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吁了口气,道:“我想了好几种可能,一种是遇到普通的强人,但不抢财物光抢孩子,似乎说不太通;另一种可能是乌克多哈不愿长期被我们以孩子相威胁,想法找人来夺回了自己的婴儿;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庭州前段时间残忍的杀童祭祀案件,恰好也把乌克多哈的婴儿做了牺牲。”“这、这太怪异了……也太可怕了!”裴素云颤抖着嘴唇,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李元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最奇怪的是,乌质勒刻意向你我隐瞒这件事。那天他来时,我无意中提起乌克多哈的婴儿,他的样子非常古怪,才引起我的怀疑。我这几天来设法与阿威亲近,今天纵马驰缰时他才完全失去了警惕,把相关的实情泄露出来,看来乌质勒确实曾叮嘱过他和哈斯勒尔,不许对我们提起此事。”
裴素云打了个哆嗦。窗外,深沉的夜色已吞没了雪山挺拔高峻的身姿,镜池也幻化成月光下的一片朦胧清影,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宁静安详中,依旧有无处不在的危险在窥伺着他们……与世隔绝,真的能与世隔绝吗?她抬起头,凄然地问:“今天你一定要骑马,就是为了打听这个?”李元芳握了握她的手:“倒也不全为这个,我确实想试试看骑马……素云,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庭州去。”
这下裴素云震惊了,她不觉抬高声音:“为什么?你的身体根本就没好,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庭州?你、你……”“你别急啊。”李元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解释道:“今天收到乌质勒的飞鸽传书,我们设下的离间计策进展非常顺利。目前东突厥王子匐俱领已经对碎叶那边产生了重大的不信任,两方面的决裂指日可待。乌质勒决定要抓紧时机,尽速率部攻克碎叶,我也觉得应该速战速决,因此明天我就会给乌质勒回信,建议他在十日内准备向碎叶发起总攻。我认为只要指挥得当,乌质勒完全能在九月前拿下碎叶夺取突骑施汗位!”
裴素云愈加惊骇,口不择言地道:“元芳,你、你不是要跟乌质勒去打仗吧?你的身体绝对、绝对不行的!我不答应……”李元芳微笑着把她揽到胸前:“我的傻女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急躁了?你放心,我不会和乌质勒去打仗的,他手下那班战将个个骁勇善战,我现在这副样子,去了反而给他们添乱,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那你还急着回庭州?”李元芳轻抚裴素云的面颊:“这几日来天气凉得很快,我问了阿月儿,她说庭州的秋天特别短,九月初便入冬了,到那时候再呆在弓曳就会很艰苦。因此我要先回庭州,去处理些必要的事情,这样……你与安儿、阿月儿就能尽快回家了。”裴素云垂睫无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管用尽全力抱紧他,好像这样便可以与他的心贴得近些、更近些……
仿佛又过了很久,裴素云听到李元芳在耳边低语:“家里后院的火是你自己放的吧?”裴素云簌地挺起身来,直勾勾地瞪着李元芳。他微微含笑:“没有其它人进入过你的家,并且你在离开前还回去过一次,不单单是为了去抱哈比比。”裴素云彻底没了力气,软软地倚在他的胸前,喃喃着:“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你不想让人发现冬青林的秘密,对不对?你呀,你就不怕万一乌质勒施救不及,把家都给烧了?”裴素云没有回答,他抚摸着她的秀发,少顷,又道:“我只希望,能让你再不用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元芳……”她抬起蓄满泪水的眼睛,李元芳直了直腰,摇头叹息:“每次我们俩讲话,你不是哭就是笑,要不就是……又哭又笑,我一直都弄不明白,哪有那么多可哭可笑的事情?”裴素云的眼泪全给憋回去了,气鼓鼓地嘟囔:“谁像你!铁石心肠!”
