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在1988年12月举行大选。贝娜姬·布托女士获胜成为总理。不到两年的时间，她的政府便因被指涉及大规模贪污而被开除。回教联盟在1990年10月的大选中获胜，由那瓦兹·沙里夫出任总理。
不到两年，他的联合政府便面对压力。当局在1992年5月派出军队镇压信德省内的暴动和不法行为。贝娜姬和沙里夫这两位总理，我都认识。他们都是能干的领导人，和其他第三世界领导人不分伯仲。然而，巴基斯坦缺乏民主的基本先决条件。
让我提一提一个简单但却是根本的问题。菲律宾和巴基斯坦的大多数选民都是农民。地主控制了他们的生活和选票。因此，在这两个国家里，大多数中选为立法议员的候选人都是地主。他们阻止土地改革的立法在议会里通过，而没有土地改革，国家的经济就不会有根本的改变。他们也阻止让农民的儿女受教育的措施。他们宁可不让农民的儿女受教育，而要这些人对他们忠心，对他们表示感谢。
这两个国家都没有民主政府的背景，人民也缺乏在一种节制和安宁的环境下容忍异议或不同意见的习惯。谋杀和暴力已成为每一届菲律宾大选的一部分。信德省所出现的无法纪状态，卡拉奇市里敌对的信德人、穆哈基尔斯人、巴斯敦斯人和峇鲁齐斯人之间使用重型和自动武器互相攻击的事件，都证明了那并不是一个文明的社会。
民主浪潮广受美国人赞赏的拉丁美洲国家的情况又如何？今年年初，委内瑞拉发生了一场几乎成功的政变。但是人民对这场政变并不感到愤怒或不满。事实上，政变领袖休戈·谢维斯中校获得人民的广泛支持。
在秘鲁，按宪法举行选举而中选的藤森总统不得不解散国会，开除法官和延期举行国会选举，以清除贪污腐败的行为。民意调查表示，藤森总统为了建立诚实廉洁的政府而采取行动获得了绝大多数人民的支持。在这个民主缺乏历史和文化根源，国家机关并没有在经济和政治决策上反映人民意愿的国家里，他是否能取得成功呢？
不利的经济情况使民主坍塌
有一个现象，对于即使是在发达国家，民主是否牢固产生了疑问。在30年代世界发生经济大萧条时，民主政体在欧洲坍塌，取而代之的是独裁政体。世界最早的两个民主国家，即英国和美国，总算经得起大萧条的压力。这两个国家严受考验。英国发生总罢工，但宪法民主却度过了暴风雨。
当时，英国成立了工党联合政府，工党在政府中是一个少数政党，由保守党给予支持，以容纳工人的要求。但工党却因以取巧的方式执政以及无法取得成绩，很快就失去声望。在美国，充满领袖魅力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带来了新政。他为各种社会福利计划奠下了基石，但这些计划到了60年代却变得过度而失去节制。
在意大利，20年代的大萧条却导致墨索里尼和法西斯党的崛起。在德国，希特勒和纳粹党于1932年起而执政。日本则由军人掌权。在军人领导下，日本于1931年第一次入侵中国东北，接着于1937年全面入侵中国。1941年，东条英机将军公然出任首相。在他的领导下，日本于1941年12月进军东南亚。在西班牙，佛朗哥将军实行独裁统治。葡萄牙则出现萨拉扎尔独裁政权。
如果世界出现持续的经济萧条，没有人可以保证目前的民主政体能够继续生存。
各国的所有人民都需要有好的政府。一个国家必须先有经济发展，民主才可能随之而来。除了几个例外，民主并没有给新的发展中国家带来好政府。民主没有导致经济发展，是因为政府并没有建立经济发展所需的稳定和纪律。什么是好政府？这要看人民的价值观而定。亚洲人所重视的东西未必就是美国人或欧洲人所重视的。西方人所重视的是个人自由。
身为一个具有中华背景的亚洲人，我的价值观是政府必须廉洁有效，能够保护人民，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在一个稳定和有秩序的社会里取得进步，并且能够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过美好的生活，培育孩子，使他们取得更好的表现。换句话说：
一、人民在食、住、就业、保健等方面都受到良好的照顾；
二、在法治下，社会有秩序、有正义，国家不是由反复无常、独断独行的个人统治者管理。人民不分种族、语言和宗教，彼此都不互相歧视，没有人拥有极度的财富；
