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过后,曾泰又来到了狄府。在书房门口碰上刚奉茶而出的狄春,曾泰一把将他拉住,小声问:“大管家,恩师这几天心情可好?身体如何?”狄春笑道:“看着还不错。毕竟咱家三少爷回家了,老爷脸上不露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头还是很安慰的。三少爷也比过去安份多了,整天张罗着给尚药局供药的事情,不大惹老爷生气了。”
曾泰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啊。哦,我听说,这次三公子回家,还带来一个美丽的西域部落公主?”狄春一吐舌头:“哟,曾大人,您当了大理寺卿,果然本事见长啊。”曾泰摇头晃脑:“嘿嘿,惭愧,惭愧!”狄春满脸坏笑:“您是听沈将军说的吧……嗯,那位突骑施的蒙丹公主给老爷带了梅先生的信件,老爷见了是喜笑颜开的。”曾泰故作困惑:“大管家,恩师到底是见了信开心,还是见了公主开心?”“呵呵,这个可不好说啊……”
“曾泰啊,来了就进屋吧。”门外二人闻声相视而笑,狄春挠挠头:“曾大人快请进去吧。我还要安排人去相王府接斌儿那小祖宗。这小家伙现在成天被临淄王拖着玩什么马球,咱家老爷且不放心呢,可又不好薄临淄王的面子。”“哦,大管家请忙。”狄春点头走开,曾泰推门进屋,躬身作揖道:“学生见过恩师。”狄仁杰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试卷,微笑着招呼:“曾泰啊,坐吧。”
曾泰落座,瞧着满案的试卷,问:“恩师,此次会试的榜单快出来了吧?”狄仁杰转了转脖子,又捶了捶腰,叹道:“是啊,总算是尘埃落定。这份名单明日一早就送去给圣上审阅,如无意外,再过三天便可发榜了。”曾泰也不禁跟着感叹:“这可又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啊,恩师,您太辛苦了。”
狄仁杰含笑不语,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曾泰犹豫着又问:“恩师,那杨霖……”狄仁杰放下茶杯,沉声道:“说起来,他的文章还真能排得上榜。”“是吗?”“不过……”狄仁杰又微微摇了摇头:“他身上疑云重重,又似牵涉着极其凶险的罪恶。这样的人,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适合推荐给朝廷的。”
“这倒也是。”曾泰皱起眉头来附和。狄仁杰啜了口茶,方冷冷地问:“怎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嗯,是啊。”曾泰无奈地摇头:“自始至终痴痴呆呆的样子,就是一口咬定要见到母亲,否则就什么都不肯说。”“他的母亲仍然没有消息?”“没有。”
狄仁杰站起身来,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其实即使杨霖不开口,我们也还是基本可以确定,沈槐就是将他引到我面前来的幕后之人。问题是,沈槐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黑暗的力量?最主要的是,他究竟是不是……”狄仁杰的声音低落下去,深沉的怅惘不经意间覆上面庞,令他刚刚流露出的喜悦瞬间又变得黯淡。
曾泰的心中隐隐作疼,狄仁杰在杨霖这个案件上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是曾泰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看见过的:他甚至至今都不敢直接去讯问沈槐,而只是三番五次地试探,不惜贻误查清真相的时机……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谢岚”这两个字吗?曾泰常常会忍不住想,假如沈槐真的是谢岚,那对于狄仁杰来说恐怕不是喜讯,倒反而是个灾难吧!但是这个想法,曾泰是绝对不敢,也不忍对狄仁杰明言的。
“曾泰啊,目前最关键的还是要让杨霖开口。”狄仁杰思忖着道:“既然杨霖说他老母在沈家帮佣,杨霖一定是担心沈槐对母亲不利,才死咬牙关不肯说话。”曾泰回道:“可是我都派人偷偷打听过了,那何氏在会试前几天就离开沈家,至今未归。姓赵的贡生那里我也让人盯着,一旦见到有老妇人上门就别放过,可至今一无所获……恩师,您说何氏会不会真的被沈……”
狄仁杰打断曾泰:“曾泰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此刻我们手上没有半点线索,就算直接去问沈槐,也问不出任何究竟的。前两日我不过稍稍言语相激,这些天,他、他就不怎么在府里露面了。”沉吟半晌,他苦笑着对曾泰道:“我还是不想太逼迫他。因此曾泰,仍要麻烦你多想想办法,找一找何氏……至少现在杨霖在我们手中,这条线索好歹算是保住的,只要想办法尽早让他开口就行了。”“是,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沉默良久,狄仁杰才又悠悠地道:“但愿何氏只是躲藏起来了。等到发榜之日,我想她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曾泰紧闭双唇点了点头,他虽算不上才智出众,但对狄仁杰的了解还是帮他一下窥透了对方的内心。狄仁杰生怕何氏遇到不测,并非全是为了案情,甚至也不全是出于对杨霖和何氏这母子二人的同情,更多的恐怕还是对“谢岚”的关注——狄仁杰需要真相,更需要一个能够令他感到安慰的真相,而不是罪恶……想到这里,曾泰不觉有些神思恍惚:谢岚啊、谢岚,难道你对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没有丝毫的怜悯吗?他已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不管曾有什么样的怨恨,真的就不可以放开吗?
