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年,当时我在科西嘉,马铁奥·法尔科内的家离丛林不远,只有半里的路程。他家在当地出了名的富有,生活品质很高,他什么活都不做,牧群由他雇佣的牧人照看。那些四处游走的牧人帮他山上山下各处跑,寻找水草肥厚的牧场,好让他的牧群能够吃上肥美的牧草。我马上要讲的这个故事,在它发生两年之后,我再次和他相见时,他看起来也就五十岁。我们来想一想,他的个子较矮小,身体强健,发黑如墨且带卷,鹰钩鼻,薄薄的嘴唇,大大的眼睛神采奕奕,脸色跟靴子里儿差不多。他精准的枪法远近闻名,虽然说当地还有其他的神枪手,但他还是很有名。在马铁奥射杀岩羊的时候,从不会用大颗的霰弹,并且在一百二十步以外的距离,一枪就能打中。他的枪法能达到指哪儿打哪儿,要是说打头就不会打到别的地方,说打肩膀就能打中肩膀,他从来没有失手过。他在白天开枪百发百中,而晚上开枪他丝毫不比白天差,也是百发百中。
我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枪法的。没到过科西嘉的人,都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好身手。夜晚,人们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在八十步远的地方,在蜡烛前放上一张纸,一张盘子大小的透明的纸,他举起枪瞄准蜡烛,之后,一个人把蜡烛吹灭,接着等待一分钟的时间,他在一片黑暗中对透明纸开枪射击,在四次射击中,他能打中三次。
马铁奥·法尔科内这一身神奇的本事,使他在当地名声大振。在人们的眼中他既是好朋友又是危险的对手。他除了有不凡的枪法,还会很积极、热心地帮助别人。他与韦基奥港的人相处得都很融洽。据说他杀过人,那年他在科尔特娶妻的时候,把一个情敌毫不留情地杀了。他这个情敌在战场上、情场上都很出色,是个厉害的人物。那天他的情敌正好站在窗前刮胡子,这时马铁奥一枪打过去,情敌当场就死了。之后,马铁奥就与妻子从容地结了婚。婚后,对他的妻子朱塞葩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感到很生气,还好,最后给他生了个儿子传宗接代,他给儿子起名叫福尔图纳托。这个小家伙儿是全家人的希望。他的女儿们嫁的人都不错,在他需要帮助时,这些女婿都能全力以赴地帮助他。现在他儿子才十岁就能看出是个好苗子,将来能成就一番事业。
秋季的一天,马铁奥和他妻子为了察看牲畜一大早就出门了,他们要穿过丛林,到一个灌木稀疏的牧区去视察。小福尔图纳托也想跟他们去,可是由于路途遥远,加之,家里没人,他就拒绝了儿子的要求,让儿子留下看家。马铁奥对这个决定是否会后悔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夫妻两人已经出发几个小时了,小福尔图纳托在家门前安静地躺着,晒着太阳,看着远处青色的山岳,不由得想起下周日他就能去城里,去他叔叔家吃饭——他叔叔是个伍长。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枪声,打断了他的憧憬。他站起来转身望去,向发出枪声的平原看去。接着,又传来几声枪响。那零星的枪响还是不断传来,越来越近,最后一个男人出现在小路上,就在平原与马铁奥家相连的那条小路上。这个男人戴着尖顶软帽,这种帽子村民们经常戴。男人满脸的胡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手里拿着一杆长枪,拄着地走着,刚才他的大腿被打了一枪,走起路来非常吃力,那条腿要拖着走才行。
这个人是强盗,他在深夜进城,要去买火药,可就在去城里的路上,他遇到了科西嘉轻步兵的埋伏。在与那些士兵进行了一番抗击之后,他冲出了包围圈。然而,那些士兵并没有放过他,一直在他身后追击着,无奈之下,他只能用岩石来挡子弹,使身体不被击中,他一边战斗一边退走。他跟追兵离得不是很远,因为腿受伤了,他没办法在士兵的追击下逃进丛林。
他来到小福尔图纳托的身前,对他说道:
“你是不是马铁奥·法尔科内的儿子?”