“嗯,我都快累死了,还要让你骂心肠硬。”他懒懒地说了一句,便又闭上眼睛。裴素云忙问:“吃点东西再睡吧?”“不想吃。”裴素云无奈,捏捏他的衣服道:“那也得把这身衣裳换了再睡,你出了多少汗啊,里里外外全湿透了。”李元芳仍旧懒懒的不置可否,好在裴素云服侍他已经十分熟练,很快就替他把衣裤全部脱下,又取过方才在缝补的一套里衣裤,轻声道:“还好乌质勒上回带来了你的旧衣服,说是狄景辉特意留在他那里的。要不然我都没衣服给你换。”
李元芳连眼皮都没抬:“不穿,这些天晚上都不穿的。”裴素云哭笑不得:“前些天热啊,再说那会儿你动弹不了,我、我伺候你也方便些。现在晚上凉了,还是穿上吧……”李元芳总算把眼睛睁开了,盯着裴素云问:“我现在能动了,你就不打算伺候我了?”“你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裴素云小声争辩着,心却突然“咚咚”直跳起来。她想躲开他热烈的目光,但又难以自持地向他靠近,她当然懂得这目光里的意思,男人的意思……裴素云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这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渴望,一点儿也不比他对自己的少。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就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
……原来,让她向往了那么久、憧憬得那么苦的雪域冰峰,其实一点儿也不冷、一点儿也不远。相反,却是那样的灼热和贴近,于是她紧密包容,再也舍不得放开。当冰川汇入镜池的时候,那泓碧波会不会也感到一丝丝疼痛呢?就像她现在所感觉的那样,一定会的……然而又有什么能比这真切的充实,更能让她体会到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大幸福?
湖水深邃温暖,终将冰川融化,从此他们水乳交融,再也不能分离。
夜又深沉,沈珺从连串的噩梦中惊醒。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庭放的身旁,正在忍受着他永不停歇的责骂和侮辱。这个被她称为爹爹、将她养育成人的凶恶老者,只是因为从小熟识,沈珺才会对他的丑恶、卑劣和刻薄习以为常,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在这位所谓“爹爹”带来的巨大恐惧下辗转反侧、倍尝煎熬。阿珺二十五年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忍耐中度过的。小时候她怎么也弄不懂,别人家的孩子总能体尝到父母的疼爱,为什么自己的爹爹却对她百般折磨、肆意打骂,怎么也看不顺眼,但是后来她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一切。沈珺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虽然不能说很幸运,但至少她还有沈槐,他就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和温暖,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去年除夕夜的突变使沈珺终于摆脱了沈庭放,并让她来到了洛阳,陪伴在她朝思暮想的沈槐身边。她原本天真地以为,生活就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对未来她没有奢求,只想将自己的所有交托给她最爱的人,便心满意足了。然而这半年多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却有些事与愿违。以前即使相隔遥远的时候,她都能觉得自己的心与沈槐息息相关,但现在哪怕日日见面、夜夜共枕,她却发现他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一天比一天变得陌生……最可怕的是,她对这样的变化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最终的不幸降临,将哪怕最微薄的希望击得粉碎。
沈珺从榻上撑起身,轻轻擦去脸上冰凉的泪迹。洁白的月光映透窗纸,在榻前淡抹清痕,就如今夜的她一般寂寞。自从上次午后的长谈,沈槐又是好几天没照面了,每夜两名千牛卫士住进西厢担任守卫,让沈珺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囚犯。是为情所困的囚犯吗?对此沈珺倒是心甘情愿,但让她感到可怕的是:她现在已经弄不太清楚,这份情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唉,今夜只怕又是无眠了,她木木地伸腿下榻,想打开窗透透气,却突然发现卧房通往正厅的布帘下,泻出暗红色的烛光。
沈珺差点惊呼出声,沈槐今夜未回,卫士守在院中,这会是什么人?她按住乱跳的胸口,悄悄挪动步子来到门前,掀起布帘的一角朝外看——桌前一个熟悉的背影,被暗淡的烛光映得有些零乱。听到动静,那人猛地回头,狰狞扭曲的面容将沈珺吓得倒退半步,他是沈槐吗?为什么这双眼睛里的凶光,竟和她在梦中所见的丑恶老者一模一样?
