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耽美费里尼的浪荡儿
23247000000001

第1章 意外来信

吃力地趟过脚下的沙海,易晓的双腿稍作停顿,她疲倦地抬起头,眼皮顶着毒日,艰难地张开,望向远处。前方什么都看不到,陪伴她的只有望不尽的沙漠,沿着视线方向孤独地延长着。除了沙子在沙坡上打滚的“倏倏”声,以及自己胸腔左侧“砰砰”的心跳声,周围一片死寂。

身上的半臂襦裙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随着胸脯一道起伏。易晓随手擦拭了一把眼皮上方即将流到眼睛里去的汗珠,就在此时,耳畔忽然飘来了清丽悠扬的管弦乐曲,她的双眸闪过一阵惊喜,红扑扑的脸颊不自觉向上扬起。仿若一股凉风袭来,全身的痉挛舒展开来,从身到心冰爽无比。那乐声曲调婉转绵长,却叫人辩不清声音的来源。

易晓辨得出乐声的曲调,是门德尔松创作的《仲夏夜之梦》,是自己平日里最钟爱的一部音乐作品。

易晓对门德尔松这部作品十分痴迷,每次闭目凝听,瑰丽奇幻的魔法世界便映入脑海。然而,已经在这渺无人烟的沙漠行走了近八个小时,易晓的身体早已突破极限,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自己为什么身处燥热的沙漠,质疑自己为什么穿着古代的对襟襦裙,更无从知晓门德尔松的乐曲为何出现在此时此地。她只记得,最初是被声音勾引来,才无端陷入眼前的困境。在易晓独行沙漠的八个小时里,不辨来路的乐声一路引导着她避开流沙,朝着有利于行走的方向而去。易晓逐渐对乐声产生了信赖,无半点怀疑地追随它。

还未等她舒爽得呼出一口气,乐声骤然消失了。此时,易晓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那个声音,否则,就要葬身茫茫沙漠了。

“既然舍不得,干嘛要离开”,易晓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脚已失去动力,只剩下被身体拖着向前挪动的份儿了。

一个踉跄倒地后,易晓再也挤不出力气爬起来,任凭身体陷落在柔软滚烫的沙海中,桃红色的裙身伏在沙海中,格外耀眼...

早上,易晓是被热醒的。六月初的蓉城,刚刚结束了一场延续十五天之久的阴雨,迎来了清风习习的舒爽。不料,从前天起,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城里的人们纷纷脱下长衣长裤,迫不及待地以清凉装扮示人。睁开眼睛后,易晓发觉自己昨晚忘记摘掉耳机了,耳朵里循环播放了整整一夜的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小心翼翼地摘掉耳机后,感到双耳又麻又疼,连带着脑仁儿也跟着疼了起来。呲牙咧嘴地从被窝爬起来,呆坐在床沿,两眼习惯性放空,开始回忆方才的梦境。梦中桃红色的汉服、金黄色的沙海,色彩那样夺目、饱满,仿佛从油画中走出来似的。

易晓有个习惯,每次做梦后,都要趁着记忆的热乎劲儿,将稍纵即逝的梦境细细回忆,然后在笔记本上详尽地描述。她拥有一个专门记载梦境的笔记本,翻开来过目,尽是怪异离奇的场景。

她对睡觉这件事也格外地痴迷,记不清从何时起练就了不分场合的秒睡工夫,动辄便到“黑甜之乡”畅游一番,而且逢睡必梦,“白日做梦”大约是古人先知先觉造出来形容她的词语吧。睡醒后的她感到浑浑噩噩,会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地,那模样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白痴。

事实上,她也时常被老师同学怀疑患上了痴呆症,除了她天生一张扑克脸之外,还因为她时常陷入无端的沉思中,有时更会骤然傻笑起来,下一秒钟却又立刻恢复到扑克脸的神态。

对于一名主修小说创作专业的大二学生来说,拥有如此丰富的脑活动量是值得赞许的,也是令人羡慕的。只是,在这所省级戏剧学院的校园里,最瞩目的学生大多来自表演系,一张张青春貌美的脸庞,配上自恋的姿态与过剩的表现欲,活色生香地贩卖着短暂的芳华。

