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狄仁杰之幽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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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会试(1)

“哥,何大娘不见了。”沈槐刚走进家门,沈珺就急匆匆地迎上来,满脸忧虑的神情。沈槐一愣,皱眉反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沈珺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接过沈槐摘下的佩剑,低声解释:“哥,自打孟兰盆节前夜何大娘出门之后就再没回过家。起先我还想等等看,也许是她终于找到儿子就和儿子一起住了,可连着两、三天都没见她回来,我就着慌了。无论如何,她也该回这里来取取东西关照一声啊。恰好你从孟兰盆节后就一直住在宰相大人府上,也始终都没回过家,我怕打搅你干正事,也不敢去找你,只让杂役老丁出去找了找,可是……大海捞针似的,能去哪里找呢?唉,到今天都满五天了,何大娘依然是音讯皆无,哥……你说大娘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沈槐阴沉着脸听完,冷笑一声道:“何大娘,何大娘,她到底算你哪门子大娘?阿珺啊,坦白跟你说,我一直觉得这个老妇人来历不明、行迹鬼祟,要不是看你孤身一人住在此处不妥当,有个老妇陪伴照料多少好些,我根本就不会容留下她。说什么找儿子,找了都快大半年了,既然还没找到,早就该打道回府。如今要是她真这么走了也好,反倒省了我赶她的麻烦。”

“哥……”沈珺讪讪地叫着,硬生生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沈槐站在院中略作思索,突然声色俱厉地问:“阿珺,你检查过吗,家中有没有少什么物件?”沈珺吓了一大跳,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没想过,哥你是说?不、不会的……何大娘她……”沈槐一扭头,直冲到何淑贞此前所住的西厢房前,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屋内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利落。东墙下的土炕上被褥铺得纹丝不乱,沈槐铁板着脸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可疑的状况,除了土炕,屋中只有一幅桌椅和一口衣柜,衣柜并未挂锁。他走过去劈手便将柜门甩开。柜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身老妇人的换洗衣服和一些绣样,沈槐面露厌恶之色,随手翻了翻,就扔了回去。

“这倒有些奇怪,”沈槐紧蹙双眉,喃喃自语:“似乎她原本没打算一去不回。”沈珺远远地站在门口,淡淡地道:“哥,何大娘肯定不是坏人,你太多心了。”沈槐这才一愣,走回到沈珺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阿珺,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你心里也清楚,咱们家那老爷子做了多少孽,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贻害……”

沈珺垂首不语,沈槐搂着她的腰走回院中,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道:“我至今还把老爷子年前运过来的那些东西藏在他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看看吧,假如这个何氏老妇真的再不出现,我倒是打算把那些东西再挪回这里来。”沈珺仰起脸,询问地望着沈槐,沈槐沉吟着又道:“那些东西倒真是值不少钱,但毕竟来路不正,我怕一旦见光的话会招来麻烦,再说暂时也用不上,还是收着吧,留待关键的时候再说。”

沈珺点了点头,语带悲戚地说:“孟兰盆节你没回家,我一个人给爹爹烧了纸……”沈槐紧绷着下颚不说话,沈珺迟疑了一下,还是注视着他道:“哥,爹爹过世已经半年了,至今还在咱家后头草草掩埋着,你、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沈槐的脸色变得灰暗,咬牙切齿地道:“还能怎么打算?老爷子死得那么蹊跷,你以为我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吗?你以为我就想忍心让他一直在那荒郊野地里呆着,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他、他到底还是我的……”“哥!”沈珺一阵心酸,情不自禁地握住沈槐的手。

沈珺的抚慰让沈槐稍稍平静下来,他喟然叹息:“阿珺,自从我来洛阳当上这个宰相侍卫长,在外人看来是一步登天、威风八面。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大半年来的日子,我哪一天不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阿珺,你知道我心头的负担有多重吗?”沈珺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知道,我知道的……哥,你太不容易了。”

这时两人已缓缓走入正房,沈槐回手关上房门,顺势便将沈珺搂入怀中,在她的耳边低语:“多亏了有你啊,阿珺,有你在身边,我才能有个地方可以尽享安逸,才能熬过这日日夜夜……阿珺,我该怎么报答你呢?”“哥!我……你是知道的……”沈珺在他怀中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沈槐轻抚她的秀发,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无论为了什么,我都不愿意舍弃你的,我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地,沈珺的眼里已噙上细微的泪花,两人紧拥着沉默片刻,沈槐轻轻放开她,神态回复往日的从容自信:“老爷子的事情暂时还不着急,我原本最担心的是他过去的那些劣迹被人发现,影响到我身上,尤其是……哼,去年除夕去咱家的那几个人,都是极有心计的,我为此还真是胆战心惊了很长时间。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彻底没问题了。”

“其实……其实我当初就觉得,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沈珺好不容易憋出这么句话,沈槐挑起眉毛端详她,嘴尖牵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阿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梅迎春是好人、狄景辉是好人、李元芳更是好人,他们绝对不会为害于我,是不是?哼……在你的眼里,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哥……”沈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相当窘迫,沈槐轻轻托起她的面孔:“阿珺啊,你真是太善良了。这世道人心的险恶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我们不能依赖任何人的好心,我们所能靠的只有自己!”

