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风急,暮色渐浓。
胡铁花放马而奔,沿岸非但没有死人的尸首,连个活人都瞧不见。
江上的船只也少得很。
“还不到一顿饭的时候,那两匹马就已去而复返,显然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已被人截击,他们的尸首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胡铁花终于还是想通这道理了,立刻勒转马头,打马而回。
走了还没有多久,他就发现楚留香、勾子长、张三都围在岸边,那两个骑士的尸首,赫然就在他们的脚下。
胡铁花觉得奇怪极了,来不及翻身下马,已大呼道:“好小子,原来你们找到了,也不招呼我一声,害我跑了那么多冤枉路。”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好久没有马骑了,我还以为你想乘此机会骑骑马又兜兜风哩,怎么敢打断你的雅兴!”
胡铁花只好装作听不懂,一掠下马,道:“你们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道:“就在这里。”
胡铁花道:“就在这里?我怎么会没有瞧见?”
张三笑道:“你杀了人后,难道会将尸体留在路上让人家看么?”
他摇了摇头,喃喃道:“想不到这人活了三十多岁,还是这种火烧屁股的脾气。”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呀,连你这小子也来臭我了,你是什么东西?下次你偷了别人的珍珠,看我还会不会替你去顶缸?”
他刚受了楚留香的奚落,正找不着出气的地方。
张三正是送上门来的出气筒。
勾子长还不知道他们的交情,也不知道他们没事就斗嘴,只不过是为了松弛紧张的神经,已抢着来解围了,道:“这两人的尸首,都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胡铁花道:“哦。”
其实他也早已看到这两具尸首身上都是湿淋淋的,又何尝不知道尸首必已被抛入江水中。
勾子长又道:“那凶手还在他们衣服里塞满了沙土,所以一沉下去,就不再浮起,若非香帅发现地上的血渍,谁也找不到的。”
胡铁花淡淡道:“如此说来,他的本事可真不小,是不是?”
勾子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目光之敏锐,的确非人能及。”
胡铁花道:“你对他一定佩服得很,是不是?”
勾子长道:“实在佩服已极。”
胡铁花道:“你想跟着他学?”
勾子长道:“但愿能如此。”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你什么人不好学,为什么偏偏要学他呢?”
勾子长笑了笑,还没有说话。
突见一道淡青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暮色中一闪而没。
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火光看来还不明显。
但勾子长的面色却似已有些变了,突然拱了拱手,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香帅、胡兄,晚上‘三和楼’再见了。”
话未说完,身形已展动。
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出几步,人已远在二三十丈外,眨眼就不见踪影,胡铁花就算还想拉住他也已来不及了。
过了很久,张三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凭良心说,这人的轻功实在不错。”
楚留香道:“的确不错。”
张三道:“看他的轻功身法,似乎和中土各门各派的都不同。”
楚留香道:“是有些不同。”
张三道:“他这种轻功身法,你见过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没有见过的武功很多……”
胡铁花忽然道:“我看他非但轻功不弱,马屁功也高明得很。”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以为他真的很佩服你么?”
他冷笑着接道:“他故意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故意拍你的马屁,讨你的好,想必对你有所图谋,我看你还是小心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真的佩服我呢?你又何必吃醋?”
胡铁花哼了一声,摇头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但‘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等你上了当时,莫怪我话未说在前头。”
楚留香道:“这只怪他没有拍你的马屁,所以你事事看他不顺眼了。”
张三也笑了,却又皱眉道:“但我看这人的行踪也有些可疑,那只箱子里面更不知有什么古怪,你至少也该问问他的来历才是。”
楚留香淡淡道:“这倒用不着我们费心,自然有别人会问他的。”
张三道:“谁?”
楚留香道:“丁枫!”
胡铁花道:“今晚他若不到‘三和楼’去呢?”
楚留香笑道:“他肚子里又没有美酒烤鱼,怎肯放过白吃一顿的机会?”
