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道:“你现在是不是还不想走?”
赵大先生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又看了看龙四,惨笑道:“我能走?”
龙四道:“他说你能走,你就能走,他无论说什么都算数。”他眼睛发红,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赵大先生看着他,忽然跺了跺脚,道:“好,我走。”
小雷冷冷道:“最好走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赵大先生垂下头,道:“我知道,愈远愈好……”他忽又抬起头,瞪着小雷,嘶声道:“只不过,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雷道:“我……我也姓龙,叫龙五。”
赵大先生仰面长叹,道:“龙五,好一个龙五,好一个龙五……早知有这样的龙五,又何苦来找龙四……”他声音愈说愈低,忽又跺了跺脚,道:“好,走,走远些也好,江南有这么样一个龙五,哪里还有我们走的路!”
地上的血还未干透,血战却已结束。
小雷看着赵大先生他们去远,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似已再也支持不住。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龙四抛下长枪,赶过来扶住他,满眶热泪,满心感激,颤声道:“你……”他喉头似也被塞住。
小雷脸上已苍白得全无血色,满头冷汗比雨点更大,忽然道:“我欠你的,已还了多少?”
龙四道:“你……你从没有欠过我。”
小雷咬着牙,道:“欠。”
龙四看着他的痛苦之色,只有长叹道:“就算欠,现在也已还清了。”
小雷道:“还清了就好。”
龙四道:“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小雷道:“不是。”
龙四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雷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忘了你是龙四,我是龙五。”
龙四看着他,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忽然仰天大笑,道:“对,我们不是朋友,是兄弟,好兄弟……好兄弟……”他紧紧握住小雷的手,似乎再也不愿放松。
小雷充满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我从来没有兄弟,现在有了……”
他的人忽然倒下,倒在龙四肩上。欧阳急看着他们,镖师和趟子手也在看着他们,每个人眼睛里都是潮湿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泪?
地上的血已淡了,脸上的泪却未干。他们的友情,是从血泪中得来的——你是否也见过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03
剑已拔出,已拔出了三天。小雷却仍在昏迷中。他的泪已流尽,血也已流尽。
他已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还了他应该还的债。他是不是已不想再活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像是在被火焰煎熬着,不停地在昏迷中狂吼,呓语,不停地在呼唤着两个人的名字:“纤纤,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怎么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你。”“龙四,我欠你的,也永远还不清。”这些话,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说着,也不知说了多少遍。龙四也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一直守候在床前,每听一次,他热泪总是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眼眶已渐渐陷了下去,银丝般的白发也已稀落。三天,整整三天,他没阖过眼睛。
欧阳急静静地坐在旁边,他来劝龙四回屋歇一歇,已不知劝过几次。
现在他已不再劝了,因为他已明白,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将龙四从这张床旁边拉走的。
你就算砍断他的腿,将他抬走,他爬也要爬回这里来。
欧阳急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是感动?是难受?还是欢喜?
看到他终生敬佩的人,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他当然感动欢喜。
但这两个朋友,一个已倒了下去,命若游丝,另一个又能支持到几时?
刚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子的小雷,忽然又在挣扎翻滚,就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恶魔搏斗,苍白的脸已被高热烧得通红,满头冷汗如雨:“纤纤……纤纤……还有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在哪里……”他像是要挣扎着跳起来,冲出去。
龙四咬着牙,按住了他,用尽平生力气才能按住他。
小雷突然张开眼睛,眼睛里布满血雨般的红丝,狂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
龙四咬着牙,道:“你先躺下去,我……我替你去把他们找来,一定能找回来。”
小雷瞪着他,道:“你是谁?”
龙四道:“我是龙四,你是龙五,你难道已忘记了吗?”
小雷又瞪了他很久,好像终于认出了他,喃喃道:“不错,你是龙四……我是龙五……我欠你的,还也还不清。”
他眼睑渐渐阖起,似又昏昏迷迷地睡着。龙四仰面长叹,倒在椅子上,又已泪痕满面。
欧阳急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得不错,他心里的确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我只怕……只怕……”
龙四握紧双手,道:“只怕什么?”
