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回了趟省城，他让李金标带他去了团省委。
可能因为李金标的父亲李明达副书记主管党群口的原因，李金标和团省委书记很熟，他把杜斌向团省委书记做了介绍，就到隔壁的房间唠嗑去了。
杜斌向团省委书记详细汇报了昌海市农村小学恶劣的学习环境。当他谈到孩子们没有桌椅，坐在土坯上上课，桌子也是土坯做的时，眼圈红了。
李金标提前跟团省委书记打了招呼，他答应从省希望工程基金里拿出一百万，支持昌海市的农村小学危房改造。杜斌千恩万谢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品，就让李金标请客。
团省委书记极力推辞，说什么也不去。李金标连推带请，把团省委书记弄到了他的“金宇大酒店”。
第二天，杜斌回到省作家协会，向主席做了汇报。主席答应单位拿出五万，再动员职工捐赠一部分图书。
杜斌回到昌海市的时候，带回了一百万希望工程资金和五万捐款。
杜斌决定，先将羊甸子乡那个建在河谷边上的中心小学，搬迁到地势高的地方，他粗略地算了算，省点花，这些钱可以建起两层教学楼。
刘伟打来电话，请杜斌到她办公室去一趟。上次杜斌陪她的同学喝酒后，再参加会议和她遇到一起时，他们的关系似乎拉近了一些，刘伟总是热情地先跟杜斌打招呼，不是嘘寒问暖，就是开点小玩笑。
杜斌落座后，刘伟笑盈盈地问：
“喝咖啡，还是喝茶？”
“我的胃不好，没福享受咖啡那玩意，喝茶吧。”杜斌说。刘伟沏了杯茶水，端到杜斌面前的茶几上。
“最近忙什么呢？”刘伟笑着问。
“筹建羊甸子乡希望小学。”杜斌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小口。
“这是好事！还是你好啊，挂职期满后，起码给昌海市的百姓留下了一座现代化的实验小学。”刘伟拿起勺子，在她的咖啡杯子里搅了搅，喝了口，说，“你再把希望小学建起来，老百姓会更感激你的，这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啊！”
“啥政绩不政绩的，我压根就没这么想。”杜斌笑笑说。
刘伟看着杜斌，亲切地说：
“省里要组织一批人去浙江学习三个月，咱们昌海市只有一个名额，省委组织部点名要你去。”
杜斌有些诧异，放下茶杯看着刘伟说：
“点名要我去？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就是点的你的名。”刘伟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笑着说。
“这是下了多大的雨点呀，怎么就砸到了我头上？”杜斌惊讶道。
“上次开全省师德师风建设大会时，玉林市长代表昌海市发言，省委副书记李明达却表扬了你……你在省里工作时，和明达书记很熟吧？”刘伟喝了口咖啡，抬起头，嘴角俏皮地歪着，探询地问道。
“一般。和明达书记只是见过。”杜斌躲避开这个话题，问，“这个名额，法瑶书记是怎么说的？”
“还能咋说，省委组织部点了你的名，他还能说不让你去？”刘伟又古怪地笑了下，含义颇为复杂地瞄了杜斌一眼。
“再说了，谁还看不出来，赵书记对你格外器重，你是他跟前的大红人啊！”刘伟颇为羡慕地说。
从刘伟办公室回到市政府，杜斌把羊甸子乡党委书记井得富叫到办公室，吴宇进来给井得富沏了杯茶，杜斌说：“羊甸子乡的希望小学，整个工程预算是一百三十万，我跑来一百零五万，差二十五万，你们乡里出点工，再找林业部门解决点木材，就能把学校建起来。”
“我代表羊甸子乡党委、政府，还有两万多农民及其孩子们，感谢杜市长对我们的厚爱和关心，把希望小学建在我们乡。”井得富露出感激的表情，声音洪亮地说。
“感谢就不用了。”杜斌知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就说，“为什么把希望小学建在你们乡？可能你还不清楚吧，我告诉你，那是因为营救被洪水围困的群众那次，我发现你们羊甸子乡中心小学也进水了。后来，我实地去看了看，发现中心小学建设的地址有问题，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上次的洪水不大，校园就进了一尺深的水，如果暴发历史上罕见的大山洪，羊甸子乡中心小学就有可能被北边山上下来的两股洪水包围，造成灭顶之灾！所以，我就把这第一笔钱用在着急搬迁你们的中心小学，重新选个地址，建设希望小学。你要是能把工程质量抓好，我就放心了。”