胡铁花看了看地上的尸首,问道:“你可找到了他们致命的伤痕?”
楚留香道:“就在左肋。”
胡铁花扳起尸体来一瞧,只见两人左肋上果然都有个铜钱般大小的伤口,血已流尽。
伤口已被江水冲得发白,看来深得很。
胡铁花道:“这是箭伤。”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这一带两岸水都很浅,至少要离岸十丈外,才能行船。”
张三道:“至少要二十丈外。”
胡铁花道:“那人一箭自二十丈外射来,就能穿透他们的肋骨,取了他们的性命,这手劲倒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的确少见得很。”
胡铁花又道:“看他们的伤口,那人用的显见是特大的箭镞;箭的分量沉重,射箭的弓,想必也是柄强弓。”
楚留香道:“他用的至少是五百石的强弓。”
胡铁花道:“江湖中,能用这种强弓大箭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道:“的确很少人有这种臂力,能挽得起五百石的强弓。”
胡铁花道:“就算有人能挽得起这种强弓,也没有这种准头,能在二十丈外取人的性命,而且令人闪避都无法闪避。”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岂非已很明显了?”
楚留香道:“很明显?我倒不觉得……”
胡铁花道:“你还想不出那人是谁?”
楚留香道:“想不出。”
胡铁花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道:“除了武维扬还有谁!”
楚留香皱眉道:“你是说武维扬杀了他们?”
胡铁花道:“不错,武维扬臂力之强,天下皆知,用的正是把五百石的强弓,壶中十三根‘凤尾箭’更是百发百中。昔年与‘神龙帮’决斗,七阵中虽败了五阵,但武维扬十三箭射落了神龙帮十三条船的主篷,也吓得神龙帮心胆俱寒,否则云从龙挟大胜之余威,又怎肯和凤尾帮订下互不侵犯的条约?”
他笑着接口道:“这件事非但是武维扬生平得意之作,也是当年轰动江湖上的大消息,你难道已忘了么?”
楚留香道:“倒也没有忘记。”
胡铁花大笑道:“既然没有忘记,你怎会没有想到这件事就是武维扬下的手?我看你的脑袋这两年来只怕已被酒色掏空了。”
张三听得眼睛发呆,脱口赞道:“这两年来,小胡果然变得聪明多了!”
胡铁花更得意了,又道:“还有,武维扬想必也知道自己用的‘凤尾箭’太引人注目,所以杀了他们后,还要将箭拔出来,再毁尸灭迹,为的就是要人想不到他是凶手。”
张三抚掌道:“有道理。”
胡铁花笑道:“这件事我只有一点想不通。”
张三道:“哪一点?”
胡铁花道:“这两人既是他的手下,他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张三沉吟着,眼睛瞧着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杀他们的人,绝不是武维扬!”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不是武维扬是谁?你这人的脑袋怎么忽然变成了块木头?”
楚留香道:“这两人一路急奔,为的就是要追上武维扬,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只可惜他们真的追上了,否则也不会遭了武维扬的毒手。”
楚留香又道:“他们既然是为了追武维扬的,追上之后,见着了武维扬,自然一定要停下来招呼,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停下来招呼时,一定是面对着武维扬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既然是面对着武维扬的,武维扬一箭射来,又怎会射入了他们的左肋?”
胡铁花怔住了,面上的得意之色立刻连半点都瞧不见了。
张三失笑道:“也许武维扬射出来的箭会半途转弯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似乎想咬他一口。
楚留香道:“还有,武维扬纵横江湖已有二十多年,可算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了,他若真想毁尸灭迹,又怎会被我们发现?”
张三笑道:“他也许是喝醉了酒。”
胡铁花瞪眼道:“还有没有?”
楚留香道:“还有,这两匹马是向前疾驰,这两人受伤坠马之后,两匹马本该是向前跑才对,又怎会忽然回头了呢?”
