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璋同段祺瑞一样,与袁世凯有多年的袍泽关系,其夫人周砥原是袁世凯的家庭教师,由袁世凯亲自介绍,代为置办妆奁,并派一位保姆作为陪嫁的老妈,命人送周砥去南京就婚,关系亦极亲密。冯国璋在京期间,袁世凯优礼相加,每逢吃饭,不是派人送去牛奶,就是红烧猪肘子,甚或几个大馒头,凡冯国璋爱吃的均送去,另送冯国璋的夫人许多礼物,完全待如“自家人”。但对这个“自家人”,袁世凯却不讲一句真心话。接见冯国璋时,他说得那么亲热,可是回到楼上,便连声叫嚷:“冯华甫岂有此理!冯华甫岂有此理!”无怪后来冯国璋气愤地对人说:“我跟老头子这多年,牺牲自己的主张,扶保他做了元首,对我仍不说一句真心话,闹到结果,仍是‘帝制自为’,传子不传贤,像这样的曹丕(指袁克定),将来如何侍候得了?徒然叫我两面不够人,怎不令人寒心!”
袁世凯欺骗冯国璋,也是为了欺骗全国人民。他认为,只要全国人民知道他不愿当皇帝,那么以后搞起帝制来,就无人怀疑他是主动者,他那个肮脏的灵魂便不会为人所知了。
袁世凯为组织一个领导发动帝制活动的核心集团颇费了一些脑筋。开始参与这一秘密活动的只有杨士琦、段芝贵、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夏寿田诸人;杨度因和袁克定关系密切,亦深知其中奥秘。
杨士琦是皖系官僚集团的实际首领,也是秘密策划帝制活动的主持者。他既反对进步党,也反对交通系,打算由北洋一系独自包办。袁克定认为这个圈子太小,北洋一系包办不了,欲拉进步党帮忙。1915年春,袁克定约梁启超往小汤山赴宴,请杨度作陪。席间袁克定痛诋共和,隐隐露出要梁启超赞成改为帝制之意,梁启超未同意。返城以后梁启超知祸之将至,乃携家出走天津。
进步党靠不住,袁世凯变而去抓交通系。交通系又称粤系,以梁士诒及其助手交通部次长叶恭绰为首领。交通系和皖系过去同受袁世凯重用,而又你争我夺,互相攻讦。1914年5月,梁士诒被免去总统府秘书长职务,改任税务督办、参政院参政,渐渐失宠。但交通系控制着铁路、关税、交通银行和一些公司,握有很大财权。梁士诒有“财神”之称,又任秘书长多年,组织过公民党,同各方面均有关系,活动能力很强,具有相当的实力,而且颇得英、美帝国主义的信任。如能把该系官僚争取过来,定然大有帮助。
袁氏父子知道梁士诒热衷名利,遂指使肃政厅于1915年6月发动“三次长参案”和“五路参案”,以胁迫交通系就范。被参的三次长为陆军部次长徐树铮、交通部次长叶恭绰、财政部次长张弧;“五路参案”是揭发津浦、京汉、京绥、沪宁、正太五铁路局营私舞弊的案件,矛头直指交通系。参案一开始声势很大,来势很猛,叶恭绰被停职查办,津浦铁路局局长赵庆华被撤职,京汉、京绥两局局长关赓麟、关冕钧离职听审,交通系人物惶然无计。
对交通系狠狠打了两棒之后,袁世凯马上对梁士诒示以关怀,对梁士诒说:“参案本有君在内,我令去之”。拉梁士诒为帝制效力。
袁克定同乃父地位不同,作风也不一样,他把梁士诒找去,单刀直入,“问变更帝制,肯否帮忙,并加以恫吓”。梁士诒说回去向同人报告后再作答复。
事情很清楚,赞成帝制,参案可以取消;不赞成帝制,后果不堪设想。梁士诒当夜召集交通系人员召开紧急会议,讲了情况,最后说:“赞成不要脸,不赞成就不要头!”要大家发表意见。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表示“要头”。梁士诒等人考虑,“要保全交通系势力,只有顺从袁世凯的意旨,泼出一干;并且决定不干则已,干起来则不必遮遮掩掩,一定要大权独揽,有声有色”。次日回报袁克定,表示一定竭力效忠,并陈述了所设想的进行之策。袁克定大喜,于是交通系成为帝制派的中坚。帝制活动搞起不久,叶恭绰官复原职,关冕钧免议,赵庆华、关赓麟仅交付文官高等惩戒委员会惩戒,引人注目的两个“参案”烟消云散。
