤下去,一尾“清蒸鲥鱼”已摆上来。海阔天请客的菜,是从来不会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鲥鱼”正是三和楼钱师傅的拿手名菜,胡铁花觉得它虽不如张三烤的鱼鲜香,但滑嫩处却仿佛犹有过之。
但无论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欣赏领略,一个人若是满肚子别扭,就算将天下第一名厨的第一名菜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现在大家心里显然都别扭得很。
云从龙自从坐下来,就一直铁青着脸,瞪着武维扬,看到这么样一张脸,还有谁能吃得下去?
“神龙帮”与“凤尾帮”为了抢地盘,虽曾血战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成了过去。
近年来江湖中人都以为两帮早已和好,而且还谣传武维扬和云从龙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已成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两人还像是在斗公鸡似的。
胡铁花实在想不通,海阔天为何将这两人全都请到一个地方来?难道是存心想找个机会让这两人打一架么?
只听楼梯声响,又有人上楼来了,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个人。
丁枫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海帮主还请了别的客人?”
海阔天目光闪动,笑道:“客人都已到齐,若还有人来,只怕就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了。”
云从龙忽然长身而起,向海阔天抱了拳,道:“这两人是在下邀来的,失礼之处,但望海帮主千万莫要见怪!”
海阔天道:“焉有见怪之礼?人愈多愈热闹,云帮主请来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贵宾,只不过……”
他大笑着接道:“规矩却不可废,迟来的人,还是要罚三杯的。”
云从龙又瞪了武维扬一眼,冷冷道:“只可惜这两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阔天笑道:“无论谁说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骗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见过。”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真正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个死人。”
云从龙铁青着脸,毫无表情,冷冷道:“这两人正是死人!”
胡铁花怔住了。
这人居然找了两个死人来做陪客!
难道他还嫌今天这场面太热闹了么?
海阔天面上阵青阵白,神情更尴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么样的客人在下都请过,能有死客人来赏光,今天倒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云帮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总算让在下开了眼界。”他脸色一沉,厉声道:“但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无论是死是活,都请进来吧!”
云从龙似乎全未听出他话中的骨头,还是面无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谢海帮主了!”
他缓缓走了出去,慢慢地掀起门帘。
门口竟果然直挺挺站着两个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会自己走上楼的,后面自然还有两个活人扶着。但大家看到了这两个死人,就谁也不会再去留意他们背后的活人。
只见这两个死人全身湿淋淋的,面目浮肿,竟像是两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水鬼,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屋子里的灯火虽然很明亮,但大家骤然见到这么样两个死人,还是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胡铁花和勾子长的面色更都已变了。
这两个死人,他居然是认得的。
这两人都穿着紧身的黑衣,腰上都系着七色的腰带,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们方才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两具尸体。
楚留香本要将这两具尸首埋葬的,但张三和胡铁花却都认为还是应该将“他们”抛回江里。
张三认为这件事以后一定会有变化。
他倒真还没有猜错,这两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捞起来了。
但这两人明明是“凤尾帮”门下,云从龙将他们送来干什么呢?
海阔天的确也是个角色,此刻已沉住气了,干笑两声,道:“这两位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贵客,云帮主就该为大家介绍介绍才是。”
云从龙冷冷道:“各位虽不认得这两人,但武帮主却一定是认得的。”
他目光一转,刀一般瞪着武维扬,厉声道:“武帮主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武维扬道:“请教。”
云从龙一字字地续道:“他们是要向武帮主索命来的!”
死人索命,固然谁也不会相信,但云从龙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怨毒之意,连别的人听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了一阵寒意。
门帘掀起,一阵风自门外吹来,灯火飘摇。
闪动的灯光照在这两个死人脸上,这两张脸竟似也动了起来,那神情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择人而噬。
武维扬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云帮主若是在说笑话,这笑话就未免说得太不高明了。”
云从龙冷冷道:“死人是从来不说笑的。”
他忽然撕开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们左肋的伤口来,嘶声说道:“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们这致命的伤口是被什么样的凶器所伤的?”
大家面面相觑,闭口不言,显然谁也不愿涉入这件是非之中。
云从龙道:“在下纵然不说,各位想必也已看出这是‘神箭射日’武大帮主的大手笔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腑,武大帮主的‘凤尾箭’果然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声,接着又道:“只不过这两人却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直到临死时,还不知武大帮主为何要向他们下这毒手!”
武维扬厉声道:“这两人本是我‘凤尾帮’属下,我就算杀了他们,也是‘凤尾帮’的私事,与‘神龙帮’的云大帮主又有何关系?”
这句话正是人人心里都想问的。
云从龙铁青着脸,道:“这两人与我的关系,莫非武帮主你还不知道?”
武维扬打断了他的话,冷笑着道:“这两人莫非是你派到‘凤尾帮’来卧底的奸细?否则怎会和你有关系?”