欧阳急叹道:“他自己若已不愿活下去,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龙四突然大吼,道:“他一定会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死……”
欧阳急黯然道:“你无论为他做了什么事,他连谢都不谢就走,但等你有了危险,你逼着要他走时他反而不走了——这样的朋友世上的确已不多,的确不能死,只不过……”
龙四道:“只不过怎么样?”
欧阳急道:“只不过他气血已衰,力已枯竭,还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龙四道:“谁?”
欧阳急道:“纤纤。”
龙四一把抓起他的手,道:“你……你知道她是谁?你能找得到她?”
欧阳急叹息着摇了摇头。
龙四放开手,脸色更阴郁,黯然道:“若是找不到纤纤,难道他就……”声音忽然停顿,紧紧闭上了嘴,但嘴角还是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欧阳急骇然道:“你……”龙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床上的小雷,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纤纤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医,就算找不到她,也一样有人能治好这姓雷的。”龙四还没有看到这说话的人,已忍不住脱口问道:“谁?”
这人道:“我。”
这里是个客栈的跨院,房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
现在门已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长裙曳地,白衣如雪,脸上还蒙着层轻纱,竟是个风华绝代、潇洒出尘的少女。
她究竟是人间的绝色?还是天上的仙女?龙四看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欧阳急已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丁残艳淡淡道:“一个想来救人的人。”
欧阳急道:“你真能治得好他?”
丁残艳道:“否则我又何必来?”
龙四喜动颜色,道:“姑娘若是真能治好他的伤,龙四……”
丁残艳道:“你就怎么样?是不是也送我一万两银子?”她冷冷接着道:“救人一条命,和杀人一条命的代价,在你看来是不是差不多?”
龙四脸色变了变,苦笑道:“只要姑娘能治好他,龙四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丁残艳道:“真的?”
龙四道:“丝毫不假。”
丁残艳淡淡地道:“看来你龙四倒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那区区一点家财,我还未看在眼里。”
龙四道:“姑娘要什么?要龙四一条命?”
丁残艳冷笑道:“你的一条命又能值得了几文?”
欧阳急额上青筋又暴起,道:“姑娘要的是什么?”
龙四道:“姑娘请吩咐。”
丁残艳道:“将这姓雷的交给我带走,我怎么治他,你不许过问。”
龙四变色道:“你……你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丁残艳道:“那也是我的事。”
龙四后退了几步,倒在椅子上,脸色又黯淡了下来。
丁残艳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告诉你,这姓雷的气血将枯,已是命若游丝,你能找得到的名医大夫,绝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他。”
龙四沉吟着,道:“姑娘贵姓?”
丁残艳道:“丁。”
龙四道:“大名?”
丁残艳冷笑道:“反正我不叫纤纤。”
龙四抬起头,凝视着她,缓缓道:“丁姑娘对我这兄弟的事,好像知道得不少?”
丁残艳道:“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
龙四勉强笑了笑,又问道:“姑娘是不是认得他?”
丁残艳道:“我也认得你,你叫龙刚。”
龙四眼睛中忽然发出逼人的光,沉声道:“姑娘是不是跟他有些……有些过节?”
丁残艳也瞪起眼,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他有仇,所以想将他骗走,好收拾他?”
龙四道:“我……”
丁残艳冷笑道:“我若想收拾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用不着将他带走,何况,他的人本就快死了,也用不着我再动手。”
龙四回过头,看着又陷入昏迷的小雷,突然咳嗽起来。
丁残艳道:“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若不答应,我立刻就走。”
龙四长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请便吧。”
丁残艳脸色似也变了变,道:“你要我走?你宁可看着他在这里等死?”
龙四沉着脸,缓缓道:“姑娘与我素昧平生,他却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将他交给一个陌生人?”
丁残艳冷笑道:“好,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她果然再也不说一句话,扭头就走。
龙四紧握着双拳,等她走出了六七步,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丁残艳道:“我没工夫等你。”她嘴里虽这么说,脚步却已停下。
龙四道:“姑娘一定要将他带走,才肯救他?”