而易晓所在的这个仅仅以完善学校专业设置为目的而匆忙成的、挂靠在文学系下面的“小说创作艺术”专业,在如此这般环境下,便被挤兑地相当可怜,也显得相当鸡肋。同样是文学系、同样是码字的,隔壁编剧班在小说班面前,也能摆出高人一头的姿态。毕竟,编剧专业的学生能够直接参与戏剧学院的创作活动,人数上也远胜过小说班屈指可数的十二人。

小说班的同学看在眼里,怨在心头,却无计可施。唉,又能埋怨哪个呢?当初冲着学校的名声填报了志愿,初入校时也受到学长学姐真诚的欢迎。不曾料想,开学后短短的一个月内,差别待遇便显现出来。

让班里十一个人更无奈的是第十二个怪咖学生,此女终日寡言少语,不是趴在教室里做白日梦,就是低头盯着电脑码字,漠视周围发生的一切喧嚣。除了同侪投去的异样眼光,老师对她创作的文章也颇有微词。她的文章充满了支离破碎的片段描写,诡异奇特,片段之间找不到显著的关联,让人读后一头雾水,下笔写评语都困难。

老师的看法很公允,任何一位具备文学素养的人类读到这样的文章都会产生类似的见解。他们无法明了的是,易晓的文章多半记录的是自己的梦境与幻想,那几乎是她全部的生活。

没错,易晓是一个活在幻想中的人。

易晓喜欢闭上眼睛,构想让自己兴奋的故事情节,她对真实生活没有丝毫兴趣,现实里肉眼所见的人和事充满套路,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毫无弹性,就算跌落到地面,也只会发出无趣的噪音,一切都是那么干瘪。然而,幻想的世界却奇幻多姿,凭借脑电波的肆意驰骋,她能建造出绚丽斑斓的故事世界。比起费里尼《八部半》里那个混淆了梦境与真实生活的电影导演,易晓更加极端。她甚至巴望,倘若能够完全生活在幻想的世界,该有多么惬意啊!

易晓将这个”可怕“的想法写在了每日例行上交的文章中,老师用醒目的红笔重重甩下一句评语:即便符合艺术真实,也不代表作者能够脱离真实生活,谨记!

易晓读完那行加粗的评语,尽管感到一丝泄气,然而不到五分钟,心情便恢复了,继续低头码字。她是一个除了码字之外,没有任何特长的人。当初报考小说创作专业,就连一向对她感到失望的母亲也淡然地表示了支持,后者欣慰地看到,自己相貌平庸、毫无志气的女儿总算可以学一门技能了,尽管母亲强烈怀疑易晓今后靠写作谋生的可能性。

周一早晨,易晓照例从梦乡里醒过来,环顾宿舍,只剩她一人。拾起手机查看时间,07:30,距离上午第一节课还早。起床洗漱完毕,她照旧坐在小方桌前,翻开笔记本,记录方才的梦境。

大一分宿舍时,鉴于小说班的人数较少,系里便将这十二位“作家”夹塞到各个系的名单里。她很喜欢自己分到的这间宿舍,室友是两个表演系学生以及一位戏剧导演专业学生,后者也是被“夹塞”政策分配过来的。三位室友平日里各自忙碌,偶尔讨论一下学业、前途之类的话题,其他时间里相当安静,静静地玩手机,悄悄地煮面吃,对易晓糊里糊涂的生活方式也不以为意。在她们眼里,易晓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相貌不突出,个性不鲜明,气质不高贵,缺乏自信,浑身寻不着一处值得她们关注、了解的地方。

易晓也是这样认识自己的。易晓的反面是母亲沈璧月,后者生得眉清目秀,身段婀娜,活脱脱美人一个,美中不足的是那把粗哑的嗓音。见过沈璧月的相貌、听过她讲话的人,会更加坚信上天造人是公平的。美人还有另一个遗憾:女儿没有继承自己优秀的容貌,这一点尤其让沈璧月难以接受。一个美了半辈子的美人,是最明白一个女人的容貌所能带来的好处。易晓不美就算了,还不爱打扮,因为这个,她从小没少挨沈璧月的白眼。常年被母亲打击相貌,易晓意外收获一张厚实的脸皮,任谁对自己的外貌品头论足,都早已麻木不仁、心无波澜了。

因此,第一节课上,当她收到一封溢满欣赏之词的创作邀请信时,彻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