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子长忽然道:“我有……我在袜筒里藏了个火折子。”
张三大喜道:“还没有被搜出来?”
勾子长道:“这火折子是京城‘霹雳堂’特别为皇宫大内做的,特别小巧,而且不怕水。”
张三道:“不错,我也听说过,据说这小小的一个火折子,就价值千金,很少有人能买得起。”
胡铁花道:“我找到了,火折子就在这……”
他话未说完,东三娘忽然大声道:“不行,这里绝不能点火。”
胡铁花道:“不能点火,是怕被人发觉,现在我们反正已被人关起来了,还怕什么?”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也想看看你,只要是老臭虫的朋友,我都想……”
东三娘嘶声道:“不行,求求你,千万不能点火,千万不能。”
她声音里竟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
她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怕火光?
楚留香忽然想起她还是赤裸着的,悄悄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东三娘身子在发抖,道:“求求你,不要让他们点火,我……我怕。”
但这时火已亮起。
火光一亮起,每个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在这已接近永恒的黑暗中,纵然是一点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但现在每个人脸上却都充满了惊奇、诧异、恐惧和悲痛之意。
这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瞧着东三娘。
虽然楚留香已经为她披起了一件衣裳,但还是掩不住她那柔和而别致的曲线,那修长而美丽的腿。
在灯光下看来,她的皮肤更宛如白玉。
她脸色是苍白的,因为终年都见不到阳光,但这种苍白的脸色,看来却更楚楚动人。
她的鼻子挺直而秀气。
她的嘴唇虽很薄,却很有韵致,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动人的表情。
她果然是个美人。
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觉得可爱,又怎会觉得可怕呢?
那只因她的眼睛。
她没有眼睛,根本就没有眼睛!
她的眼帘似已被某种奇异的魔法缝起,变成了一片平滑的皮肤。
变成了一片空白,绝望的空白!
她若是个很平凡、很丑陋的人,纵然没有眼睛,别人也不会觉得如此可怕。
但她的美却使得这一片空白变得说不出的凄迷、诡秘,令人自心里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胡铁花的手已在发抖,甚至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楚留香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怕光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死在这里。
因为她本就无法再有光明!
没有人能说得出一个字,每个人的喉头都似已被塞住。
东三娘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火已点着?”
楚留香柔声道:“还没有……”
他的心虽在颤抖,却尽量使自己的语声平静。
他不忍再伤害她。
胡铁花突然大声叫道:“这见鬼的火折子,简直就像块木头,若有人能扇得出火来,我宁愿把它吃下去。”
张三立刻也接着道:“这种火折子居然也要卖几百两银子一个,简直是骗死人不赔命。”
勾子长也道:“看来我像是上了当了,好在我的银子是偷来的,反正来得容易,去得快些也没什么关系。”
张三道:“这叫作——黑吃黑。”
楚留香瞧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激。
人心毕竟还是善良的。
人间毕竟还有温暖。
东三娘这才长长吐出口气,说道:“好在没有火也没关系,我知道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通路,就算有火,也照不出什么来。”
她表情看来更温柔,嘴角竟似已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她虽然明知这里是死路,可是她并不怕。
她本就不怕死。
她怕的只是被楚留香发现她的“眼睛”。
楚留香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紧紧拥抱起她,柔声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没有火又有什么关系?”
东三娘伏在他胸膛上,轻轻地摸着他脸,缓缓道:“我只恨一件事……我只恨看不到你。”
楚留香努力控制着自己,道:“以后你总有机会能看到的。”
东三娘道:“以后?……”
楚留香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愉快,说道:“以后当然会有机会,你以为我们真的会被困死在这里么?绝不会的。”
东三娘道:“可是我……”
楚留香笑道:“你不想跟我走也不行,我一定要带着你一齐走,让你看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东三娘的脸已因痛苦而抽搐。
她的手紧握,指甲已嵌入肉里。
她显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声音听来愉快些。
“我相信你……我一定会跟你走的,我一定要看看你。”
她甚至连眼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在颤抖。
若是有泪能流,此刻她眼泪必已如涌泉般流在楚留香胸膛上。
别的人又何尝不想流泪?
