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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现在,你们唯一的问题或许只是,那一刻,杨淼在哪。我不知道。三天之后,杨淼才从外地打猎获胜般耀武扬威地归来,我询问详细情况的时候他却一脸高深莫测,不用怀疑,他是个知道什么时候该逃遁而且想逃遁就能逃遁的人,在平时的戏耍中同样如此,少年杨淼是个极其疯狂却又理性得过头的人。他爱过一个七岁的花枝招展的女孩,也给一个男人在外地打工整天穿着只扣三粒口子的衬衫不戴胸罩的风骚少妇送过来一束月季,但这一切马上又可以在别人上门兴师问罪的时候被他以不容置疑的合理事由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而且用时下流行的话说,他从未越轨。那一年,杨淼十五岁。

那是个潮湿,令人心慌气短,毫无希望的夏天,蜻蜓像蝗灾一样在暴雨来临之前光临这片乡村,小型间谍机般在人的周围乱撞,想在人身体上找个地方钻进去。我们就在这样的暴雨之后的明月高悬脚下却昏昧不清的夜晚去捉黄鳝,高唱信天游躲迷藏,或者去邻庄一家偷桃子。事实自然并没有我描述的这般美好。杨娘三个月之后死于洗衣的池塘里。

据杨叔在一个毫无生气的下午像对着一个木头人一样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平生只“硬”(我记不请他的原有字眼)起来两次,我深刻记得他的神态兴高采烈且不无下流,所以在他急冲冲地向我说明一次是我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家的现场时,另外一次就是今天下午在我家之后,马上要求这个可怜的男人弯下腰来,他仿佛也兴之所致卑微得像一架老风车,任我骑在他身上宣泄般的摇动。我承认这点,我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找不到源头因此更加强大和无处不在的恨。多年后,我试图深究其中因由时,也许正如你们所期盼的,我有所理由地把这一切归因于杨淼,这个年长我六岁经常找不到对象倾诉才跟我没完没了的谈论他那些无所不包却永远没有出口的情愫的男孩,是他向我指出了恨的价值和意义,这个地洞般的东西使我少年时代的一切整齐划一,毫无例外地步入它的窠臼。

那天黄昏,天边的阴云把残存的光亮即将赶尽杀绝的时候,我们蹲坐在高耸的墙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逐渐掉进昏暗的阴森森的稻田,在我恶意地详尽阐述当天下午的情况之后,杨亮却一言不发。然后,几乎是在时隔半个小时之后,杨亮把我推下了墙头,下面是针刺般的稻芒和令人绝望的黑暗。

我无法跟你们说清楚先后顺序,杨娘的死与杨叔的第二次勃起孰前孰后。坦白说,这是我多年来一直企图回避的问题,我情愿它随天光一起永久地暗淡下去,但它总是在第二个清晨与我一同苏醒,又乍然入目,无法逃避。唯一的办法就是作最坏的承认————杨叔的第二次勃起直接导致杨娘的死亡,才能置死地而后生,你们当然不相信有时候承认一切才是对抗一切的方式,才能暂时甩开魔咒般的包袱。

人们对杨娘的死说法不一。大多数由此假装相信了她的投水因于羞愧。其残酷性在于,这有借死人讨好活人的嫌疑。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只跟活人打交道。杨叔那天晚上的暴烈起因于他的疑心,他打工回来怀疑杨娘不忠贞。当然,人群中不乏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杨娘是不堪此番羞辱而死。他们也毫无根据,但争论不休,因为争论才能产生生活的情趣。

此事唯一的目击者是杨淼。他在池塘边桐树枝桠上睡觉,山与树都向他倾斜,他后来说这极容易让他产生一种离奇的感觉,比如满山的杜鹃花就在他的眼里拼凑成一个红衣少女,和与兔子调戏的鹰一起从半空里向他扑来。不管怎样,这些说法都不够成为他干下面这件事的理由。若干天后他的日记本里记述的也许才是真相(这个蓝皮日记本在他参军之前付之一炬)。我有偷看他日记的习惯,但许多情况都表明是他在故意诱惑我,把日记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甚至放在我的床头,或者假装遗失在我的被窝里。他需要读者,这和需要倾听者一样。

日记里记有他对村里三十几个女人的向往,梦想在压抑的年代里总是以畸形方式消长。其实,我知道,有些事情并不存在,比如他月夜攀上桂花树,然后跳入人家的院墙,因为他看见那女人拨弄古筝。这才是他纯粹的向往,他乐于其实也只能在日记里虚构。因此我建议你们对下面的说法要持一定的怀疑。

杨淼在日记里写道,他在杨娘洗衣中间去菜地赶鸟儿的时候曾把洗衣石底下的一块垫石抽去。后来,随着扑通一声风声骤烈,红衣少女一声惨叫,再度四分五裂,半空鹰们都被呼啦卷走,朵朵云彩支离破碎,幻化出无数鱼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