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狄仁杰之幽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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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良缘(4)

周靖媛愣了愣:“你是说……”沈槐若无其事地道:“杀了她。”“啊?杀……”周靖媛的嘴唇哆嗦起来,沈槐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周小姐害怕了?平日里不是颇有女中豪杰的气概吗?再说……这可是你我同甘共苦,休戚相关的好时机。莫非周小姐的那些情意,都不过是嘴上说说?”周靖媛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蒂尔一笑:“我明白了。这样很好,从此后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了,对不对?”

“很聪明。”沈槐抬手握了握周靖媛纤小的下巴,反问:“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周靖媛惨白的脸上竟然隐现淡淡的红晕:“我爹爹为生死簿送了性命,我绝不能让它落到旁人的手中,除非……”顿了顿,她直视着沈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靠它得到我想要的,也要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有这样,我爹爹才不白死。”沈槐表情复杂地沉默着,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头转向呆若木鸡的何淑贞,咬牙道:“何大娘,是时候送你上路,去与杨霖会面了。”

何淑贞已经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沈槐走到她面前蹲下,她连眼珠都未曾转动。沈槐捡起地上的布团,往她的口鼻上一覆,何淑贞的身子抖动了几下,眼睛往上翻起,随即便萎顿下去。沈槐扔下布团,掏出块绢帕来擦擦手,抬头看看周靖媛,只见她站得笔直,眼望前方,胸口起伏不定。于是沈槐朝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看到了吧?杀人其实很容易。”

周靖媛通体冰凉,冷汗浸透衣裙。恍惚中,她感到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自己的腰,耳边响起他低沉的话语:“等我走了以后,你再把这老婆子的尸首妥为处理了吧。”她下意识地点头,便筋疲力尽地倚靠在沈槐的怀抱中,听他继续说着:“江湖人士结成生死弟兄,据说是要纳投名状的,也就是要在一块儿杀个人。今天你我就算纳过投名状,从今往后便要同生共死了。那生死簿……”周靖媛猛然惊醒,将丝绢牢牢捏在手中:“这个,需得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给你。”沈槐端详着她的面庞,讥讽地笑问:“那一天是哪一天?”周靖媛反倒平静下来,也还给他一个娇媚的笑容:“我不是男人,做不了你的兄弟,若要和你生死与共,就只有天赐良缘……我们,总之是分不开了。”

沈槐扬了扬眉毛,将周靖媛搂得更紧,低声道:“这东西可是要害死人的,你爹爹已经送了命,你还非扯上我不可了?”周靖媛轻笑:“不扯上你扯谁?再说,就算有人知道生死簿,也未必能想到它流转到了你我的手上,只要我们守口如瓶,又有什么可怕?”沈槐一怔,晒笑起来:“真没想到,你不仅有胆量,还很有些谋断。”周靖媛将头伏在他的怀中喃喃:“沈槐,沈槐,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一定要找出逼死我爹爹的真凶,除掉这个唯一的威胁,靠着生死簿,我们就能大展鸿图了。”

狄仁杰回到府中略微休息了下,人老觉浅,正午未到就又起了身。狄春伺候他用了些点心,看狄仁杰精神还不错,便问:“老爷,累了一整宿,您也不多睡会儿?”狄仁杰在门前踱了几步,呼吸了几口院中的清新空气,问:“考生们的卷子都送来了?”“送来了,都摆在您的书房里呢。”“嗯,我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的锦绣文章啊,你又如何能体会老爷我的心情?”

狄春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问:“老爷,我怎么听说那个杨霖在考场里出事了?”狄仁杰看了狄春一眼,微微含笑道:“怎么?这也未曾出乎狄春大管家的预料吧?”狄春搔了搔头:“老爷!我可没什么预料,只不过……随便打听一下。”狄仁杰朗声笑起来:“你这小厮啊,杨霖已经给送去大理寺了,具体情况等曾大人查清楚了再说吧。”“哦,”狄春转动着眼珠小声嘟囔:“您可真沉得住气。”狄仁杰佯嗔:“又多嘴!还不去把杨霖的屋子收拾收拾,找找有什么可疑的物件?”