“唉呀,三少爷!三少爷!您小心着点啊……”喊声连连骤然打破狄府后院的宁静,狄仁杰和曾泰吃惊不小,一齐朝外望去,就听到门外传来踢里趿拉的脚步声,仆人忙乱的呼喊中突然冒出狄景辉的嗓音,扯着长腔高声吟颂:“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狄仁杰的脸色一沉,快步来到门前把门一拉,正好狄景辉在两、三个家仆的搀扶和簇拥下,跌跌撞撞而来,差点儿撞到狄仁杰身上。曾泰紧跟上前,就见狄景辉满脸通红、醉眼斜睨,浑身酒气扑鼻而来,不由心中暗惑:这位三公子,怎么故态复萌了?
狄景辉摇晃着站定,使劲瞧了瞧狄仁杰,笑道:“爹啊,儿子今天多喝了两杯,您别、别生气。我……也是为公、公事应酬。”狄仁杰鼻子里出气:“公事应酬?就应酬成这样子?总算你还认识家、认识我!”狄景辉打了个酒嗝:“呃……爹,我没醉!今天纯、纯属意外!谁知道太监也、也那么能喝?儿子想,无论如何不能……不能输给几个阉、阉货吧?”
曾泰差点儿笑出声,这才想到尚药局如今确是由几名内侍把持着。狄仁杰也给气乐了,摇头叹息:“左一个阉货,右一个阉货,你这副口齿还想当好皇商?我真替你担心啊!”“没事!”狄景辉一挥手:“爹您尽管放心,儿子心里有数着呢!今天请客的那位内给事段公公,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人物,可、可是给足他面子的!”
“段沧海?”狄仁杰不觉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地道:“内给事段沧海公公,是内侍省的主管,却与尚药局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为何会请你饮宴?”“这我哪里知道啊。”狄景辉接过仆人端来的醒酒汤,一口饮干,撇撇嘴道:“渴死我了!”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红红的,但其中光彩熠熠并不混浊,只听他语带狡黠地说:“这位段公公还真是好学之人,呵呵,硬要我给他讲西域的风土人情……嗯,还和我聊经书辞赋,端的是满腹才学啊!”狄仁杰目光深邃:“你方才吟的‘大司命’也是今晚谈到的?”
狄景辉敲了敲脑袋:“啊?想不起来了……我吟‘大司命’了?哦,似乎是……谈到了生死什么的……这大司命主宰人之生死嘛……”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可撑不住了,爹,儿子先去睡了啊!”“去吧。”狄景辉朝父亲和曾泰拱了拱手,踉跄着刚要走开,又从怀里摸出张字条来,双手递过来:“呃……我这脑子,糊涂了!爹啊,今天那段公公还、还给我看了几件宝器,说他爱好收藏,那些都是一向收罗来的……我也不太懂,就说了几句好话。结果他、他就列了个单子,说让我呈给您看看!”