云从龙脸色忽然变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武维扬,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大家瞧见他的神色,心里都已明白,死的这两个“凤尾帮”弟子,想必正是他派去卧底的奸细,不知怎地却被武维扬发觉了,是以才杀了他们灭口——这推测不但合情,而且合理。
楚留香以前的推测,竟似完全错了。
胡铁花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凑到他耳边,悄悄道:“我求求你,你以后少弄些自作聪明好不好?千万莫要把自己当作诸葛亮。”
楚留香却连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反而微笑道:“诸葛亮当时若在那里,想法也必定和我一样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诸葛亮若在这里,也一定要被你活活气死。”
只见云从龙眼角的肌肉不停地跳动,目中也露出了一种惊恐之色,仿佛忽然想起件极可怕的事,嗄声道:“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武维扬厉声道:“我也明白了,但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岂可在海帮主的宴前争吵,打断这些贵客的酒兴?有什么话,我们到外面说去!”
云从龙迟疑着,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看到丁枫时,他目中的惊恐怨毒之色更深,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
武维扬霍然长身而起,道:“走!”
云从龙目光已移到门口那两个死人身上,惨然一笑,道:“但这两人都是我的好兄弟,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既然来迟了,就该罚酒三杯——这六杯罚酒,我就替他们喝了吧。”
武维扬仰面而笑,冷笑道:“各位听到没有?我凤尾帮的属下弟子,居然会是云大帮主的好兄弟,这位云大帮主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云从龙眼睛发直,竟似根本未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大步走回座位上,倒了六杯酒,自己举杯道:“云某本想陪各位喝几杯的,只可惜……此刻却宛如有‘骨鲠在喉’,连酒都喝不下去了,失礼失礼……失礼……”
他语声中忽又充满凄凉之意,是以他这“骨鲠在喉”四个字用得虽然极不恰当,文不对题,也没有人去留意了。
只见他很快地喝了三杯酒,拿起筷子,夹起那尾“清蒸鲥鱼”的头,将鱼头上的鱼眼睛挑了出来。
鱼眼睛虽然淡而无味,但也有些人却认为那是鱼身上最美味之物,胡铁花就最喜欢用鱼眼睛下酒。
云从龙夹起鱼眼睛,胡铁花正在后悔,方才为什么不先将这鱼眼睛挑出来吃了,如今却让别人占了便宜。
好吃的人,看到别人的筷子伸了出去,总是特别注意;若看到别人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挑走,那更要难受极了。
谁知云从龙夹起这鱼眼睛,只是用眼睛瞧着,却不放到嘴里去。瞧了很久,筷子忽然一滑,那鱼眼睛竟不偏不倚跳入武维扬面前的酱油碟子里。
胡铁花心里早已叫了一百声“可惜”,简直恨不得要指云从龙的鼻子,大声告诉他:“这种东西是要用嘴吃的,不是用眼睛瞧的。”
云从龙这时已喝完了第五杯酒,喝到第六杯时,咽喉似被呛着,忽然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了起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道:“云帮主若已不胜酒力,这杯酒就让在下替你喝了吧!”
云从龙非但毫不推辞,反似欢喜得很,立刻道:“多谢多谢,在下正已有些喝不下去了。”
胡铁花不禁奇怪:“只有喝醉了的人,才会抢着替别人喝酒,这老臭虫喝酒一向最精明,今天怎地也抢酒喝?”
楚留香将酒杯接过去的时候,他眼角又瞥见酒杯里仿佛有样东西,楚留香却似全未瞧见,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又不禁奇怪:“这老臭虫除了鼻子外,什么都灵得很,今天怎地连眼睛也不灵了?”
只听云从龙大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下无虚,果然是好酒量、好朋友。”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似已全无顾忌。
门口的两个死人立刻向两旁退开,大家这才看到后面果然有两个人在扶着他们。两人身上穿的都是紧身水靠,显然都是“神龙帮”属下,看他们的气度神情,在帮中的地位却不低。
右面一人年纪较长,也是满脸水锈,眼睛发红,显见是长久在水上讨生活的,在“神龙帮”的历史也必已很悠久。
左面一人却是个面白无须的少年,此人年纪虽轻,但目光炯炯,武功似乎比他的同伴还要高一些。
云从龙经过他们面前时,脚步突然停下,像是要说什么,但武维扬已到了他身后,竟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轻叱道:“到了这时,你还不快走?”
云从龙回头瞪了他一眼,竟长叹了一声,道:“既已到了这时,你还着急什么?”
阁楼外,有个小小的平台。
武维扬和云从龙就站在平台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听武维扬不停地冷笑,过了很久,忽然低叱一声,道:“你多说也无用,还是手下见功夫吧!”