取得各地握有实力的军阀拥护,是实行帝制最基本的条件。袁世凯尽管觉得有几分把握,但除段芝贵个别人以外,帝制自为的心思尚未向其他军阀透露过,心中仍不免打鼓。于是用述职的办法,分别把几省的将军电召进京,以提问题的方式问他们共和办得如何,进行暗示。这些人最善察颜观色,领会意图相当敏快,一个个表态说共和办得不行,请总统多负责任。袁世凯听后,搞帝制的劲头更十足了。
倡议帝制之初,陆征祥提出外交不大好办,曹汝霖说外交上不负责任。袁世凯认为德国、日本和美国都表示赞成,成竹在胸地对他们讲,外交已经办妥,不必再去操心。
袁世凯认为国际国内均不会再发生问题,便授意杨士琦、夏寿田、段芝贵等人继续进行筹备帝制活动,加紧工作,由秘密转向公开。
杨度素主君主立宪,为袁世凯奔走不辞辛劳,袁世凯对之亦颇器重。后因杨度自命不凡,只愿帮忙,不愿帮闲,加之有人进谗,渐被疏远。然而他不甘寂寞,在北京任参政院参政、国史馆副馆长,经常追随在袁克定左右,与夏寿田过从甚密,对于袁世凯的心思颇为了解。1915年4月,他写了一篇《君宪救国论》,交夏寿田呈袁世凯。袁世凯阅后大为激赏,亲笔题写了“旷代逸才”四字,制匾赐予杨度,并把杨度的文章交湖北将军段芝贵秘密付印,分送各省将军、巡按使参考。现在杨度听到帝制马上公开进行,于8月10日谒见袁世凯,提出组织机关鼓吹帝制的问题。袁世凯说:“不可,外人知我们关系,以为我所指使”。杨度也许想在改朝换代时立个大功,取得新朝宰辅地位,正色说:“度主君宪,十有余年,此时如办君宪,度是最早之一人,且有学术上自由,大总统不必顾虑”。反复陈说,语气激昂。袁世凯最后告诉他:“你可与少侯(孙毓筠字)等谈谈”。杨度听了袁世凯的吩咐,高兴异常,立即将袁世凯之意告知孙毓筠。接着他们又把刘师培、李燮和、胡瑛和严复拉进来当配角,共同发起组织筹安会。
孙毓筠字少侯,安徽寿州人,1906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同年在南京被捕入狱,判刑五年。辛亥革命时获得自由,充任江浙联军总部副秘书长,1912年3月任安徽都督,7月到北京任临时参议院议员,后投靠袁世凯,袁世凯任其为约法会议议长、参政院参政。
刘师培字申叔,号左盒,江苏仪征人。其先辈以治《春秋》、《左传》闻名于当世,本人经学知识渊博,号为“国学大师”。早年参加光复会、同盟会,后为两江总督端方收买为暗探,几乎被革命派处死。1911年到四川国学院教书。1913年充当阎锡山的高等顾问。1915年10月,袁世凯委任其为署参政院参政,11月授为上大夫。
李燮和,湖南安化人,原名柱中。参加过华兴会、光复会、同盟会。辛亥革命时任长江下游招讨使,参与策划并领导了上海起义。沪军都督府成立后,自称吴淞都督,后被孙中山任为光复军总司令。曾上书孙中山,揭露袁世凯面目入骨三分,反对与袁世凯议和,不久辞职。宋教仁被刺后,他由湖南跑到北京,以调和南北自命,从此充当了袁世凯的鹰犬。
胡瑛别号经武,湖南桃源人,加入过同盟会、日知会,后在湖北被捕。辛亥革命时自任湖北都督府外交部长。南京政府成立,被委为山东都督。南北统一后投入袁世凯的怀抱。
