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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经典小说(7)

“我随您的意思,父亲。”

“小姐,”公证人说,“我有责任提醒您,这样您就一无所有了……”

“嗨!上帝啊,”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别说了,克吕旭。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格朗台握住女儿的手,一面拍着一面喊道。“欧也妮,你决不会反悔的,是不是,你是个说一是一的姑娘,嗯?”

“哦!父亲……”

他热烈地吻她,把她搂得紧紧的,让她透不过气来。

“好了,孩子,你给了你爹一条命;不过,你这是把我给你的还给我罢了:咱们两清。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笔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个贤德的好姑娘,孝顺爸爸的好女儿。你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从明天起,克吕旭,”他望着吓呆了的公证人说:“您多费心让法院书记员准备一份放弃承继权的文书。”

第二天中午,欧也妮签署了自动弃权的声明。然而,尽管老箍桶匠信誓旦旦,可是直到年终,不要说每月一百法郎,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给过。所以,当欧也妮说笑时提到这件事,他能不脸红吗?他连忙上楼,到密室里捧回大约三分之一从侄儿手里拿来的首饰。

“给你,小东西,”他语带讽刺地说,“要不要把这些算是给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哦,父亲!你当真把这些都给我?”

“我明年再给你这么多,”他把首饰倒进她的围裙。“这样,不用多久,他的首饰就全到你的手里了,”他搓着手,为自己有办法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便宜而洋洋自得。

然而,老头儿虽然身板还硬朗,也感到需要让女儿学点持家的诀窍了。接连两年,他让欧也妮当着他的面吩咐家常菜单,结收债款。他慢慢地、逐步地告诉她葡萄园和农庄的名字和经营内容。到第三年,他已经让女儿习惯他的全部理财方法,他让这些方法深入到女儿的内心,成为她的习惯,他总算可以不必担心地把伙食库的钥匙交到她的手里,让她正式当家。

五年过去了,在欧也妮和她父亲单调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值得一提。总是那些同样的事情,总是像老座钟那样一丝不苟地及时完成。格朗台小姐内心的愁闷对谁都不成其为秘密;但如果说人人都感觉到这愁闷的原因的话,她本人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以证实索缪城上上下下有关这位富家独女心境的猜测不是捕风捉影。跟她作伴的,只有克吕旭叔侄三人,以及他们无意中带来的亲朋好友。他们教会她玩惠斯特牌,而且天天晚上玩一局。一八二七年那一年,她的父亲感到了衰老的份量,不得不向她面授有关田产的机宜,并对她说,遇到难题,可以找克吕旭公证人商量,他的忠实,老头儿是领教过的。后来,到那一年的年底,老头儿终于在八十二岁高龄,患了瘫痪,而且病情很快恶化。贝日兰大夫下了不治的诊断。欧也妮想到自己不久将孤单地活在世上,跟父亲也就更亲近了,她把这亲情的最后一环抓得更紧。在她的思想中,跟所有动了情的女人一样,爱情就是整个世界,而夏尔不在身边。她就倾心照料和服侍老父。老父的机能开始衰退,只有吝啬依然凭本能支撑着。所以他的死同他的生并不形成对比。一清早,他就让人用轮椅把他推到卧室的壁炉和密室的房门之间,密室里当然堆满金银。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着,但他不放心地一会儿望望包了铁皮的门,一会儿又望望前来探视他的人。有一点响动,他就要问出了什么事;让公证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听得见狗在院子里打哈欠。表面上他浑浑噩噩,可是一到该收租的日子,他总能按时清醒过来,跟管葡萄园的人算账,或者出具收据。他拨动轮椅,一直把轮椅转到面对密室铁门的地方。他让女儿把门打开,监督她亲手把钱袋秘密地堆好,把门关严。等女儿把珍贵的钥匙交还给他之后,他立即不声不响地回到平常耽的老地方。那把钥匙他总是放在坎肩的口袋里,还不时地伸手摸摸。他的老朋友克吕旭公证人感到,倘若夏尔·格朗台回不来,那么这财主的女继承人就非嫁给他的当庭长的侄子不可,所以他对老头儿加倍体贴殷勤:他天天来听候格朗台的差遣,衔命去弗洛瓦丰,去各地的田庄、草场、葡萄园办事,出售收成,再把一切收入转换成金子、银子,由老头儿把这些金银秘密地装成一袋一袋,堆放在那间密室。临终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几天老头儿结实的身架同毁灭着实作了一番较量。他要坐到壁炉边正对着密室房门的那个地方去。他把身上的毯子拉过来,紧紧地裹住自己,让对娜农说:“抓紧,抓紧了,别让人偷走我的东西。”他的全部生命都退居到他的那双眼睛里去了,等他一有力气睁开眼睛,便把眼珠转向密室房门.那里面藏着他的金银财宝。他问女儿说:“它们还在吗?还在吗?”那声调透出一种惊恐万状的焦虑。

“在,父亲。”

“看住金子,去拿一些来,放在我面前。”

欧也妮在桌上放开几枚金路易,老头儿就像刚学会看的孩子傻盯着同一件东西,定睛看那几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也像孩子一样,不时地露出一个吃力的微笑。

“这东西暖我的心窝。”他喃喃说道,偶而脸上还露出一种无比舒坦的表情。

当本堂神父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时候,他那双显然已经死去几个小时的眼睛,一见银制的十字架、烛台和圣水壶,忽然复活,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些圣器,鼻子上的那颗肉瘤也最后地动了一动。当教士把镀金的受难十字架送到他的唇边,让他吻吻上面的基督时,他做了一个吓人的动作,想把它抓过来,而这最后的努力耗尽了他的生命;他叫欧也妮,尽管她就跪在他的床前,他却看不见。欧也妮的眼泪淋湿了他已经冷却的手。

“父亲,您要祝福我吗?”她问。

“万事要多操心。以后到那里向我交账!”他用这最后一句遗言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

■ 作品赏析

巴尔扎克的这部代表作,描写了资产阶级暴发户发家的罪恶手段,以吝啬鬼葛朗台的家庭生活和剥削活动为主线,以欧也妮的爱情和婚姻悲剧为中心,深刻揭露了资产阶级的贪婪本性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的金钱关系。

尽管小说以《欧也妮·葛朗台》为名,但真正的主人公却是葛朗台。巴尔扎克的用心并不在于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老套的爱情故事,他的目的是塑造典型人物葛朗台。巴尔扎克指出了发财的欲望怎样使葛朗台心灵空虚,禽兽的本能又怎样在他身上蔓延并把他身上人类的感情摧残殆尽。对金钱的贪婪吝啬使他成了吝啬鬼中的典型,他的发迹正是资产阶级暴发户的血腥罪恶史。

离婚①

作者简介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樟寿,字豫才。1898年改为周树人,字豫山、豫亭。浙江绍兴人。著名作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他一生文学创作近400万字,翻译500多万字,古籍整理60多万字。主要代表作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以及《坟》《且介亭杂文》等多部杂文集。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②,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③。”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④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⑤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儿,她已经跟着一个长者,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⑥,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⑦。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⑧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