“是的,没错。”
“我叫贾奈托·桑皮埃罗。那些黄领子在追我,马上就过来了。我这样没法再走了,快帮忙把我藏起来。”
“我不知道在父亲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帮你藏起来,他将会怎么说?”
“他一定会赞同你的决定。”
“这谁也说不好啊?”
“他们马上就到了,快找个地方让我藏起来。”
“我看还是等我父亲回来吧,问问他再说。”
“什么?让我等他回来?这像话吗?追兵再有五分钟就到了,快把我藏起来,快啊!你要是再不动,我就杀了你。”
小福尔图纳托表现得非常冷静,对他说道:
“你的枪膛已经空了,你的腰囊里的子弹也已经没有了。”
“这不是还有匕首嘛。”
“那么你有我跑得快吗?”说完这话,他就跳起来,猛地蹿了出去,蹿到那人够不到的地方。
“你还是不是马铁奥·法尔科内的儿子?你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抓吗,就在你家门口被抓?”
孩子好像被他的话弄得动摇了。
“把你藏起来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他边说边往那人的方向走近一点。
强盗的腰带上有个皮口袋。强盗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会儿,拿出一枚钱币,是五法郎。毫无疑问,这钱就是他原本用来买火药的。小福尔图纳托一看到钱,嘴角翘起来笑了。他伸手就夺过钱,然后对贾奈托说道:“没什么可怕的。”
说着,他就走到旁边的一个干草堆,把草堆扒出了一个洞。贾奈托把身子缩起来,蹲到里面去,那孩子再用干草盖住他,不过孩子还给他留了一个可以透气的缝隙。这个草堆从外面看,根本就看不出里面有个人。不仅如此,那孩子还想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妙计。他弄来一只母猫和一窝小猫崽放在草堆上,这样做是为了让人相信那草堆已经很久没人碰过了。后来他看见有血迹在房屋旁边的小路上,就去弄些土,小心谨慎地把血迹掩盖上。在他把一切都处理好之后,他又躺在那儿晒太阳,看起来是那么从容不迫。
没过几分钟,一个小军官就带着六个黄领褐色制服的士兵过来了,来到马铁奥家门前。这小军官与法尔科内家还是亲属关系,是一个远亲。在科西嘉亲戚的范围要比一般的地区都广。这军官叫提奥多罗·甘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已经有几个强盗被他抓住了,因此,他令强盗们感到害怕。
“小表侄,你好啊!”他边朝小福尔图纳托走边说,“我看看,真快啊,都这么高啦!刚才你看到有人过去吗?一个男人。”
“噢!表叔,我是长高了,可还没有您高呢。”孩子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回答道。
“别急,很快就长高了。跟我说说,你看没看到一个男人过去?”
“我看没看到一个男人过去?”
“对啊,就是一个头上戴着黑绒尖软帽的人,他的衣服上还绣着红黄两色条纹。”
“头上戴着尖软帽的男人,衣服上还绣着红黄两色条纹?”
“对,是啊,快告诉表叔,我的话不要老重复。”
“在今天早上,神父骑着马从我家门口路过,他骑得就是那匹叫皮埃罗的马。他询问我父亲的健康情况怎么样,我跟他说……”
“啊!你这个小滑头,竟然跟我耍花样!快说,贾奈托从哪个方向走了。我们就是要找他,没找别人。我很确定他就是走的这条路。”
“那谁知道?”
“谁知道?不管谁知道,可我知道你见过他。”
“我睡着了,怎么能看到有人经过!”
“狡辩,你根本就没睡着。就算你睡着了,枪声也能把你惊醒了。”
“亲爱的表叔,您的枪能打出多大的动静,简直跟我父亲的喇叭口火枪的响声没法比。”
“你这个混蛋小子,见鬼去吧!我确信你见到了贾奈托。没准你还把他藏起来了呢。我说,兄弟们,进屋搜搜,看他在不在。他现在只有一条爪子能动了,那家伙鬼精鬼精的,不可能瘸着走回丛林。还有就是血迹也是到这儿就没了。”
“你说我父亲该怎么想呢?要是他知道有人趁他不在家时,闯进他的家,他该怎么做呢?”