云从龙冷笑道:“好,云某难道还怕了你这……”
他下面的话还未出口,武维扬的掌已击出,但闻掌风呼啸,掌力竟十分强劲,逼得云从龙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胡铁花忍不住站了起来,道:“我们难道真要在这里坐山观虎斗么!我出去劝劝他们,要他们再回来喝两杯酒,也许他们的火气就消了。”
丁枫却笑道:“武帮主既已说过这是他们的私事,别人也无法劝阻,又何苦去多事——,小弟敬胡兄一杯。”
他有意无意间,举起酒杯,挡住了胡铁花的去路。
别人敬酒,胡铁花一向不会拒绝的。
他刚喝完这杯酒,就听到云从龙发出了一声惨呼!
呼声很短促。
这次丁枫非但不再劝阻别人,反而抢先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时,云从龙已倒在地上。
那满面水锈的大汉狂呼一声,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他反手抽刀,就待冲过去。
谁知那白面少年却将他一手拉住,厉声说道:“孙老二,你难道忘了帮主交给你的那封信了么?”
孙老二呆了呆,嗄声道:“信在这里,只不过……”
白面少年道:“信既然还在,你就该记得帮主再三嘱咐你的话……”
他提高了声音,接着道:“帮主说,他无论有什么意外,你都得立刻将他交给你的信拆开当众宣读,千万不可有片刻延误,这话我是记得的。”
孙老二呆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自怀中取出了封书信,他两只手不停地发抖,拆了半天才将信封拆开,大声念了出来:“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
他只念了两句,念到这里,面色突然大变,两只手抖得更是剧烈,牙齿也在不停地咯咯打战,竟无法再念出一个字来。
白面少年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抢过那封书信,接着念了下去:“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于‘凤尾帮’之武维扬;从此两帮合并,‘神龙帮’中无论大小事务,均由武帮主兼领,本帮弟子唯武帮主之命是从,不得异议,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他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
别的人听在耳里,心里也是惊奇交集:武维扬明明是云从龙的冤家对头,云从龙为何要留下遗书,将帮主之位传给他呢?
丁枫忽然沉声道:“这封信是否的确是云帮主亲手所写?”
孙老二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嗄声道:“确是帮主亲笔所书,亲手交给我的,可是……可是……”
丁枫叹了口气,道:“这既是云帮主的遗命,看来两位就该快去拜见新帮主才是了!”
孙老二突然狂吼一声,道:“不行,我‘神龙帮’子弟,人人都视帮主为父,他杀了云帮主,就与本帮上下三千子弟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来做本帮帮主,我孙老二第一个不服!”
白面少年厉声道:“但这是帮主的遗命,你怎能不服抗命?”
孙老二眼睛都红了,怒喝道:“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跟他拼了!”
他挣脱了白面少年的手,挥刀冲了过去。
白面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赦”字出口,只见刀光一闪。
这少年手里的刀,已刺入了孙老二的背脊。
孙老二惨呼一声,转身望着这少年,颤声道:“你……你……你好……”
一句话未说完,就已扑面而倒。
白面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扑倒在他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只听他一面哭,一面说道:“这是帮主遗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孙二哥你在天之灵莫要怪我。”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又大哭了几声,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维扬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龙帮属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见新帮主。”
丁枫长揖到地,含笑道:“武帮主从此兼领两帮,必能大展鸿图,可喜可贺。”
这两人一揖一拜,武维扬的“神龙帮”帮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从龙的尸身犹倒卧在血泊中,竟全没有人理会。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云从龙呀云从龙,你为何不将这帮主之位传给宋仁钟呢?”
这句话说出,丁枫、夏奇峰、武维扬的面色都变了变。
武维扬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宋仁钟宋大侠和云故帮主有什么关系?”
胡铁花道:“宋仁钟是我的朋友,和云从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维扬勉强笑道:“这位宋大侠若真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将这帮主之位转让给他也无不可。”
胡铁花道:“这位宋仁钟既非什么大侠,更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过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维扬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铁花淡淡道:“不错,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终。云从龙若将这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虽没有别的好处,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还有人为他送终。”
武维扬的脸红了,干咳两声,道:“云故帮主的遗蜕,自然应该由在下收殓……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维扬道:“云故帮主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得风光隆重。从今天起,‘神龙帮’三千子弟,上下一体,都得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严禁喜乐,若有违命,从重严办……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维扬突然在云从龙尸身前拜了三拜,双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哽咽道:“君之生前,为我之敌。君之死后,为我之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归君遗蜕,以示哀思。”
说完了这八句话,他的人竟已走下楼去。
胡铁花道:“他倒是说走就走,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丁枫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说,若换了我,只怕也无颜留在这里。”
胡铁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杀了云从龙,生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枫道:“神龙与凤尾两帮本是世仇,近百年来,两帮血战不下数十次,死者更以千计,别人就算要替他们复仇,只怕也是无从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