“这个您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意见办！”井得富拍着胸脯说。
送走井得富，杜斌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虽然井得富刚才拍着胸脯夸下了海口，他又是个豪爽、干练的乡镇领导，但听马德良说，他其实在羊甸子乡的名声并不太好，班子成员说他独断专行，下面的干部说他贪得无厌，马德良他们检察院正在暗中对他进行侦察。
晚上，高占强给杜斌打来电话，说俞思卿安排好了，教育局班子成员给杜斌去浙江学习饯行。杜斌纳闷地想，他们的消息知道得够快的，上午我才从刘伟办公室回来，下午他们就都知道了？杜斌知道，既然教育局班子成员给自己饯行，不去是不行的，就勉强答应了。
教育局班子成员都参加了饯行酒会，只有吕慧没到场。杜斌问起，高占强解释说，吕慧回老家了，在为考试紧张地复习。
还好，这次只喝红酒，虽然大家轮番向杜斌敬酒，杜斌也没感觉到醉意。九点多钟，饯行酒宴结束，王超开车送他回到宾馆，杜斌钻进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
外面传来敲门声，杜斌迅速穿好浴袍，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开了房门。井得富夹着个黑包，笑眯眯地站在门前。
“是得富啊，进来吧。”杜斌擦着头上还在滴答的水，让井得富进了屋，井得富感慨地说：
“杜市长真是廉正，来昌海市两年了，还住在宾馆这么狭小的房间里。要是换成别人，早在下边部门买单元楼了。”
杜斌把毛巾扔在桌子上，打开抽屉，拿出一盒烟递给井得富说：“我这没火，你有吗？”
“有。”井得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我是来挂职的，也不是来享福的，房间大小无关紧要。再说三年就回去了，要了楼房也住不上几天。”杜斌说。
“要不咋说您廉正呢，”井得富魁梧的身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杜斌示意他坐下，他说站一会儿就走。
“感谢杜市长对我们羊甸子乡的厚爱，把希望小学建在我们乡，这是我们乡孩子的福分。听说，过几天您去浙江学习，这是我们的一点小意思。”说完，井得富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电脑桌上。
杜斌说不行，你把它拿走，他回身取信封的工夫，井得富已关上门走了。
杜斌看着手里装着钱的信封，心里对井得富就更不托底了，这还没建希望小学呢，他就给自己送钱来，那要是真到施工时，他还不得在工程上做手脚得好处啊？杜斌想，就是他给自己送来的这些钱，他也得在工程造价里核销……于是，一种巨大的隐忧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杜斌到浙江已经半个月了，由于是来短期学习，当地也没安排他的实际工作，只是在一个经济比较发达的县，协助分管外经贸的副县长做些轻松的工作。
一天晚上，杜斌给井得富打电话，询问羊甸子乡希望小学的建设情况。井得富好像刚喝完酒，醉醺醺地诉开了苦，说乡政府实在解决不了剩下的那二十五万，为了节省资金，他们就把原来的设计方案给更改了：
中心小学不再往高地搬迁，原来两层楼房的设计，也改成了平房。井得富怕杜斌不同意，就说已请示了市长助理俞思卿，说他已经同意了这个方案。
杜斌听了他的电话汇报后，非常生气，他真想给井得富一个大耳光。
可他知道自己远在浙江学习，对昌海市的事鞭长莫及。再说他临走时，在市政府的常务会议上，刘玉林宣布这三个月由俞思卿代行分管副市长的职责，既然井得富说俞思卿也同意这个方案，他即使再反对他们的更改方案，也无济于事了。