“你就狡辩吧,”干巴队长说着,就拎起他的耳朵,“你不知道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改口吗?你说,应该让你被军刀砍二十下试试,没准你就说了呢。”
小福尔图纳托仍然在那儿冷笑着。
“我父亲是谁,他是马铁奥·法尔科内!”
“小滑头,你应该明白我能把你送到科尔特和巴斯蒂亚。然后,把你关进监狱,给你的脚戴上镣铐,让你睡在草堆上。要是你还不说贾奈托在哪儿,就把你弄到断头台上去。”
孩子听了这好笑的威胁后,大笑起来。他再次说道:“我父亲是马铁奥·法尔科内!”
“队长,这马铁奥·法尔科内,我们还是少惹为妙。”一轻步兵跑向甘巴,对他低语道。
听了这话甘巴有些尴尬。几个士兵已经把房子都搜查完了,这时甘巴与这几个士兵小声地说了几句。科西嘉人的木板房的房间就那么一个,是个正方形的大房间,里面的家具也很简单,一张桌子,几个长凳,一些柜子,几件打猎使用的器具和家用的器具。因此,搜查房间没有花多长时间。而这时,小福尔图纳托用手慢慢地、轻轻地抚摸着母猫,他那神态俨然就是在取笑看着那些士兵,对他表叔的窘迫模样也大加嘲笑。
这时,一个士兵走到了干草堆的旁边。他看了眼母猫,随后随意地用刀在草堆上扎了几下,耸了下肩,似乎他自己都觉得过于小心了,有些可笑。什么声响都没有。孩子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队长和他的手下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向平原的方向看去,表情很严肃,那感觉像是在考虑原路返回。此时,队长清楚地知道,对法尔科内的儿子来说,威胁没有任何作用。于是他只能用一下哄骗和诱惑了,这是他的最后一招。
“亲爱的小表侄,”他说道,“你说你这么聪明伶俐,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伟业,可你现在跟我在这儿耍花样,如果不是怕伤表兄的心,你今天就得跟我走一趟,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你省省吧!”
“你要是再这样的话,表兄回来我就把实情告诉他,看他不狠狠的揍你,抽得你血流不止。”
“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你等着看好了……你说你,做个听话的孩子多好啊……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亲爱的表叔,我觉得应该提醒你一下,你要是再这么磨蹭下去,贾奈托早逃进丛林了,如果真到那时,就得多派几个像你这样的胆大的人去丛林搜捕他了。”
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表,价值十埃居,他在掏出这块表时注意到,小福尔图纳托在见到表时那闪闪发亮的眼神。他把那悬在钢链上的表故意晃动着,对他说道:
“小滑头!是不是想要这样的一块表啊?是不是想把它挂在脖子上啊?如果这样走在韦基奥港的街上,那就能像孔雀一样骄傲。人们都会过来询问时间,到时你就回答他们,‘看吧,表在这儿。’”
“伍长叔叔说等我长大了,就会给我一块表。”
“你长大了是能有一块,可你叔叔的儿子现在就有一块表了,就是没我这块漂亮罢了……你知道吧,你叔叔家的儿子还没你大呢。”
孩子听了,叹了口气。
“怎么,小表侄,你不想要这块表吗?”
小福尔图纳托用眼睛的余光盯着表,那表情就像是猫嘴边放着一只鸡,因为感觉到主人的嘲笑,而迟迟没有伸手去碰它,害怕禁不住诱惑,可又舍不得移开目光,不断地舔着嘴唇。那副样子似乎在说:“主人,您可真会折磨人啊!”
可甘巴表现得很有诚意,似乎是真心诚意地要把表送给他。小福尔图纳托没有接下表,面露苦笑地对他说:“您在嘲笑我,为什么?”