“是嘞!”狄春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看着狄仁杰意欲出门,便不怀好意地凑上前问:“老爷,您这是打算去哪儿?”“去书房啊,怎么了?”“啊,现在就去啊!”狄春满脸鬼祟:“那个,您经过小花园的时候可得小心着点……”狄仁杰十分不解:“什么意思?小花园怎么了?”“呵呵,您自己去看嘛。我去收拾杨霖的屋子叻。”狄春拔腿就走,狄仁杰还未及招呼,他就一溜烟地没了影子。

狄仁杰连连摇头,自己背起手慢慢向小花园踱去。他的书房在花园的另一侧,是整个狄府中环境最静幽的所在。夏末正午的阳光还有些炎热,狄仁杰沿着小径旁的树荫下走着,慢悠悠绕过池塘,面前就是通向书房院落的月洞门。他抬腿正要往里迈,“吧嗒!”一个圆形的东西自头顶前方落下,正好砸在狄仁杰的脚尖前。

狄仁杰猝不及防,倒给吓了一大跳,定睛刚要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吧嗒!”一声,又一个差不多大的圆物砸落地上。紧接着便是一声孩子的欢叫:“大人爷爷!”狄仁杰把头一抬,韩斌已冲到他的身前,狄仁杰大喜:“斌儿,你肯说话了?”“嗯,大人爷爷!”韩斌把手里的东西朝地上一扔,就扑入他的怀中。狄仁杰喜不自胜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觉得手里汗津津的,这才发现韩斌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便问:“斌儿,你在干什么啊?”

韩斌吐了吐舌头,指指地上。狄仁杰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终于认出那原来是两只黄澄澄的大桃子,可惜都摔坏了。再往周围看,遍地都是砸烂的大桃子,足有好几十只。狄仁杰正要问是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话:“国老,我和斌儿比射箭,毁了您的桃子,您不心疼吧?”

狄仁杰扭过头去,苦笑着道:“临淄王,你都这么说了我还如何计较?只不过我这里的几棵桃树都是老夫亲手所栽,每年春赏桃红夏品果甜,今天你们就这么……”李隆基一挺胸:“国老,怪我都怪我!明儿我让人给您府上送一百斤大桃子来?或者……我把斌儿带去相王府,咱也去毁毁我爹花园里的那些个桃树,给您出气,如何?”

“别,别!”狄仁杰连连摆手:“临淄王好气魄,哪天要是一时兴起毁到御花园里头去,圣上责怪下来,老夫可吃罪不起啊。”李隆基笑道:“不会的,圣上才不会怪罪呢。昨天百戏大会,亏得斌儿给天朝赢回了脸面,圣上看见斌儿才这么小,又是国老收养的,喜欢得紧,赏了斌儿一大堆东西。嘿,结果这小子就要了一副小弓箭,我才知道斌儿除了骑术了得,还有射箭的绝技呢。昨晚上把我乐得大半夜都没睡着,今天早起就来找他比划射箭来了。”他咽了口唾沫,从地上捡起韩斌扔下的小弓:“国老您瞧,这好东西圣上连我都没舍得赏,就给了斌儿!”

狄仁杰接过那把精雕细作的御赐小弓看了看,递回到韩斌的手中,微笑道:“我倒也听说昨日则天门楼前出了大事,连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都意外身亡了。可惜老夫未曾亲临现场,要不你们两个给我说说?”“好啊。”李隆基一口应承,和韩斌一左一右扶持着狄仁杰,请他在园中的石凳上坐好,便站在他的面前,将赛宝和百戏盛会的全部经过述说了一遍。狄仁杰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赞叹,这年方十五的临淄王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敏捷、口齿伶俐,整个事件的过程零散纷杂,却被他讲述得有条有理,又耐人寻味。

李隆基讲完了,狄仁杰沉吟片刻,轻捻长须道:“临淄王,既然你看得如此分明,能不能对老夫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周大人是怎么死的?”李隆基狡黠一笑:“国老肯教隆基断案子,隆基求知不得呢。嗯……我认为,周大人肯定是自寻死路。”“哦?为什么这么说?”“是这样,周大人死后,我特地去场外准备透剑门戏的地方查看,原来的那名小骑士被人打伤昏迷于地,身上的麒麟战袍也给扒走了。虽然他伤势颇重暂时未曾苏醒,可事情已明摆着,一定是周大人乘人不备,将骑士打伤,自己换上战袍骑马上场的。”

“嗯。”狄仁杰点头:“这个推断合乎事实状况,老夫没有异议。那么接下去的一个问题就是,周大人为何要代替受过训练的骑手去演透剑门戏?”李隆基见狄仁杰望着自己微笑,倒也毫不扭捏,继续侃侃而谈:“国老,以周大人这副老迈的身手,怎么可能超过专门的骑手?况且透剑门戏至为凶险,连受过专门训练的骑士一旦失手也必死无疑,周大人这一上场,心中必知是有去无回的。联系到前面赛宝时他烧毁宝毯,犯下大过,因此隆基认为,周大人必定是畏惧圣上的雷霆之怒,想要以死谢罪吧。”

