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母爱——催人泪下的115个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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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坟墓和人

我偎在妈妈身边,这样想着,妈妈的脸,依然温情而严肃。

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峰山在S镇的边缘绵延出来。

山脚下有一个古老的F村,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小红可以跟着婶婶去×村探望婶婶的姐姐。F村与×村同属于S镇,然而两村来往并不容易。因为维系着F村和外界联系的只有狭长阡陌和陡峭的山路。小红奇怪,婶婶是怎样嫁过来的呢?她很想知道。

村口是有一个小堡楼,在一片翠竹的掩映中,反映着晨光熹微。再往前走,是几个散落在田野中的小鱼塘,万物在春天里总会有新的生命,水面上的浮萍已快让水下的鱼看不见阳光了,不过阳光无处不在,寻找着缝隙,挤到鱼儿的身边来。小红跟着婶婶,走过熟悉的田间小路,然后是阴凉潮湿的山路。小红感到神清气爽,虽然她已习惯于这片绿色。

长途跋涉,她们终于走出山路,来到有汽车通过的马路边。坐车总要比自己走路舒服,却也颠得厉害,把小红在山里吸收的清凉都震走了,脑袋晕乎乎的。

终于到了×村,小红已是又渴又累。迎接她们的是村口的一棵大榕树和一口大水塘,没多久婶婶的姐姐就嚷着出来把她们领进屋去。小红背着门坐,喝了两口茶,稍微清爽了一点。小红也不敢主动说什么,婶婶和她的姐姐热情地交谈着,说到自己时便一边点头一边小声地答。酸疼的腿不时地发作,小红两手放在膝上,轻轻地揉着。

然而她不知道,此时,正有一双年轻的眼睛在门后看着她。

小木是×村的年轻人,13岁就不再上学了,跟了一个师傅学手艺,闯生活。因为一直在外边做事,忙着忙着就20出头了。听说今天村里来了女孩子,便悄悄地摸到那个大娘家的门前,伸了一个脑袋往里看,他一看便呆住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哥,你在看什么?”小木一惊,来不及缩回去,那女孩儿已经转过头来。小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点头,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然后拎着弟弟的脖领,恍恍惚惚地逃走了。

晚饭时候,小木没有去吃饭,父亲不知其中原因,弟弟便把白天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父亲找到小木,小木正发着呆。“你喜欢那个女孩儿吗?”小木抬起头,瞳孔无神地看着父亲。“我去给你说亲。”小木使劲地点头。

小红忽然听见门口的人声,回头去看时,一个穿格子花纹衬衫的年轻人站出来,对自己笑了一笑,便急急地走了。她跟着婶婶离家的时候,没想到会碰上这样一个年轻人,看见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没想到一年后自己就成了这个人的妻子,又一年,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又一年,艰难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很庆幸我有一个妹妹,然而有时候对她却有一些恨意。妹妹只比我小一岁半,小时候也只比我矮一点点,我读五年级时她的个头差一点就要超过我了,因此小时候她一点都不怕我,经常跟我找茬儿,我忍不住报复后,她必然告诉妈妈,我便有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我常想,要是妹妹再小几岁就好了,一来她不会这样的蛮横,我也可以以大哥哥的身份,好好地爱她疼她,我们小时候的关系也不至于弄得这么僵;二来我的母亲也不会死得那样早,我的脑海里也不会对母亲的音容一点印象都没有。

母亲走的时候,我只有一岁半,不知道那时我的小脑袋发育得怎样了,我恨我长得太慢了,一年半的时间里一个人都记不住。18年里,我时时想起母亲,很想很想,然而我连想的人的样子都一无所知,凭添一丝悲伤。没有人告诉过我是过了多久,我也不敢问,父亲娶了我现在的妈妈。我最早的记忆都是关于妈妈的,教我穿衣,给我出算术题,带我去照全家福,我很奇怪那次照相为什么没有妹妹,这也是我想问但还没问的。过去总是这样的神秘,让人回味。

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回到1989年,我有两个选择,母亲活着,或者妹妹活着。我无法选择,就算有第三个选择,可以让两人都活着,我也不能选,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也许维持现状是最合适的选择,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偶尔想想,两个母亲的恩情,到底孰轻孰重,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想法,如果有了结果,我就是不孝了。很小的时候,四婶就私下里告诉我,关于我的生母的事;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妈妈生的。于是,从那以后,我就把婶婶的话放在心里。后来,我终于找到了证据,证明四婶的话是真的,因为我发现,我有两个外婆,一个在峰山,一个在桃江。

妈妈来自桃江,一个美丽的地方。外婆家的门口,有清澈如泉的桃江流过,江上有摆渡的竹排悠悠远近,有载客的木船嗒嗒驶过,有挖沙的铁船铿铿回响;江边有洗衣的女子,双手拧着湿润的衣物,口里发出甜美的笑声,或许还能看见男孩子们赤裸着身体在水里嬉戏……外婆家的房子所在地方离河面很高,如果到水边去洗衣或玩耍,要经过十几米长的石阶,石阶前后是高大的绿树和茂密的竹丛。每次去外婆家,最先呆的地方就是石阶下水边的平台,迎着水上清风,一边和旁边的江表弟用各自的方言交谈,虽然总是说好几遍对方才能听懂,我们依然谈得很开心。江水呈镰刀形从眼前缓缓流过,对岸是没有人烟的树林,树林和江水之间是灰白色的沙滩;天空的碧蓝,树林的浓绿,沙滩的灰白,江水的淡绿,组成一个四色带,在眼前铺展开来。

