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你本已约好了她在杏花村相会。”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她并没在那里等你,因为你还有个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现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齐走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小雷霍然张开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小雷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当然,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雪衣少女道:“现在你还剩下什么呢?”
小雷道:“一条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记连这条命也是我的,何况,你的命最多已只不过剩下半条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的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受的刀伤火伤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生?”
“那么我就是畜生。”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05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丽,月色如此美丽,能不醉的人有几个呢?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心。”
她温暖柔软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到她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来就是。”
06
风吹着胸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割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胸。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胸来走路,的确是奇迹。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爱?还是仇恨?是悲哀?还是愤怒?这些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常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只。
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只来支持,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精神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缥缈的烟火。他穿过院子,走上佛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幸运,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宁静而已。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唯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敛目,仿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慢慢地爬出来,慢慢地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得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腿,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样的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怕。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出现,都只有一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那种眼色简直好像已将他当作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地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干什么?”
灰衣人道:“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托给我的八十万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这件事的确滑稽,但他却不愿解释。
他受人冤枉已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是谁要来找你了。”小雷摇摇头。
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
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根刚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都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
这人的剑就在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剑才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入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气。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胸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灰衣人的身子却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刀伤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两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冷光,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近时,小雷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闪避、反击。
可是这一股力量已随着伤口的鲜血流了出来。现在他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的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割入他血肉中。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