“以死谢罪?”狄仁杰重复着,举目望向李隆基:“临淄王,鸿胪寺宝毯被烧毁这件事,老夫听下来也颇多蹊跷,你的看法呢?”李隆基没有直接回答狄仁杰的话,却反问道:“国老,鸿胪寺的这幅宝毯您此前可曾见过?”“嗯,去年老夫代行鸿胪寺卿之职时,倒是在鸿胪寺正堂上见过这幅宝毯。”“那么国老知道这宝毯的奇处吗?”狄仁杰微闭起眼睛回忆道:“记得当时鸿胪寺的尉迟少卿倒是给老夫解释过,说这宝毯的编织方式十分奇妙,其花纹和色泽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多端,老夫看时,的确很绚丽夺目。”

李隆基从容对答:“国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不过,这也难怪国老,毕竟此毯的真正妙处全大周没几个人知晓,那尉迟剑也是不得而知,故而只能说出些表面的现象来。”“哦?那么说临淄王倒知其中奥妙了,老夫愿闻其详。”李隆基有些得意:“其实昨天周梁昆已经说出了实情,这宝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水火不惧!不过……”他皱起眉头,困惑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居然不灵了?”

狄仁杰沉吟道:“世上真的有水火不惧的织物吗?昨天大家眼见为实,那宝毯灰飞烟灭,临淄王如何还能如此确定?”李隆基连忙解释:“国老,内情我也是昨晚才从我爹那里打听来的。据我爹说,此宝毯是在太宗朝时就由波斯进贡而来,常年摆放在鸿胪寺中。三十余前一名吐火罗的鉴宝专家来朝,看遍鸿胪寺独独指出这宝毯乃是稀世罕见的珍奇,可又没有说明其奥妙所在。先皇也是心血来潮,命令鸿胪寺一定要把宝毯的奥秘研究出来,后来还是当时的四方馆主簿周梁昆破解了这个秘密。他发现编织这宝毯的材料火烧不着、水浇不湿,即便使用一般的刀剪,也剪不破!当时他还在宫里头给先皇演示了一番,当今的圣上和我爹正巧也在场,就都瞧见了。不过先皇看过后却吩咐说,这宝毯的秘密还是不要公之于众,依旧把它置于鸿胪寺保管,因此才放回到鸿胪寺里至今。”他顿了顿,又道:“我爹明白说了,他亲眼所见宝毯确实有那番神奇,绝非虚妄。”

狄仁杰注视着李隆基,沉默片刻方道:“如此说来,昨天赛宝大会上宝毯被烧,就只有一种可能……”“国老,您说是什么可能?”“那被烧掉的宝毯并非三十年前相王爷所见的那幅。”李隆基瞪大眼睛:“国老,您是说宝毯被人掉包了?”狄仁杰含笑反问:“嗯,临淄王认为呢?”李隆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猛击石桌:“没错!就只有这种可能!要不我爹昨晚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呢……但是,这宝毯是如何被掉包的呢?周大人知不知情呢?”

狄仁杰冷然道:“周大人原先是不是知情我们已无从求证,但在他换上麒麟战袍冲向剑阵时,一定是心知肚明了。如你方才所说,周大人是畏罪自杀的,但他所畏的绝非是烧毁宝毯之罪,而应该是……”李隆基大声插话:“是失落真毯之罪?抑或者,是盗取真毯之罪?”狄仁杰摇了摇头:“不好说,不好说啊。但他一定自认罪大恶极,才会以那般惨烈的方式求得解脱!”沉默片刻,他又道:“另外,我总有种感觉,昨日的这场盛会似乎是个蓄谋的行动,目的就是要将周梁昆和宝毯的真相逼出来。”

李隆基附和:“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昨天的盛会是二张撺掇祖母举行的,逼着周大人摆出宝毯来的也是他们。当时我就在则天门楼上,都看见了的。可是二张肯定不知道宝毯的秘密呀?难道是圣上的授意?”狄仁杰眯起眼睛:“假如圣上对鸿胪寺宝毯的真假有疑问,只要把周梁昆召去一问即可,又何必搞出这许多迂回的手段,更要冒在四夷来使前丢失脸面的风险,这可不像圣上的作风。”“这也是啊。”李隆基讪讪地笑了,轻声嘀咕:“看来周大人这案子还真够难断的。”

狄仁杰慈祥地望着面前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饶有兴致地问:“真没想到,临淄王对断案这么有兴趣?其实这种事情,交给大理寺也就罢了。”李隆基抬起头,郑重地道:“周大人的案子由大理寺来办理是没错,然隆基所关心的,是那真正的波斯宝毯的下落,它是我朝的稀世珍奇,绝不能无故流失,更不能落入歹人之手!这事儿隆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一定要追查到底。哪怕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它追回来!”

一种无法言表的激动掠过狄仁杰疲惫的心胸,许久不曾体会到的欣慰令他神清气爽——狄仁杰在心中暗暗感叹,终于还是看到了啊,在李家儿郎的身上也有如此的豪迈,这,才是大唐的未来、太宗皇帝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