看到沈珺愈显困惑的神情,沈槐露出踌躇满志的微笑:“阿珺,我所说的彻底没问题,是到陇右道走了一趟的结果,并且收获之大更甚于我的期望,看来,我沈槐终于是要熬出头了。”顿了顿,他仿佛揭晓什么谜底似的,一字一句地道:“阿珺,李元芳死了,死在了庭州!”

“李先生死了?”沈珺惊呼一声:“怎么、怎么会?”沈槐哼道:“什么怎么会?死了就死了呗,呵,还死得不明不白,就连狄仁杰都没办法替他邀个生后的追荣,说起来还真是挺凄惨的。”沈珺的脸色变得很苍白,紧盯着沈槐便问:“哥,你在陇右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吧?可你、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告诉我?”

沈槐神色一凛,反问:“怎么?他的死活和你有关系吗?我为什么要一回来就告诉你?”沈珺被他逼问得垂下双眸,咬着嘴唇低语:“既然……没关系,你现在也不必告诉我。”她的反应倒让沈槐颇为意外,看了她好几眼,才略带尴尬地问:“阿珺,你不会是真生气了吧?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至于吗?”

沈珺这才抬起头来,对沈槐勉强一笑:“是我不好……这太突然了。哥,你接着往下说。”“哦,”沈槐也不好再计较,伸手依旧把沈珺搂在怀中,慢吞吞地道:“阿珺你知道,李元芳被贬戍边,我才得到机会来当这个宰相侍卫长。但那李元芳是狄仁杰的心腹,两人相处十年,彼此的感情和信任牢不可破,我又怎可能轻易就取代李元芳在狄仁杰心中的位置?因此狄仁杰对我一直都有种种猜忌和顾虑,这半年多来我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这些我从未向你明言,你又怎知还有这样一层内情。”沈珺轻抚着沈槐的胸膛,兀自无言。

稍顷,沈槐继续道:“陇右战事,狄仁杰这古稀老人还亲赴前线,咳,我这一路随行也是感触万千,难以尽述。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对这位大人是怨还是敬……不说也罢!总算天佑我也,陇右大胜,我作为狄大人的随行将官,也沾光获功不说,李元芳这一死,让狄大人彻底断了念想,他对我的态度自那以后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珺呐呐地问:“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沈槐将她扶直坐好,双手拢住她的肩膀,两眼放出无比兴奋的光芒:“阿珺,孟兰盆节之后这些天我滞留狄府不归,就是因为狄大人夜夜都与我推心置腹地交谈,把他对于大周天下的全部观感和判断向我和盘托出,这表明,他已经将我作为他真正的心腹来看待了。”

“哦。”沈珺含糊应了一声,还未开口,沈槐又迫不及待地往下说了:“最最重要的是,阿珺,狄大人对我说,他要帮我在禁军中谋个郎将的位置!”“禁军?”沈珺有点儿迷糊地问:“哥,你原来不就是羽林卫吗?再说,你不当狄大人的侍卫长了吗?”沈槐讥讽地笑起来:“阿珺,说起这些来你就糊涂了是吧?呵呵,羽林卫确是天子亲率,上层军官都是最得皇帝亲信的皇亲国戚,我沈槐一没出身二没背景,当初在羽林卫里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长期不得重用,否则我也不会去了并州……唉,往事就不提了。可是阿珺,今天我再入羽林卫,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今天我已是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为狄阁老当过侍卫长,在陇右道战事中也立了功,再加狄阁老不遗余力的举荐,所以我想,这次我若是调任羽林卫成功,至少也是个中郎将!”

沈珺听得愣愣的,她对这些事情实在没什么感觉,眼里心里只有沈槐那张眉飞色舞、激动地有些变形的脸,她费力地想了又想,才问出一句:“可是哥,你现在不也是中郎将吗?这个……有什么区别吗?”沈槐无奈地看看她,长叹一口气:“你呀,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不过他的心情太好,满肚子的话止不住地往外冒:“虽说官品没有变化,但是手中的权力却有天壤之别!给狄大人当侍卫长,不过就是管管那些侍卫们,有职无权空挂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可羽林卫的中郎将负责的是皇城的宿卫、天子的安危,可谓举足轻重,其权势和威慑,比其它他各卫的大将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还在其次,最最关键的是……”说到这里,沈槐猛然停下来,似乎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了。

时值午后,僻静的小院周围基本没有行人经过,偶尔几声犬吠带来市井生活的气息,夏季正在悄悄离去,骄阳映照下的庭院依旧炎热,屋内的青砖地踩上去却已经凉意森森。沈槐沉默片刻,站起来走到门前,注意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小小院落,转回身面对沈珺,逆光暗影让他原本端正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