杜斌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叮嘱井得富说：
“既然俞思卿同意你们的方案，我也没啥说的。不过，我可告诉你井得富，你可不要把这个希望小学搞成豆腐渣工程！不然，我可跟你没完！
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钱是全国老百姓捐赠的血汗钱，你可不许给我胡乱花。另外，既然不盖两层楼了，那地基就得比原来的高出一米，否则一发洪水，学校还得被淹。”
井得富见杜斌没骂他，就答应得很爽快，说：
“您就安心地在浙江学习吧，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好了，保证让您满意！”
三个月后，杜斌从浙江学习回来了。当晚，有两个市区的学校校长要给他接风，正在杜斌为难时，马德良来电话了，说要请他去“回民饭店”
吃烧卖。杜斌给那两个校长回了电话，说市里有重要接待，他就去了“回民饭店”。
第二天上班，吴宇来到办公室，把一大堆文件放在杜斌的桌上。
“杜市长，一中的孟繁荣校长想在中午给您接风。”吴宇说。
“不行，一会儿我还要下乡，你替我谢谢孟校长，下次再说吧。”杜斌挑出重要的文件边看边说。
九点钟，杜斌带着吴宇去了羊甸子乡中心小学。新学校正在施工，快封顶了。杜斌随井得富、校长马全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后，回到作为临时教室的原来的仓库。
杜斌发现，虽然新校舍还没建好，但校长马全的办公室却鸟枪换炮了：宽大的老板桌占据了办公室的四分之一空间，一圈真皮沙发油光可鉴地靠墙放着。杜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里突然有些不痛快。
“怎么样，杜市长，还不错吧？”井得富得意地说。
杜斌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校园里玩耍的孩子，冷冷地问：
“我不是嘱咐你了吗，地基千万要比原来抬高一米，你怎么没照办呢？”
“原来，我们是这么打算的，”井得富连忙解释说，“可总造价平衡不下来呀。钢材涨价，木材涨价，石材、水泥和砖也涨价，我们就只好建在原来的地基上了……”
杜斌突然转过头来，打断他的话，两眼直视着井得富的眼睛，问：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真，真的！”井得富被杜斌这么突然一问，反应有些迟钝，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
杜斌感到无法再跟他继续对话了。
“真的就好！真的就好！”他自言自语地说。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杜市长，中午饭马全安排好了。为了感谢您对羊甸子乡中心小学的支持，他们在河边杀了只羊，炖羊汤喝。您刚从浙江学习回来，我们羊甸子乡要给您接风呢。”井得富在后边说。
杜斌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远处走廊里进进出出的学生，说：“感谢谈不上。我做这些是应该的。只要我们不昧着良心欺骗孩子们，以后成了罪人就行！”
杜斌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学校的时候，他发现果然在河边架起了两口大锅，几个老师正忙着宰杀两只山羊。
进入6月末后，学校都在紧张地复习，准备期末考试。教育局成了昌海市人们关注的中心，成了市民街谈巷议时的热门。
昌海市马上要实行教育人事改革了，其实这个改革在全省还没铺开，省教育厅的想法是先在个别市、县搞几个试点，总结出成功经验后，再在全省推广。俞思卿因为前些日子给儿子大操大办婚礼，被举报了，有些灰头土脸的。虽然经过纪检委调查后，还他的“清白”了，但也对他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影响，为了挽回影响，他就想抢个头功，便去省里争取到了在昌海市进行试点的名额。他想在年末昌海市换届选举时，给自己捞点政治资本，以便顺利当上副市长。