三、人民尽可能享有个人自由，但却不侵犯别人的自由；
四、经济能取得增长，社会能够取得进步；
五、有一个良好的教育制度，并不断获得改善；
六、统治者和人民都有很高的道德标准；
七、有优良的基础设施，休闲、音乐、文化和艺术设备，人民有信仰和宗教自由，能过充实的知识生活。
在第三世界国家中，能够奉行这些价值观的民选政府寥寥无几。但是，这却是人民希望得到的。当亚洲人到美国去时，有许多人对当地的情况感到迷惑不安：
一、治安失去控制，暴动、吸毒、枪击、行凶抢劫、强奸和其他犯罪行为频频发生；
二、贫富悬殊；
三、个人权利太多，从而影响到社区整体。法律规定一个人在未被证实有罪前是无辜的，这种过分保护人权的做法使得罪犯经常免受惩罚。
美国无法只靠解决国内的问题来克服毒品问题。因此，美国必须尝试把矛头指向毒品出产国的毒品问题，才能解决其本身的毒品问题。它派兵侵入巴拿马，捉拿诺雷加。它也秘密地绑架一名墨西哥医生，因他曾拷打和杀害一名美国肃毒执法人员。
美国的法庭判决这些行动是合法的。但是，如果把这些事件提交海牙的国际法庭裁决，那么，这些行动毫无疑问都明显地违反国际公法，无论它们是否符合美国的法律。
新加坡之所以能够把毒品问题控制下来，主要是靠亚洲价值观。为了保护社会，我们通过法律，使警方、肃毒人员或移民厅人员都有权对行为可疑的人进行验尿，看他是否有吸毒。如果验尿的结果证明受嫌者确实吸过毒，他就会被迫接受治疗。
这样的一条法律在美国将不合宪法，因为这侵犯到一个人的隐私权。强行对受嫌者进行验尿，他就会向法庭提出诉讼，要求赔偿，指执法人员曾对他进行殴打和侵犯他的隐私权。只有美国武装部队的人员可被要求接受验尿，这是因为他们被认为在入伍服役时就已经同意接受验尿检查。
民主与人权被认为会带来好政府
因此，在美国，民众的利益因为毒贩和吸毒者的人权而被牺牲了。这样一来，同毒品有关的罪案就变得非常猖獗。学校都受到毒品的影响。少年犯罪率很高，学生涉及暴力，他们退学，没有纪律。学校的教学水准也差，使得所培养出来的学生都变成素质很低的工人。这就产生了恶性循环。
虽然民主与人权都是可贵的意念，但我们应该明白，真正的目标是好政府。那应该是给予正式发展援助的标准。这是不是一个值得给予正式发展援助的好政府？这个政府是否廉洁有效？它是否有照顾人民？这个国家的社会是否稳定和有秩序，人民是否获得教育与训练以便能过有生产的生活？
各位或许会问：发展中国家的人民怎样才会有好政府？我认为，我们可以从英国和美国在早期的民主阶段所具有的财产和教育资格得到宝贵的启示。这在大部分人都受过教育的城镇起到很好的作用。而且，这将能鼓励人们接受教育。在乡村地区，受过教育的人比较少。因此，一些比较传统的代表方式，如村长或族长之类，可作为代表的基础。虽然这种方式可能被人批评为精英主义，但要获得好政府的可能性却比较高。
在初期，压力可以带来部分成功。例如，赞比亚的卡翁达总统不得不完全改变其一党政府的政策，允许多党选举，因为他极度需要援助。他在选举中落败。刚中选的总统是否能在前景不佳的社会和行政结构下取得更好的表现，还是一个疑问。
对于多党选举是否会带来非洲人民所希望看到的结果，也就是带来好政府，我有所保留。这好政府是通过民主选举出或是通过其他方式产生，对非洲人民来说都是次要的。
非洲所面对的一个特别难题，就是缺乏一种超越部族的国家意识。非洲人的最高效忠对象，是他本身的部族。非洲国家都是由数以千计完全不同的部族所形成的巨大族群组成，这些部族讲不同的语言，各有不同的文化。他们都是被欧洲的殖民大国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族群。
另一点是，要有好政府，身为领袖者，无论民选与否，都必须要有把自己当成人民信托人的意识。传统上的族长都是专制的，甚至是独裁的。但他们对于本身的部族都有责任感。可惜的是，在新兴的非洲国家里，总统和部长们所效忠的主要是他们本身的部族。
没有一个新兴非洲国家的人民具有一种可以容忍异议的文化。他们经常发生争执，不是基于经济利益，而是基于部族路线。
人权：更实际的态度可能会带来进展
总的来说，我认为要取得一个行得通的民主体制，比要在人权方面取得进展来得艰难。给予人权更大的尊重是一个可贵的目标。唯一实际的前进办法，就是采取逐步渐进的方式。文明行为的标准，因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而异，同时也取决于社会中的人民所习惯的阻吓或惩罚程度。