再度开口时,沈槐的声音变得干涩冰冷,让他不再像个被激情所鼓舞的年轻人,反而更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

“阿珺,你知道咱家老爷子对我所寄予的厚望,他不遗余力地敛财,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享受,而全是为了我能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他总说自己早就是半个死人,这辈子已经完了,因此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你也知道,我却是始终不赞成他那些不择手段的做法的。过去我一直认为,身为大丈夫,应该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忠不义的事情,即使能够带来极大的好处,都是绝不能去做的。因此老爷子为助我谋取前程所准备的种种方便,我统统不屑一顾,何时又曾动过心?我习武从军,十几岁起就背井离乡,虽不能说受了千般万般的苦,但也是步步艰辛,可最终我得到了什么?在羽林卫的那段日子让我看穿了官场的黑暗,方知忠孝节义全是骗人的鬼话,世人所追逐的无非是权和利,为之屈服的也无非是权和利,这才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迂腐,可笑!果然,当我痛下决心去并州赌一把以后,我就真的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在仕途之上向前跨了一大步。这大半年来,我看得更高更广更深,距离大周权力的核心,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近过……”

沈槐又一次停下,闪着锐光的双目紧盯在沈珺的脸上,竟令得她心悸气短、寒意丛生,但沈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慌乱,实际上他早已对沈珺视若无物,难以扼制的强烈欲望牵引着沈槐的视线,穿透拘束狭小的空间,投射在庞大而虚无的目标之上。

“现在我完全认定:老爷子他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个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世界!阿珺,你知道狄大人为什么突然对我如此信任吗?”“我……不知道……”沈槐表示宽容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自己的思绪里驰骋:“我一向的表现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真正促使他下决心的,还是局势的紧迫。狄仁杰已年逾古稀,不可能不考虑自己身后的安排。他自诩以天下为先,虽对当今圣上竭尽效忠之能事,但也从未忘记过要回复李唐神器。而今的朝堂之上,人人称颂狄公桃李满天下,其实就是他遍植党羽,在各部的重要位置均安插了自己人,所图的不过是在当今圣上龙驭上宾之后,这些人能力保太子顺利登基,从而将江山交回到李姓手中。但是,在他的布局之中,还缺少若干关键的环节,尤其是在至为重要的禁军里,尚未形成足够的掌控,反而由于武家和二张近年来的得势,禁军统领的层面上各方人物混杂,若真到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恐怕无人能够一举定乾坤,而这,恰恰是狄仁杰现下最大的忧虑!……哼,我知道他曾经寄希望于李元芳,但是他失算了……到了今天,他已经来不及再多花时间去物色更加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才不得不选择了我!阿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啊?”沈珺本来听得神思昏乱,让沈槐这么突然一问,惊得几乎从榻上跳起来,勉强定了定神,方期期艾艾地道:“哥,你说的这些我、我也听不全懂,只是……”她抬起头时,双眸已莹莹湿润:“我听出你要去担当的是特别大的责任,并且也是特别凶险的……哥,我……”

沈槐心中一动,这份至柔至真的情愫像一缕清风,暂时让他脱离出权利那冷酷黑暗的漩涡,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沈珺跟前,将她的苍白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阿珺,不要担心,我明白你对我的好,只是生为男人,总要有些抱负,才不辜负了这堂堂七尺之躯。我沈槐绝不甘于平庸,要做就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夺就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非如此,不足以告慰老人家九泉之下的冤魂!”

沈珺喃喃:“哥,你所说所做的都有道理,可阿珺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平安。那狄大人,他既要委你这样的重任,也一定、一定是给你想好了保全自己的法子吧?”沈槐愣了愣,旋即冷笑:“阿珺,这个问题你倒是问得很好,很切中要害。”沈珺局促而又迫切地注视着他,似乎是要从他的脸上寻到那份心安、那份慰籍,然而……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沈槐思考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语调里剥离了所有的情感,变得出奇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狄大人是不会为我考虑后路的,他要顾及的是大周社稷、天下苍生,与这些相比,小小一个侍卫长的生死荣辱算得了什么,根本无足挂齿。不仅仅是我,那些由他一手提拔起来,口口声声尊称他为恩师的官员们,他真的放在心上吗?无它,不过是一些棋子罢了。假使不是看穿看透了这一切,李元芳又怎么会毅然离他而去?说起来,狄大人还真不能算是个无情之人,只是在这朝堂之上,人人都身不由己……更何况,大人他也并没有强迫任何人,他给出的条件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为此而付出代价,其实很公平。只是,那后路……就得自己给自己留了。”

沈珺又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渐渐变冷、变空,并不是她对沈槐的爱产生了任何变化,这爱是永远不会变的,从生而起、至死不渝,但她分明看见,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那愈来愈浓重的黑雾,吸走了所有的光明,连这个她自小就熟识爱慕的形象,也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别……只有恐惧,越来越深重的恐惧,像一个巨大的黯色牢笼,将他和她紧紧地绑缚,压迫得她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