教育局拿出改革方案后，给杜斌送来了。杜斌就其中对民办、代课和以工代教的教师实行一刀切的做法，表示了自己的忧虑，他请教育局再调查一下，拿出一个比较成熟的方案，再上报市委。
可俞思卿根本就没做修改，直接上报给了市委办公室。
这个议题列入了昌海市市委常委会的内容。赵法瑶摆弄着铅笔，说：“今天的常委会只有两项议题，第一项是研究在我市开展教育改革试点工作，参会人员扩大到主管市长、助理，以及教育、财政、人事等部门的领导；第二项是有关人事调整，常委成员参加讨论。下面先进行第一项，请思卿先说说改革方案。”
不是常委，列席会议的人员，都在后一排坐着，赵法瑶就请俞思卿到前排的座位上汇报。俞思卿坐好了，把眼前桌子上的茶杯往旁边挪了挪，说：“教育改革势在必行，是大趋势。这次省教育厅只选定了三个市、县搞试点，为了鼓励试点单位，还给了许多优惠政策，单是资金这一项，省教育厅就答应多给无偿资金三百万。”
俞思卿看了眼赵法瑶，又看了看刘玉林，手在后脑的假发上压了压，说：“省厅能选中昌海市作为试点，是我们的骄傲！也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
虚话说完后，俞思卿详细地介绍了他们的教育改革方案，主要是人事制度的改革，其中最大的动作是将所有民办、代课教师一刀切，可以裁员两千一百一十人。
俞思卿汇报完了，走回到后排的座位上，喝了口矿泉水。
赵法瑶让各位参会人员发表看法。按照一般规则，凡是会议议题不涉及自己分管的那摊，老成些的领导都不先发表看法，更不表态。因为这是人家“分内”的事，既然人家提出了方案，就是想在会议上获得通过，所以别人就不好说什么。如果发表了赞同的看法还好，会受到提议者的欢迎。如果发表不赞同的看法，或者本意是为了使方案更加成熟，而提出改进观点的，就会得罪提出提议的人。
所以，但凡主要领导说要征求大家的意见，除了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是正职，又是老干部，不怕得罪人发表自己的真实意见外，其他的人，如果不想唱赞歌、喜歌，就都默不作声。这次是涉及教育问题的改革，其他不分管的领导就不表态，于是，会议室里只有喝水的声音，却没人发言。
“说说呀，大家是个啥意见？”赵法瑶见状，提醒大家说，“那我就点名了。杜斌，你是分管教育工作的，你先说。”
坐在后排，说话就得大点声音，杜斌清了清嗓子，说：“我同意思卿的意见，教育体制的改革势在必行。因为这些年，教师队伍严重超编，教师的素质和水平也参差不齐，严重影响了我市教学质量的提高。另外，这种人浮于事的现象，给我们原本就不宽裕的市财政增加了很大负担。但我个人的观点是，咱们市的情况比较复杂，全市现有六千五百五十七名教师，按照改革方案要裁下来两千一百一十名，这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对民办教师、代课教师和以工代教实行一刀切的政策，我看是不是有些欠妥……根据我的了解，咱们市的乡镇小学、偏远山区小学的教师，主要属于上述三种情况，即使在市区和镇所在地的学校，以工代教或者还没取得干部编制的一些中年教师，仍是教研和教学上的骨干，所以我担心，对他们实行一刀切，可能会影响教学质量！”
杜斌喝了口矿泉水，继续说：“关于裁下来的这两千多人，吃饭问题怎么解决？方案里好像没提到。许多民办教师、代课教师虽然没有干部编制，但已在教育战线工作十年、二十多年了，有的年纪都快五十了，他们除了教学，什么技能也没有。突然宣布让他们回家，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如果他们的情绪出现问题，如何解决？我们为他们的退路安排好了吗？如果安排不好，那就是一个极其不安定的因素。一个教师就是一个家庭，而且要牵涉到两个甚至几个家庭的喜怒哀乐，弄不好，后果将不堪设想。”
杜斌看了看其他人，发现他们都在听他讲话，继续说：“因此，我个人认为，咱们是不是等一等，看看其他市县怎么改？即使要当这个试点，也要就以上的问题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