我们的粗劣人性使我们有必要说服各国人民和政府朝更加人道、开放、负责任和能受质疑的方向发展。政府应该以人道的方式对待本国人民，包括囚犯在内。前西德总理施米特在访问中国后，曾于今年5月29日在德国《时代》周刊写了一篇有关黄帝的文章。
他写道：“看起来，儒家的文化传统倾向于任人唯贤和长幼有序、具有学习和节俭的意愿，以及倾向家庭与群众凝聚力，这种文化传统的形成力量，并不需要靠欧洲和北美洲的宗教道德标准，来取得相等的经济表现，因为欧洲和北美洲的宗教道德标准，是基于一种完全不同的超世俗概念。”
“或许，西方必须自我承认，居住在其他大陆的人民和具有牢固传统的其他文化群体，即使没有我们欧美人认为必须具备的民主结构，也可活得非常快乐。因此，我们不应该要求中国奉行民主，但我们应该坚持中国必须尊重个人、个人尊严和个人权利。”
没有人可以忽视一个社会的历史、文化和背景。几千年来，各个社会都以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方式发展。他们的理想与标准也各不相同。20世纪末期的欧美标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
人们的态度不断地在改变。环球性的卫星电视广播使得任何政府越来越难以向自己的人民遮瞒其残暴的行为。按照国际常规，一个政府对自己的人民所做的，是该国的内部事务，与外国政府无关。不过，当全世界的人看到及谴责某个政府的残暴行为，并要求设法加以制止时，这个常规将很难维持。
另一方面，西方政府经常利用舆论作为干预别国政府行动的借口。但是，西方政府是否准备提供资助，以减轻往往是造成动乱和武装镇压行动的经济难题？只有它们愿意这么做，它们才有道义上的权利进行干预和要求有关政府听取它们的意见。
在今后的20年到30年里，没有几个社会会被孤立。每一个社会将会越来越对外开放，通过贸易、旅游业、投资、电视与广播同外界建立联系。这些联系将会影响到各社会的行为，因为它们的价值观、看法和态度将会改变。世界将不会出现一个共同的标准。不过，我们可以期望会有更多可被接受的标准，使到怪异、残暴、压制等行动变得无耻和令人难以接受。
不可能强行带来更快速的改变
我们不可能强行带来更快速的改变，除非发达国家准备采取积极干预行动。如果因为一个行差踏错而使政府倒台、国家瓦解，捐赠国是否准备采取行动使这个国家恢复完整？换句话说，把它再度变成殖民地，为民主建立先决条件？
缅甸就是一个例子。严厉的制裁可以削弱军人政权的控制。这最好是通过联合国安理会的权力来进行。当缅甸的军人政权瓦解而国家发生动乱时，联合国必须准备采取行动，恢复秩序。联合国人员是要担任和平维持者，还是调解人？如果是担任和平维持者，他们就无法控制武装的少数民族。
1947年以来，这些少数民族就一直与缅甸政府打仗。克伦人、克钦人和其他少数民族都要求独立。他们是否应获得独立，或应该被镇压而并入一个缅甸联邦，或变成有更大自主权的州，然后组成一个松散的联邦？发达国家是否会对它们的命运负起责任？
如果日本坚持缅甸实行民主体制以换取正式发展援助，万一政府失去治理的能力或瓦解，日本是否准备对这个国家的完整及其人民的福利承担责任？
美国和伊拉克也面对类似的难题。伊拉克的共和国卫队和军队都已溃败。布什总统决定不要打垮共和国卫队。如果他把伊拉克政府弄垮，那他就得冒南部的什叶派回教徒和北部的库尔德族起来与逊尼派回教徒对抗的危险。
如果布什总统决定把民主强加于伊拉克，那是很困难的。一人一票意味着人数超越逊尼派回教徒的将成为伊拉克政府中的多数集团。这么一来，伊拉克将更加亲近伊朗，而这是美国和沙特阿拉伯所难以接受的。更糟的，而且也是更加有可能发生的是伊拉克将会分裂成3个国家：北部是库尔德族，中部是逊尼派回教徒，南部是什叶派回教徒。
因此，基于地理政治上的理由，美国不得不暂时把它要在世界各地推行民主与人权的任务放在一边。美国只好让胡申独裁政权继续下去，主要的原因就是怕波斯湾可能会出现不能令人满意的地理政治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