沈珺微颤着声音问:“哥,你怎么回来了?”沈槐似乎也被她吓到了,手中握着的东西“当啷”落到地上。沈珺抢前几步,俯身去捡,她的手与沈槐伸出的手碰在一起,同样的冰冷、颤抖。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直愣愣地望着跌落于青砖地上的紫金剪刀,好像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物件。
“哥,你、你怎么找到的这个?”沈珺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问出句话来。沈槐答非所问,声音异乎寻常地干涩凄厉:“阿珺,这把剪刀就是杀死老爷子的凶器!”沈珺的脸顿时煞白,愣了半晌才又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知道的你不用管!”沈槐闷声断喝:“总之老爷子就是被这把剪刀捅死的!”沈珺低下头,半晌才低哑地问:“那……是谁?”
“是谁?是谁?”沈槐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犹如哭泣般的苦笑:“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胆小如鼠的一个懦夫,竟然敢在我的面前周旋了这么久。而我呢,还以为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他、他这是要让我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他这是要把我也害死啊!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恶棍!该死的畜牲!”一连串恶毒愤恨的咒骂从沈槐的嘴里涌出,紧接着他又用双手捧住脑袋,痛苦万分地辗转呻吟。
沈珺吓坏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沈槐这个样子,颓废、绝望、失魂落魄……沈珺只觉得心痛难抑,她噙着眼泪展开臂膀,将沈槐搂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喃喃:“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不管有什么难事儿,都告诉我、告诉我……”
沈槐甩开她的拥抱,只管捧着脑袋发呆。沈珺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又急又怕,目光一瞥时,才发现桌上还摊开着张纸。那纸皱皱巴巴的,上面硕大歪扭的字迹直冲入沈珺的眼里,她又是浑身一震,这样的字体她再熟悉不过,那是沈庭放的笔迹!
“哥,这是爹爹的笔墨吗?”她低低地问了一句,沈槐毫无反应。怀着既恐惧又好奇的心情,沈珺轻轻拿过这张纸,匆匆扫过抬头部分——原来这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一封书信!她浏览着立即就发现,这封信才写到中间,沈庭放的字迹又非常潦草散乱,仿佛是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慌中写下的,即使如她这般熟识,也很难一下子辨认清楚,但信中的几个名字还是触目惊心地跃入她的视线:阿珺……李元芳、狄景辉;还有……谢岚!沈珺瞪着这最后一个名字,有些发懵,终于忍不住转向沈槐,怯怯地问:“哥,我记得爹爹死了以后,李先生提到他死前似乎在写一封书信,但却没有找到,就是这封信吗?你从哪里得来的?还有……这信里如何会提到谢岚……”
“住口!”沈槐一声暴喝,劈手将信从沈珺手里抢下,三扯两扯就把信纸撕得粉碎,还兀自大口喘着粗气。沈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沈槐的脸已彻底变形了,丑陋暴戾掩盖了平日的端正帅气,他恶狠狠地死盯着沈珺,一字一顿地说着:“阿珺,你给我听好了,今后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谢岚这两个字,就休怪我不客气!”