当我还沉浸于这景色时,江表弟的姐姐、我的表妹——芳芳出现在石阶的尽头,然后请我去喝茶,然后她走下来,我们仍然蹩脚地用各自的方言交谈,我们可以谈的东西很少,复杂一点的话对方就听不懂,但是气氛温馨。

妹妹此时应该是安静地坐着。每次来,她总愿意在外公的小店里,陪着外公说话,尝着杨梅干,看着每一个来店里买东西的村民,外公总是对他们微笑,亲切地交谈。爸爸此时一定是和两个舅舅在一起,这里除了我们,常会有其他的客人,爸爸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桃江方言,和他们聊着。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从客厅里传来一阵笑声,笑着笑着,他们已喝了一口酒。我在外婆家很少看见妈妈,她总是到处跑,不知她去哪儿。

我不是妈妈的亲生骨肉,当我知道这个事实,我以为找到了我做错事时妈妈打我打得那样重的原因。有一次我过马路,不知道身后正有一辆自行车飞快地驰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正给我敷药,她的手碰到我的头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五六个大疱沿着额头绕了半圈,妈妈的手开始抖了,我转眼瞧妈妈的脸,她竟在抽泣,我说:“妈,别哭,不是很疼的。”妈妈的眼泪流下来,手抖得更厉害了。年幼的我当时并不明白妈妈为何哭得那样厉害,后来我才懂了,妈妈是真的爱我,很爱很爱。有一次妈妈带我去姨娘家玩,那个姨娘嫁得很远,我们很难得才能去一次。姨娘跟我提到妈妈时说:“你阿姨……”,我说:“阿姨?什么阿姨?这是我妈。”后来跟妈妈说起这个时,妈妈微笑,眼里噙着泪。

妈妈待我是好的,很好很好,但我仍会想起我的亲生母亲,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液。在妈妈面前,我从不敢提起关于亲生母亲的,妈妈是个爱多心的人,她一定会认为是我觉得她不好才会想念亲母。只是有几次,趁着妈妈不在家,我一个人出去,踏过一条小河,经过一个小村庄,穿过一片片田野,去看望我的母亲。母亲的坟在小山的山腰,泥土覆盖,青草生长,四周有青松围绕。我站在母亲的坟前,青松遮蔽天空,只留出小小的蓝天,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我可以感觉到,母亲正微笑地看着我,而我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那时我才理解这句诗的沉痛。走上前,蹲下去抚摸墓碑,轻如抚摸母亲的脸,我发现了我和妹妹的名字,我和妹妹的名字与母亲的名字刻在同一块石头上,原来母亲和我们一直是在一起的,而且以后也将是,直到石头腐烂,那样长的一段时间,我该心满意足了吧。

母亲看我最后一眼的时候,我还是个只有一岁多的婴孩,我多想知道,当看见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在上大学的我,在球场上奔跑的我,她会是怎样一种神情。

我爱这土地,大概是因为泥土里融着母亲的魂魄吧。

我在一个小村子里长大,很简单的一个村子里,我度过了简单的童年,放牛,爬树,玩弹弓,捕知了,烤番薯,捉迷藏,摸田螺,小河里戏水……与山水草树耳鬓厮磨的日子,清新而美妙的回忆。

村里有个老人,因为小时候身量小,大家都叫她“矮婆娘”;我曾经很讨厌这个人。她和丈夫住在村子北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小房子后有几棵橘树。因橘树很少毛毛虫、蚂蚁之类,我和伙伴很偏爱它们。暑假的中午,我们经常爬上树去玩耍,玩得很欢。因此打扰了“矮婆娘”的午睡,而且她也心疼被折断的树枝,总是隔着窗户大声责骂。有一次,一伙伴晃得太厉害,啪的一声,踩断了有史以来断得最粗的一根树枝,我们以为“矮婆娘”会骂得很凶,然而她只喊了一句便不出声了。我们正奇怪,一会儿只见她拿着竹条骂骂咧咧地冲出来,伙伴们一哄全消失了,我爬得高,来不及逃,光着的脚背被抽了一记,虽然并不很疼,伙伴们却笑了我好几天,因这一记,对她我一直怀恨在心。

长大一些后,我不再爬到树上去乘凉了。我和奶奶在屋檐下,摇着蒲扇对付炎夏的正午的时候,“矮婆娘”路过,便坐下跟奶奶聊了起来。奶奶进屋了,矮婆娘突然跟我谈起我妹妹,说我妹妹越来越长得像我母亲了,我说我母亲有那么胖吗,她说是啊,你妹妹跟着你母亲长,你跟着你爷爷长。我想难怪我这么瘦,然后她又一厢情愿地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事,我从没有这样感兴趣地听她说话。从那时以后,我知道了她原来是我母亲的婶婶的姐姐,知道了母亲和父亲神奇的相遇,我应该尊敬她的,因为没有她也就没有我,这真是奇。

后来我高中毕业,要离开家乡,去很远的北方读书。

妈妈买了香烛和纸钱,带着我,来到我生母的坟前。本以为,我要偷偷地来向母亲道别的,但妈妈和我一起来了,妈妈点上香烛,把纸钱一张一张细细地烧,喃喃地说:“我带着我们的儿子来看你了,他要去北京读大学了……你要保佑他爱情事业双丰收啊……”妈妈一直是叮嘱我上学时不要谈恋爱的,怎么现在希望我爱情“丰收”啊?我偎在妈妈身边,这样想着,妈妈的脸,依然温情而严肃。

我已经18岁了,妈妈也认为我是真正的长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