狄仁杰接过单子,狐疑地问:“为什么要给我看?我并不擅长收藏啊。”狄景辉已经走出几步,又扬声道:“咳,让您看您就看看呗!我觉得这位段公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哦,嗯,狄公……”曾泰望着狄景辉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树荫深处,突闻身边狄仁杰在说:“曾泰,你也来看看这张单子。”“哦?”曾泰忙接过来浏览,忽然惊道:“恩师!这、这里列的器物名称怎么如此眼熟?”狄仁杰面沉似水,慢吞吞地道:“是的,这里所列的全都是当初鸿胪寺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至今下落不明的国之瑰宝!”
曾泰悚然无语,狄仁杰沉吟着又道:“曾泰啊,你记得吗?当初我们曾就刘奕飞的死与周梁昆有过一番对质。”“是的,恩师。当时您用严密合理的推断,逼使周梁昆承认了他杀死刘奕飞的罪行。”“嗯,”狄仁杰轻捋胡须,慢慢踱下台阶,在书房门前的院落中散起步来:“当时,周大人供称的理由就是刘奕飞盗取四方馆库藏国宝,他担心自己被牵连才下杀手。而我对周梁昆真正的杀人动机却始终有所怀疑,因此让你先将此案压下,同时派了沈槐监控周梁昆的行止,期望能够发现新的线索,同时也设法找到失落的宝物。”“是这样的。”曾泰连连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沈将军那里的监控始终没什么进展,倒是这周梁昆大人前些天莫名其妙地死在赛宝大会上,又成一桩新的谜案。”
狄仁杰看了曾泰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沈槐的监控确实没有进展,当然了,周梁昆受到惊吓后收敛言行,其间我们又跑了趟陇右道,沈槐那里没有什么发现也不能怪他。只是今天的这张单子,让我突然有了个新的想法。”“哦,什么新想法?恩师?”“我在想,莫非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你看,去年腊月周梁昆因为鸿胪寺的宝物杀了刘奕飞,大半年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毁了鸿胪寺的宝毯后自杀。而今天我们又收到了这样一份显然是刻意经景辉之手送到我面前的、鸿胪寺遗失宝物的清单……曾泰你想想看,会不会这几件事情本身就是一脉相承的呢?”
曾泰似有所悟地颌首:“有可能,真的有可能啊。这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鸿胪寺的宝物……不过,学生有个疑问:当初周梁昆供称,就是为了不让刘奕飞盗宝的案情外传,才冒险将他杀害。因此知道鸿胪寺失却宝物详情的只有您、我和周梁昆三人,那么内侍省的段公公又是从何而得这份单子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狄仁杰思忖着回答:“我觉得,段公公特别接近景辉,向我传递这份名单,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他知道部分内情,并且还想与我们在某些方面进行合作。此外,方才我听景辉醉意朦胧中在吟的‘大司命’,仿佛也有些玄机。”“玄机?”曾泰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狄仁杰微笑:“司命就是主宰生死的意思。景辉不会无缘无故吟起此辞,听他刚才的醉言醉语,应该也是酒席上有人特别提起的。生死,生死,曾泰,你不觉得这个词很耳熟吗?”
