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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沂城(六)

可是连副官都累得脸色苍白,带着一副不信任的表情看着他:“烈王,沂城离此处还有多远?咱们还要走多久啊?“

他一个巴掌甩在副官脸上:“叫你去,你就去,本王的命令还能轮到你来质疑?到底谁才是主将?滚!“

副官忍痛捂着脸去了,脚步慢吞吞地,似乎认定了是他带错路,害得大家白兜了个大圈子,只不过因为他是主将,自己不得不服从命令,才被迫离去。武青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盯着副官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将眼神转回到图纸上来。

他竭力定了定心神,又举起手中的图纸,迎着身旁侍从手中火把的光线,看了又看,不由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刚才的路线确实没有问题啊,难道是哪个岔道口没注意,遛过了眼去不成?

景顺虽然在御辇中坐了一天,山道十分颠簸,他现今也是腰酸背痛,眼皮沉重得很,勉强伸出头去,空中弥漫的水汽黏糊糊地沾在衣领间和袖子上,很不舒服。他抬头望了望天,仿佛为了回答他的话似的,天上响起一声沉闷的春雷,若在平时,这是喜兆,春夜喜雨嘛,可是放在现在,却叫他心中一惊。

余杭连忙小步跑上前来:“陛下,眼看快要下雨了,是不是——“

景顺发火道:“走到半途中,怎能停下来?这样窄小的石道,怎么歇息?继续往前走!武青,看清楚图纸,别走错了路!“

武青忙大声答应了,举着火把继续向前走去。后面的队伍很不情愿地跟了上来,刚才往地上一坐的那群兵士显得尤为不屑,连脚步都迈得很勉强。队伍后面跟着的望族更是心中叫苦不迭,早知此程如此周折,还不如在中京等待陈国军队,在家里吃好喝好,举手即可投降的日子,可比这要舒服多了。

没走多久,又是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空,接连两声哗啪啪的惊雷响过,仿佛整个山体都在颤抖。众人抬起的脚变得软绵绵的,几乎落不下去,此时队伍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原是有个人被吓得够呛,脚一滑就摔下了石崖。石崖下面浓黑的沂水滚着浪头,瞬间就吞没了他。

队伍之中有些骚动,被吓坏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不肯再走,任由维持秩序的兵士们再怎么催,即便是拿出了皮鞭,也无济于事。此起彼伏的呵斥声和挥鞭声中,承玺微微睁开双眼,漆黑的眸子反射着闪电的光芒。景顺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朝武青吼道:“往前走!“

又是一声响雷,几乎与此同时,黄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承玺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被砸得生疼,雨点像小石子似的砸在石道上,啪啪作响。不晓得春夜的雨怎么会下得这样大,武青手中的火把不久便被大雨浇灭了,就像队伍中的其他火种一样,人人淋得透湿,漫天的雨帘密密交织,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

武青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回头看时,长长的队伍盘旋在山腰中间的小道上,雨下得太大,根本看不见队伍的后头,只有噼里啪啦的一片雨声,声声击着耳膜,连眼珠子里都落进了雨水,一阵涩涩的疼。

随侍的宫人为景顺撑起了盖伞,大雨伴着狂风,四名宫人一起牢牢握住的绣龙盖伞在雨中摇晃不已,一大片雨点滴在景顺的脸上,景顺不喜地抹了抹脸颊上的水珠,在赶路的间隙遇到这样的大雨,也不知今晚还能不能赶到沂城,他深深吸了两口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却仍然按捺不下心中的烦躁。

队伍停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脚下的石道又湿又滑,很快积聚了雨水,形成大小不一的泥坑,一脚踩进去,溅起一脸的水。由于出来得匆忙,众人大多没有携带雨具,被雨水浇得透湿,蔫着头脸,无可奈何地窝在石壁之下,山上的雨水汇成小溪奔流而下,水流迅猛,几乎要把人都冲下石崖。

一道白亮发紫的叉形闪电兀地落在沂水对面的深色山丘顶上,白茫茫的雨帘后面,雪亮的光芒映出一片黑压压的沉默的人影。

霍剌剌地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重重击在景顺的心头。

他的目光机械地转向武青,武青神色惊惶至极,一张惨白的脸藏在雨帘之后,似乎在迅速地溶化。即便是大雨交织成这样厚重的水帘,他仍然能见到金星一点,仿佛是这个浓黑的世界唯一的光亮,径直击中了武青的左胸。

武青的身体僵了一瞬,时间也放慢了脚步,教景顺仔仔细细、完完全全地看清了武青脸上的痛苦和绝望,然而大雨倾盆,他的表情渐渐溶化为虚无,眼中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一头栽下了石崖。

人群中渐渐响起模糊的压抑的叫喊,刚才还坐在地上或者靠着石壁歇息的人都纷纷站了起来,有人大喊,有人跳脚,还有人惊慌地走动,疏落的队伍忽然像丑陋的毛虫一样躁动不休,本来就狭窄的石道顿时拥挤不堪。

他们在喊什么?是在乞求那人留下他们的性命,还是哀求那人带他们走?

皓月弓淡淡的莹色映出帝昙的两星眸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景顺的身边。承玺正在奋力挣脱手上束缚的绳索,银灰色披风被雨水一打,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她忽然抬头朝着景顺一笑,脸上雨珠晶莹,雪白贝齿映着樱红唇,分外动人。

最后一道绳索被她拆落,她拍了拍双手,格格笑道:“再见了,陛下。“

这是他最后的王牌,可不能让她逃走了。想到这里,景顺脑中再无其他念头,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她只是略略一闪,可是车梁十分狭窄,无甚腾挪空间,景顺嘿嘿大笑,犹如疯魔,双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扣住了她的脚腕。

沂水对面的皓月弓再次拉满,景顺似乎看见了金矢飞来的暗影,他张了张口,头顶顺流而下的雨水灌进他的喉咙,他却口干舌燥,一点声都发不出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使他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座下御辇突然猛烈一抖,向外侧翻倒,伴随着众人响亮的呼喝声,御辇被人群掀翻,景顺拉着承玺一同落入虎狼般咆哮着的黑色沂水。

石崖竟然如此之高,景顺绝望地想,在一片猎猎的风声中无尽地坠落。在半空中无所凭借,他唯有牢牢抓住手中的承玺,既然要死,不如拖下一个人陪他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会那么寂寞。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对岸的帝昙,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惊惶地追随着那一角银灰色披风,握着弓弦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千里奔袭而来,时隔良久只得隔江见她一面,她已近在眼前,却仍然从他的指缝间落了下去,将要被险恶的沂水吞没吗?

景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终于尝到痛苦的滋味了罢!

他的笑声未落,抓住承玺的手腕忽然一阵钻心的剧痛。身边的银灰色披风忽然随风扬起,如败絮一样远远甩开,无力地在风雨中飘远。河水在他们身下怒吼,卷起湍急的水流,仿佛水下潜伏着的众多水鬼冤魂快意地歌唱,迎接两条鲜活的性命加入他们的行列。

景顺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声音,是身边女子的一声轻叹,犹如树杈上刚刚长出的嫩绿新叶,便既飘落水面,转眼卷入旋转不休的涡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