严复,字绕道,福建侯官人(今福州市)。1877年留学英国,毕业后回国,任福州船政学堂教习,后官至北洋水师学堂总办。甲午战争失败,他撰写政论,翻译《天演论》、《法意》等世界名着,呼吁救国,声望很高。1900年脱离海军之后,思想渐趋保守,属君主立宪派。由于他学贯中西,袁世凯有意罗致,先后任其为京师大学堂校长、总统府外交法律顾问、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他主张帝制,但对谁当皇帝未考虑成熟。杨度约其发起筹安会,他不愿做发起人。次日,杨度派人送来一信,内云:“昨所谈事,实告公,盖承极峰旨与公商榷,极峰谕非得公为发起人不可,固辞恐不便。事机稍纵即逝,发起启事限明日载诸报端,公苟知底蕴,度无见拒理,已代公署名送报馆,不及待复示矣”。筹安会启事见报后,他未加否认。不过,在袁世凯搞帝制的过程中,他从未说过拥护袁世凯的话。
上述六人被称为“筹安会六君子”。
杨度从袁世凯处领来二十万元活动经费,在石驸马大街设置事务所,筹安会于是开张。
1915年8月14日,杨度与孙毓筠、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严复通电各省,发表了组织筹安会的宣言。声称:“我国辛亥革命之时,人民激于感情,但除种族障碍,未计政治进行,仓猝制定共和国体,国情适否,不及三思”。民国创始之后,“国家所历危险,人民所感痛苦,举国上下,皆能言之。长此不图,祸将无已。”“美之大政治学者古德诺博士即言君主实较民主为优,中国尤不能不用君主国体”。“我等身为中国人民,国家之存亡,即为身家之生死,岂忍苟安默视,坐待其亡!本会之立,特以筹一国之治安,研究君主、民主国体二者以何适于中国,专以学理是非、事实利害为讨论之范围。至范围以外各事,本会概不涉及,以此为至严之界限。将以讨论所得,贡之国民”。同时还公布了筹安会章程。8月23日筹安会正式宣告成立,杨度任理事长,孙毓筠为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并通电各省派代表来京。旋得各省复电,多数赞成,且派代表到会。湖南、吉林、安徽、湖北、南京等地相继成立了筹安会分会。
1903年袁世凯视野京师大学堂译学馆
28日筹安会越出了“学理”讨论范围,对国体进行投票表决,“一致主张君主立宪”。翌日向全国宣告:“立国之道,不外二端,首曰拨乱,次日求治”。“我国拨乱之法,莫如废民主而立君主;求治之法,莫如废民主专制而行君主立宪。此本会讨论之结果也”。公开鼓吹帝制,敲响了袁世凯帝制自为丑剧的开场锣鼓。袁世凯的原形也就毕露了。
1914年11月23日,袁世凯曾就宋育仁等人倡言复辟发表过一个申令,内有“民主共和,载在《约法》,邪词惑众,厥有常刑。嗣后如有造作谰言或着书立说及开会集议、以紊乱国宪者,即照内乱罪从严惩办,以固国本而遏乱萌”之语。筹安会公开发表宣言,反对共和,鼓吹君宪,正是犯了“紊乱国宪”的内乱大罪,应即按法严惩。因此,有人据此问袁世凯可否干涉筹安会。袁世凯答复说:“近数年来,此项言论虽无开会讨论之举,然耳闻已熟,久已不为措意。以予所居地位,只知民主政体之组织,不应别有主张。日前某博士来谒,力辨君主、民主之优劣,予惟答以民主国大总统之职分所存,实难研究及此。至共和原理,本当集大众之心思才力,以谋大众之安乐幸福,此等开会讨论之举,于共和原理初不相背,何从横加干涉乎?予之素志迭经表示,帝王既非所愿,总统亦非所恋,洹上秋水,无时去怀,无论研究此义者作何主张,于予个人固无嫌疑之可虑也。