“哦,上帝,谁嘲笑你啦,我可没有。你只需要把贾奈托在哪儿告诉我,这表就归你了。”
此时,小福尔图纳托脸上露出笑容,一种不信任的笑容,用他那黑色的眼睛盯着队长狠狠地看了几眼。想辨认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这些兄弟们都在场,都是证人,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我没把表给你,就让我的军衔不保,我说话算话,不会反悔。”
他边说边朝孩子靠近,最后近到连孩子苍白的脸颊都能碰到。这孩子的脸表露出他内心的挣扎,在贪欲和对被收留者尊敬之间的挣扎。他那赤裸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有点儿喘不上来气的感觉。那块表就在他的面前晃动、摇摆,还碰了他鼻子几下。最终他没能抵制住诱惑,右手缓缓地朝那块表伸去,他的手指碰到了表,它已经在他的手心里了,但钢链还在队长的手里,还没有放开。表盘是天蓝色的,明显表壳刚被擦过没多久,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如明亮的火焰……这太具有诱惑力了。
这时小福尔图纳托又把左手伸出去,向上抬起,越过了队长的肩膀,大拇指向他身后的草堆指了一下。队长立刻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他把手表的钢链松开了,小福尔图纳托终于占有了这块表。拿到表后他迅速地挺起身跑了出去,动作敏捷得像鹿一样,很快就跑到距离草堆十步远的地方。那些轻步兵们马上就去翻查那个草堆。
正在这时,他们看见那干草在动,一个大汉从草堆中爬出来,满身的污血,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他咬牙撑着,想站起来,但他那久未碰触的伤口,因试图站立带来了剧痛,使他倒了下去,没能站起。队长迅速地扑了过去,压在他的身上,夺下他手里的匕首。他激烈的反抗没有什么成效,最终还是被结实地捆了起来。
贾奈托在地上躺着,那样子如同一捆柴火。小福尔图纳托向他走过来,他看见后把脸转向一边。
“孬种!”他用轻蔑的语气说,表现得异常愤恨。
此时孩子拿出那个银币,这是当初贾奈托给他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拥有它,于是,他把银币扔了过去,还给了他。然而,那位勇猛的大汉根本就懒得理会孩子。他表现得很镇定,跟队长说:
“亲爱的甘巴,你看,我没法走路了,只能麻烦您抬我进城了。”
“怎么,刚刚不是跑得还很快吗,狍子都赶不上你呢。”胜利者用残酷的口吻说道,“不过,你尽管放心,逮住你我很高兴,就是背着你赶一里路,我都不知道啥叫累。再说我们会做一个担架,就用你的斗篷和树枝做,把你弄到克雷斯波利农庄,在那儿,我们就能找到马了。”
“好,”俘虏说,“请您铺些干草在担架上,这样我躺着也舒服些。”
轻步兵们开始忙着用栗树枝和斗篷制作担架,包扎贾奈托的伤口。在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时,马铁奥·法尔科内和他的妻子突然出现在小路上,出现在通往丛林的小路拐角上。女人的背后背着大袋的栗子,腰弯着,步履艰难地走着,她的丈夫只是拿着两支枪,手里一支,肩上一支,在那儿轻松地走着。她丈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认为男人就应该背着武器,而不是背别的东西,这样才能体现他的身份。
马铁奥看到那些士兵,马上就想到这些人或许是来抓他的。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是不是他做过什么,与官府产生了矛盾?答案是没有。他在当地的名声很好,与人们的口碑相差无几,是个很有威望的人。可他是科西嘉人,一个山里的人,人们如果仔细地想想就会知道,科西嘉山民没犯过事的人没几个,或多或少都有点儿问题,开枪伤人,动刀,打架斗殴。马铁奥心里十分清楚,他已经十多年没把枪口对过谁了。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做了准备,小心地摆好姿势,如果情况不对时能很好地自卫。
“老婆,快,快放下口袋,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