张三笑道:“也许这两匹马也是吃荤的,不吃草,也想吃吃我的烤鱼。”
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声道:“好,好,好!你们两个都比我聪明,你们就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楚留香道:“射箭的人,必定是藏在岸边的人。这两人一路疾驰,什么也没有瞧见,骤出不意,是以才会被他一箭射入左肋。”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这人用的虽是大箭,却未必是强弓,因为他们之间相距根本就没有二十丈。”
张三道:“非但没有二十丈,也许连两丈都没有。在两丈之内,我射出去的箭也准得很!”
楚留香道:“他如此做,为的就是要让我们以为这是武维扬下的手,所以,他才故意在岸边留下些血渍,好让我们找到这两人的尸身。”
张三道:“他还怕我们不找到这里来,所以才故意将两匹空马放回,还故意在马鞍上也留下些血渍,是不是?”
楚留香道:“不错,否则这两人左肋中箭,血又怎会滴到马鞍上去?”
胡铁花不说话了。
张三道:“但这件事我也有一点还没有想通。”
楚留香道:“哪一点?”
张三道:“他杀了这两人,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知道?”
胡铁花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因为他知道我们已瞧见了这两人,怕我们追究。”
张三道:“这道理勉强也说得通,但这两人就算真是武维扬杀的,也是他们‘凤尾帮’的事,别人也无法插手,他嫁祸给武维扬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又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缓缓道:“他们这样做,既不是为了怕我们追究,也不是想嫁祸给武维扬。”
张三道:“那么,他们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道:“只为了要我们知道武维扬还活着。”
张三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显见都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楚留香接着道:“若是我猜得不错,武维扬想必已死了!”
张三动容道:“你说武老大也已遭了他们毒手?”
楚留香道:“不错,但他们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也许还另有图谋,所以才这样做。我们若相信这两人真是武维扬杀的,那么武维扬自己当然就还没有死了,以后若有人问起武维扬的死活,我们就一定会证明武维扬还活着的!”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些人心计之深、手段之毒、计划之周密,固然都可怕得很,最可怕的还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们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张三伸了伸舌头,笑道:“幸好今天晚上他们没有看清我……”
船头上的炉火犹未熄。
张三拍着胡铁花的肩头,笑道:“现在时候还不算晚,再到我船上去吃两条鱼如何?”
胡铁花笑道:“今天我还想留着肚子去吃那些孙子,等明天再来吃你这孙子吧!”
张三喃喃道:“今天你若错过机会,明天只怕就吃不到了……”
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走上船,居然唱起歌来。仔细一听,他唱的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胡铁花笑骂道:“这小子才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就不信‘三和楼’上,真有人能够要了我们的命去。”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然笑道:“我倒想再吃他两条鱼,这机会也许真不多了……”
突听一声轻呼,张三刚走入船舱,又退了出来,面上虽有惊异之色,还是带着笑道:“我这船上连半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朋友若想来光顾,那可真是抱歉得很了。”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失笑道:“想不到今天梁上君子也遇着了小偷。”
两人掠上船头,就发现果然有个人蜷伏在船舱的角落里。
船舱里还没有点灯,暗得很,他们也瞧不清这人的面貌和身形,只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无论谁都很少能见到如此明亮、如此美丽的眼睛,只可惜现在这双眼睛却充满了惊慌和恐惧,看来自然远不及平时那么动人。
张三笑道:“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破袜子,姑娘若不嫌臭,就请带走吧,赖在这里,可没有好处的。”
船舱里的人既不动,也不走,竟似赖定在这里了。
张三皱眉道:“你还不想走?”
船舱里的人很快地摇了摇头。
张三道:“你究竟想在这里干什么?非等着我轰你出去不可?”
他似乎真的要进去赶人了,胡铁花却一把拉住了他,瞪眼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张三怔了怔,道:“毛病?什么毛病?”
胡铁花道:“若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肯赏光到我家去,我想尽法子留住她还来不及,怎么能板下脸来赶人家走呢?”