沈珺的眼前模糊一片,她觉得委屈、困惑,更有难以言表的悲哀击打着心房,虽说她早已习惯把他的意愿当作自己的意愿,把他的悲喜揉成自己的悲喜,但此刻的沈槐,显然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假如不是因为他所面临的困局太险恶,那么就只能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在意过她……谢岚,谢岚,既然他说了不能提,沈珺只好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要去热爱的名字,她真的就全心全意地爱了一生啊——直到今天,可为什么他又用如此粗暴的方式禁止她再提起……
沈珺的泪默默流下,对面之人视而不见,只因他又陷入新的恐慌,正在呐呐自语:“他一定怀疑我了,一定是的!这个老狐狸,果真是天底下最虚伪最狡猾的老家伙!他居然还装出一副对我特别器重信任的模样,想要消除我的戒心,进而查出我的真相……”他抬起头,一把攥住沈珺:“阿珺,你知不知道,那个狄仁杰,狄仁杰!他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沈珺凝噎着连连摇头,沈槐又把她推开,嘴角挤出个残忍的怪笑:“还好李元芳死了,死得太及时了!他们没有碰上面,所以还……不对!狄景辉会不会给狄仁杰带来什么消息?应该不会……但愿不会……他们没有时间,光顾着和突厥打仗,还顾不上其它……”
“我要走了!”沈槐突然停止自说自话,“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扭头就要往外走。沈珺晕头转向地扑到他身后,拉着他问:“哥!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里?”“你管不着!”沈槐毫不留情地扒拉下她的手,两步就走到房门口,又停下来,转身冲着沈珺阴森一笑:“阿珺,刚才你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好好地回榻上睡觉去吧。我今后会很忙碌,恐怕越发没时间来此地了,好在有卫士护你安全,我尚可放心。总之,你自己多持重,莫要和任何人走动,再不许发生那个何大娘之类的事情,少给我添麻烦!”
房门开了又关,屋内重陷寂静。沈珺全身无力地跌坐在椅上,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间真的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仍然陷在无止境的梦魇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西域边关的天气就是这样严酷无常。炎热的夏季刚刚落下尾声,秋凉沁人的透爽也不过才几天,转眼间来自北方苦寒之域的秋风就已贴地疾舞,漫卷黄沙、引白草尽折腰。走在八月中的庭州大街上,北风扑面,硕大的沙粒打得人脸上生疼。仰首蓝天,白云被悉数吹散,只余一个空渺落寞、澄澈得有些刺目的晴空。突然声声嘹亮的鸿鸣自头顶掠过,那是大雁开始南归了。
庭州刺史府的正堂上,新任庭州刺史崔兴大人正在与几名西域客商亲切攀谈。崔兴自八月初到任庭州,一直在尽心竭力地履行边境行政和军事长官的职责。他首先整顿了被钱归南搞得乱七八糟的翰海军,重理了翰海军所辖庭州及周边区域的防务,使庭州的整体治安与防御,再现羁縻统治所特有的内紧外松之态。内政方面,狄仁杰在陇右战事后行安抚使之责,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令庭州非常平稳地度过了战后的一段动荡期,崔兴上任之后,努力恢复百姓的正常生活,大开面向西方的门户,以更加热情的姿态迎接各路客商返回这条锦绣商路。当然,离开诸事顺遂、歌舞升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崔兴深知自己仍面临着种种麻烦和隐患,比如那件凶残冷酷、激起极大民愤、至今扑朔迷离的儿童牺牲案;比如此刻这几位西域客商正在谈到的,市场上神秘出现的势力,不知怎得竟拥有各色百种西域货品,开价又低,抢去了许多行商的生意,令大家颇感意外、十分不满……桩桩件件,崔兴哪一样都不敢掉以轻心,少不得殚精竭虑、全力应对。
这几名西域客商发完了牢骚,崔兴认真地倾听,又一再保证会慎重调查此事。客商们觉得很满意,对这位新任庭州刺史的热情坦诚和忠于职守,也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看看天色渐晚,大家便起身告辞了。崔兴目送众人离去,端起茶杯来刚咋了一小口,门外风风火火地冲进一人,正是原翰海军沙陀团旅正,现在的果毅都尉,刺史侍卫长高达!
崔兴一见高达满脸兴奋的样子,直接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来了?”“禀报大人!”高达声音宏亮地抱拳道:“是,刚才到!按您的吩咐,已请至书房等候!”“太好了,快!”崔兴激动得连连捋动胡须,三步并作两步往书房疾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