丁残艳也不回头,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
龙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向欧阳急打了个眼色,两人并肩作战三十年,心意已相通,突然同时冲了出去。欧阳急一指如鹰爪,闪电般抓向她的左肩。
龙四出手如电,急点她后背“神堂”“天宗”“魂门”三处大穴。谁知她背后仿佛也生了双眼睛,长袖一拂,凌空翻身,竟从他们头顶上倒掠了过去,轻飘飘地落在小雷床头。
龙四一招失手,霍然转身,冲进来,丁残艳的手已搭上了小雷咽喉上的“天突”穴,冷冷道:“我现在若要收拾他,是不是很容易?”龙四看着她的这只纤纤玉手,脸上已无人色,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丁残艳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人,若想将我制住,逼着我来治他,只怕是在做梦。”她长袖又一拂,从龙四身旁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龙四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这次丁残艳却连睬都不睬他。
龙四也转身冲出了门,道:“姑娘请回来,我……我让姑娘将他带走就是。”丁残艳这才回过身,冷冷一笑,道:“你早就该答应的。”客栈门外,停着辆很华贵的马车。一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姑娘,为她打开了车门。
龙四亲手将小雷抱入了车厢里,只觉得小雷火烫的身子突然已变得冰冷。
他轻轻地放下这冰冷的身子,却还是紧握着一双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开。
丁残艳道:“你还不放心让我带他走?”
龙四长长叹息,终于放下手,转过身,道:“姑娘……丁姑娘……”
丁残艳道:“有什么话快说。”
龙四惨然道:“我这兄弟就……就全交托给姑娘你了。”
丁残艳看着他脸上的凄惨之色,藏在轻纱里的一双眼睛,似乎也已有些潮湿,咬着嘴唇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只要他的伤一好,你们还可以相见。”
龙四道:“多谢姑娘……”他声音都已哽咽,长长吐出了口气,才接着道:“寒舍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但望姑娘能转告我这兄弟,叫他……”
丁残艳道:“我会叫他去找你。”
龙四道:“我还有样东西,也想请姑娘等他伤势痊愈后,转交给他。”
丁残艳道:“什么东西?”
龙四一挥手,就有个人牵着匹黑里发光,神骏非凡的乌骓马过来。
丁残艳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马。”
龙四勉强笑了笑,道:“只有我兄弟这样的英雄,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马。”
丁残艳声音也柔和了起来,道:“你送给他这匹马,是不是叫他好骑着快去找你?”
龙四道:“他比我更需要这匹马,因为他还要去找……”他语声突然停顿,因为他已隐约感觉到,这位丁姑娘仿佛很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起“纤纤”这名字。
丁残艳的声音果然又冷淡了下来,冷冷道:“我替他治伤,是为了我自己高兴,只要他的伤一好,随便去找谁都没关系。”
龙四慢慢地点了点头,躬身长揖,道:“那么……我这兄弟,就全交给姑娘你了。”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每个字都说得好像有千斤般重。然后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乌骓马突然引颈长嘶,嘶声悲凉,似也已知道自己要离别主人。
龙四没有回头,没有再看马车一眼,但面上却已有两行泪珠滚滚流下……
04
小雷蜷伏在车厢里,连呼吸都已微弱。
那垂着长辫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这人本来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丁残艳懒洋洋地斜倚在角落里,痴痴地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道:“他本来的确好看得很。”
小姑娘又皱起了眉尖,道:“可是他受的伤可真不轻,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的人。”
丁残艳冷冷道:“那只因为他总是喜欢跟别人拼命。”
小姑娘眨着眼,道:“为什么?拼命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为什么喜欢拼命?”
丁残艳轻轻叹了口气,道:“鬼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转动,忽又问道:“小姐你真有把握能治好他的伤?”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又张大了眼睛,道:“他的伤是不是有希望能治得好呢?”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脸色已发白,忍不住问道:“既然治不好,小姐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丁残艳面上的轻纱阵阵拂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因为我要看着他死。”
小姑娘骇然道:“看着他死?”
丁残艳一只手紧握自己的衣襟,指节已发白,却还是在颤抖。
她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因为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怀里,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