张三失笑道:“你听见没有,我虽然是个大好人,这小子却是个大色狼,我劝你还是快走吧,愈快愈好。”
除了鱼和珍珠外,张三对别的本都没兴趣。
谁知船舱里的人儿还是在摇着头。
胡铁花笑了,道:“姑娘千万莫听他的,我这人只不过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只要姑娘高兴,随便在这里耽多久都没关系,我保证他绝不敢对你无礼。”
他以为船舱里的这人一定会对他很感激了,谁知这位姑娘竟似全不知好歹,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胡铁花忽然发觉这双眼睛看来竟熟悉得很,仿佛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他还未说话,楚留香已问道:“是金姑娘?”
船舱里的人果然点了点头。
胡铁花也想起来了,失声说道:“对了,就是那个凶姑娘,她一凶起来,一瞪起眼睛,我就认出她是谁来了。张三……”
他再回过头去找张三,张三早已溜之大吉。
楚留香道:“金姑娘为何会到这里来了呢?”
金灵芝还是躲在那里,不肯说话。
胡铁花沉下了脸,冷哼道:“像金姑娘这么尊贵的人,居然会到这里来,倒真是怪事,莫非还是想来要我的命么?”
金灵芝眨了眨眼,眼圈竟似已有些红了。
她居然又忍住了没有发脾气。
这强横霸道的大姑娘,此刻看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
胡铁花的心立刻软了。
他的心本来就不太硬,尤其是见到女孩子时,软得更快,本来还想板着脸的,怎奈脸上的肉已不听指挥,展颜笑道:“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但烤鱼却还不错,金姑娘只要不发脾气,无论要什么都好商量。”
金灵芝又眨了眨眼,目中竟流下泪来。
一见到女人的眼泪,胡铁花非但心软,人也软了,柔声道:“金姑娘若还是在对我生气,就算打我几下出气也没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金姑娘只怕并不是来找你的。”
胡铁花瞪眼道:“不是找我的,难道是找你的?她找你干什么?”
楚留香也不理他,沉声道:“金姑娘莫非遇着了什么意外?”
金灵芝果然又点了点头。
胡铁花抢着道:“难道有人敢对金姑娘无礼?”
金灵芝垂下头,竟似已在轻轻啜泣。
胡铁花道:“难道金姑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所以才躲到这里来的?”
金灵芝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似乎在发抖。
胡铁花大声道:“是谁欺负金姑娘,是不是丁枫那小子?”
金灵芝既未点头,也未摇头,泣声却更悲哀。
胡铁花大怒道:“那小子胆子可真不小,金姑娘,有我们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
他愈说火气愈大。
看到有人欺负女孩子,他的火气一发,就简直不可收拾,恨恨道:“那小子现在在哪里?你带我们找他去!”
金灵芝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就像是只已被追得无处可逃的小羊,好容易找到了个可以藏身之地,哪里还肯出来?
胡铁花皱眉道:“金姑娘莫非已受了伤?”
金灵芝颤声道:“我……”
一个字刚说出,就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似已痛得无法忍受。
胡铁花动容道:“你伤在哪里,让我瞧瞧,要不要紧?”
他嘴里说着话,已一头钻入了船舱。
船舱里的地方不大,而且果然有种很特别的臭气——单身汉住的地方,大多都有这种臭气。
像金灵芝这样的千金小姐,若非已被人逼急了,就算捏住她的鼻子,她也是万万不肯到这里来的。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虽不是名医,但却也会治伤的;金姑娘你只管放心,将伤势让我瞧瞧,我总有法子治好。”
金灵芝挣扎着,伸出了腿,颤声道:“他……他想杀我,一刀险些将我的腿砍断了。”
胡铁花咬牙道:“好小子,好狠的心……”
船舱里暗得很,他蹲下去,还是瞧不清金灵芝腿上的伤在哪里,皱眉道:“张三,你这鬼地方难道连盏灯都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