在予个人,有个人之身家产业、子孙亲族,固期望安全不能置之度外;在全国人民,亦各有个人之身家产业、子孙亲族,其研究所以永保安全之法,宁非人情切己之所应有!况此事为四万万人生死之问题,予既受国民付托,何敢以非所愿、非所恋二者之嫌疑而强加之以干涉乎!此种研究之举,只可视为学人之事,如不扰及秩序,自无干涉之必要也”。不惟不提“即照内乱罪从严惩办”,反而说不能“横加干涉”。“六君子”鼓吹帝制系秉其命而行,他“忘却”九个月前的申令,翻云覆雨,反复无常,丝毫也不奇怪。为使“六君子”免出意外,他还格外施恩,派遣荷枪的武装警察前去保护“六君子”的私宅。“六君子”用研究“永保安全之法”为他效劳,他则用警察保护安全作为报答,也称得上一个“投桃报李”的人了。
袁世凯之不“横加干涉”筹安会,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与筹安会开张的同时,袁世凯已经秘密组织起一个由内务总长朱启钤、税务督办梁士诒、镇安上将军督理奉天军务段芝贵(8月22日由湖北调奉天)、农商总长周自齐、参政张镇芳、统率办事处总务厅长唐在礼(8月27日改任参谋次长)、军政执法处处长雷震春、步军统领江朝宗、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拱卫军军需长袁乃宽组成的十人班子,作为发动帝制的中枢。这个班子密电各省将军、巡按使,谓“国体问题,共和不能适用,亟应改为君主立宪,以救危亡”,将袁世凯的意旨告知他们。各将军、巡按使立即复电表示积极拥护,请求袁世凯“俯从众意,允更国体,定君主之制”。至8月30日,“国体改用君主之议,各省(指将军等)已全体一致”。称帝的实际筹备工作业已开始进行,他感谢筹安会鼓吹帝制还来不及,哪能再去干涉呢?
筹安会出现,举国惶恐,人人皆知帝制即将产生。但袁世凯此时仍然装腔作势,指天誓日,不肯承认。一日,张謇非常恳挚地劝其做中国的华盛顿,不要效法上断头台的法国路易十六,“陈是非,说利害,反复更端,至二小时之久”。他死不认账,可是又讲什么“美国人古德诺的共和政体不适宜于中国的提议,却有讨论的价值。将来或者让朱明的后裔出来做皇帝,浙江的朱瑞也可以的”。张謇和他开了个玩笑说:“朱瑞可以做,难道唱戏的朱素云不可做吗?”谈过之后即离京南下。财政总长周学熙和袁世凯是亲戚,筹安会成立之初,曾询袁世凯意旨,袁世凯亦极力否认有称帝之事,直到9月同张一磨谈起时还说:“从来无不亡之朝,帝王末路,有求为平民而不可得者。余老矣,将营菟裘于海外,外间纷纭,滋非余意。苟相迫者,余当乘桴浮于海”。其做作功夫真是到了家了!
然而,不论袁世凯如何遮遮掩掩,总是骗不住人的。这时极少数既不赞成而又不敢站出来反对帝制的人,试图以退让妥协的办法,换取袁世凯不要改变共和制度。黎元洪带头上书,提出总统世袭制,魏宸组、徐佛苏等人亦赞同。袁世凯要的是当皇帝,对此根本不感兴趣。因此,看过之后不置可否,一概叫政事堂存档。
广大群众看到帝制将要复活,愤慨至极,纷纷着文或写信,声讨筹安会罪行,“时京师各报馆,投函反对者,日数十起”。谷锤秀、徐傅霖、杨永泰、欧阳振声将《维持共和国体之宣言》投寄京、沪各报,斥筹安会发起人为“妖孽”。上海的南岳峻致电政事堂转呈袁世凯:“论诛杨度诸人,以为谣言乱邦者戒!”北京发起组织的治安会、上海的共和保持会均发表宣言,揭露筹安会的阴谋,号召人民保卫共和制度。还有一些人准备发起组织其他团体,同筹安会对抗,但内务部不准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