想到她这种甜蜜的声音,再看到她面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纵然是心如铁石,只怕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胡铁花突然笑了。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笑出来,道:“你不看他也许还会好些,若是真看到他,一定会很失望。”
东三娘道:“为……为什么?”
胡铁花笑道:“老实告诉你,他不但是个大麻子,而且是个丑八怪。”
东三娘却摇着头,道:“你们骗不了我,我知道……像他这么好心的人,老天一定不会亏待他的,他绝不会丑。何况……”
她语声轻得仿佛在梦中,接着又道:“就算他的脸很丑,还是没别人能比得上他好看,因为我们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心。”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就算这里真的是地狱,我也情愿去,因为这里令人流泪的温情,已足可补偿在地狱中所受到的任何苦难。
“霹雳堂”的火折子,并不是骗人的。
火光仍然很亮,而且显然还可以继续很久。
大家本都在瞧着楚留香和东三娘,谁也没有注意到别的。
直到这时,张三才发现石牢中竟还有个人。
这人赫然竟是英万里!
张三险些就要叫了出来,但他立刻忍住,他绝不能让东三娘疑心这里已有火光……若没有火光,他怎能看到别人?
他心念一转,喃喃道:“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说不定我们还有朋友在这里。”
胡铁花立刻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立刻接着道:“朋友总是愈多愈好。”
张三道:“小胡,我们分头摸索着找找好不好?”
胡铁花道:“好,我往右面找。”
他们故意地慢慢走,走到英万里那里。
英万里蜷伏在角落中,闭着眼睛,眼角似也有些泪痕。
刚才发生的事,他显然也看到了,只可惜他不能开口。
他的嘴已被塞住。
张三故意“哎哟”了一声,道:“这里果然还有个人,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道:“我摸摸看……咦,这人的耳朵仿佛是‘白衣神耳’,莫非是英老先生?”
张三已掏出了塞在英万里嘴里的东西。
他立刻忍不住要呕吐。
塞在英万里嘴里的,竟是一只手!
一只血淋淋的手。
再看英万里自己的右手,竟已被齐腕砍断!
那蝙蝠公子果然不是人,人怎么做得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英万里的嘴角已被胀裂,穴道一解开,就开始不停地呕吐,却呕不出任何东西来——的肠胃似也被掏空了!
胡铁花咬着牙,只恨不得能去咬那蝙蝠公子一口!
咬他的手!
张三扶起了英万里,轻轻托着他后心,也咬着牙,说道:“英先生,英老前辈,是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悲愤中,他已忘记了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话——他们都在这里,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绝望。
英万里的呕吐已停止,干涸了的血渍还凝结在他嘴角上。
他喘息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们都会来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英万里道:“人家早就准备好来对付我们了。从一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道:“谁知道得清清楚楚?蝙蝠公子?”
英万里道:“不错,他不但知道我们要来,而且也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来。”
胡铁花道:“他怎么会知道的?”
英万里道:“当然是有人告诉他的,这人对我们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张三忍不住瞪了勾子长一眼。
勾子长立刻道:“我没有说——用不着我说,他们已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张三虽然明知道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再说谎,却还是忍不住道:“若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我们的行动还有谁知道?”
勾子长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这些人中必还有个内奸。”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也知道我说的话你们绝不会相信,但我却还是不能不说。”
楚留香突然道:“我相信你。”
张三道:“你相信他?为什么?”
楚留香道:“杀死白猎的绝不是他,他也绝不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张三道:“你认为杀死白猎的和定计害死枯梅大师的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也就是那人出卖了我们。”
张三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还猜不出,纵然猜到了一点,也不能确定。”
张三道:“你姑且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楚留香道:“没有确定的事,我从不说!”
宁可自己上当一万次,也不愿冤枉一个清白的人。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张三自然也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绝对遵守原则的,只有苦笑道:“等你能确定的时候,也许我们都已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