曾泰大声道:“生死簿?”“是的,生死簿。还记得去年腊月二十六日那个不平静的夜晚吗?一连发生三桩和‘生死簿’有关的案件,看来直到今天,‘生死簿’还在纠缠着我们,还在持续不断地牵扯出新的案情,新的人物……”狄仁杰低下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应该去会一会这位段公公,想必他会有些话要对我说。”
“这样吧,曾泰。”狄仁杰沉思片刻,又道:“你设法去帮我查一查段沧海公公的来历,以及他与周梁昆大人之间的关系,年代越是久远的事情越需留意。要快,我想尽快面晤段公公,在此之前若能多做些准备,知己知彼最好。”曾泰连忙应下,看看天色已晚,就要告辞。
他还没走,沈槐大踏步地迈进月洞门,满面春风地向狄仁杰和曾泰抱拳致意。狄仁杰上下打量着他,面露微笑道:“哦?怎么沈将军今天有空过来啊?这几天听说你很忙,都不怎么照面。”沈槐身躯笔挺,神态自若地回答:“大人,您天天阅卷忙得头也不抬,沈槐每日都在门前应卯,只是不敢打搅您。”
曾泰听得一愣,虽然狄仁杰私底下挺随和,没什么架子,连狄春偶尔也敢与他调笑几句,但像这样直接的顶撞还是绝无仅有的。曾泰偷瞥了狄仁杰一眼,却见他面不改色,笑容中似乎更添了几分慈祥,曾泰的心中又是隐隐抽搐,情不自禁地暗暗感叹:还真是从未见过李元芳用这种态度对待过狄仁杰啊……可惜斯人已去,莫非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哦,如此还是老夫错怪你了。”狄仁杰依旧和颜悦色地和沈槐说着话:“不过我可真听说,你这些天老往周府上走动。正巧老夫和曾大人谈起刘奕飞的案子,你最近在周府可曾有些新的发现?”“新的发现?”沈槐略显诧异,想了想才道:“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子,卑职的确没查出什么线索。至于最近卑职常去周府嘛……并不是为了查案。”他突然住了口,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有些尴尬又似有些喜悦。
曾泰看得困惑不已,正等着狄仁杰发问,哪知他又转换了话题:“沈槐啊,老夫上次对你说起过,景辉一直想找机会答谢你那堂妹,老夫也有这个心愿。假如你堂妹不惯赴宴,老夫倒想出个法子,花朝节时她与靖媛小姐曾陪老夫同游天觉寺,玩得很尽兴啊。要不然过几天的重阳节,老夫做东请大家一起再游天觉寺,如何?我让景辉把蒙丹公主也请上,大家热热闹闹地赏个秋。只可惜靖媛小姐还未出七,这次无法同行……”
沈槐垂下头不搭腔,狄仁杰稍待片刻,很耐心地问:“沈槐啊,你觉得如何?”沈槐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变得很阴沉,他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大人,我堂妹阿珺好几天前已经离开洛阳了。”“离开洛阳,她去哪里?”“去西域。”
“去西域?”狄仁杰和曾泰齐齐惊呼。狄仁杰少有地急迫:“沈槐,你堂妹去西域做什么?”沈槐深吸口气,目光中隐现寒光:“大人,日前您的公子狄景辉给卑职带来一封书信,是突骑施部落王子乌质勒,哦,也就是梅迎春写来的。他在信中向阿珺求亲,说要娶她做未来的汗妃。我问了阿珺自己的意思,她很愿意,因此我就做主让她西行了。”
曾泰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再看狄仁杰,只见老大人的脸色发青,花白的胡须连连颤抖,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曾泰有点儿担心,上前想要搀扶,狄仁杰一把将他伸出的手打落,大跨步逼在沈槐的跟前,劈头便问:“沈槐,你这是故意所为吧?”
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沈槐不得不低头,但语气仍旧强硬:“大人,这是卑职的家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吧?”狄仁杰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只急迫追问:“阿珺姑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已走了五天。”“她一个人走的?有没有人相送?”“没有。我给她雇了辆车,和一位很可靠老实的车把式。乌质勒说收到书信后会亲自去凉州迎亲,因此阿珺只要到凉州就行了,问题不大。她没有多少行李,何况又不是娇小姐,向来能吃苦……”“够了!”一声愤怒至极的吼声打断沈槐的话,曾泰震惊地望过去,看到狄仁杰一张气得变形的脸。
“沈槐,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如此柔弱纯朴的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前往西域,身边连个送亲的人都没有,沈槐,你不觉得你太无情、太冷酷了吗?你、你……”狄仁杰点指沈槐,双唇直抖,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沈槐,不要以为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更不要以为我对你容忍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知道,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取悦周靖媛,为了攀附侯门,但你扪心自问,这样做就真的值得吗?如此对待唯一的亲人,你的良心就能过得去吗?”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沈槐还要争辩,狄仁杰抬手往门外一指:“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老夫现在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沈槐的脸上红白交错,牙关紧咬着朝狄仁杰抱了抱拳,一扭身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