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很小的时候看过一篇介绍大象死前离开象群独自前往象冢的文章,此后她便喜欢上大象这种沉默稳重的动物,她总觉得,自己身上一定存在着大象的基因,否则,为什么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就决定了,一旦临死,便要离开家人回到自己的墓冢,安静死去。
是乖顺地接受死亡的安排,还是挣扎地创造活着的机会?
陈霁不做选择,因为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那只狐狸已经做了选择。
于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要从这只狐狸——偷的某只鸡——开始讲起。
“外婆,市场黄奶奶家的母鸡不见了。”陈霁将手上的菜篮子放到厨房的地板上,一边往外放食物,一边漫不经心地告状。
“什么?”正在餐桌边榨豆浆的郑老太太一听这话,火气上涌,立即破口大骂,“青狐呢?该不会是躲到哪里毁尸灭迹了吧?”
“可不是吗?”叶舟的声音从客厅传了过来,“这小混蛋!自从这一带的公鸡都被他吃光后,我早晨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呸!”郑老太太损她,“你也有脸说。”
陈霁今天起得早,便跟着母亲叶舟上市场买菜,菜没买着多少,素喜八卦的叶舟便被市场中段卖土鸡蛋的黄奶奶的叫骂声召唤了去,一打听才知道,黄奶奶家的老母鸡昨夜神秘失踪,现场毫无入侵与挣扎的痕迹,警醒的黄奶奶甚至没听到任何声响,一番勘察后,黄奶奶笃定作案者必定就是近几年闻者惊叹听者动容的采鸡大盗——鸡仙子!
鸡仙子一出,围观的群众立即同声声讨,其罪状人人例举,数不胜数,简直是县城一害。
叶舟越听越觉得丢人,拉着陈霁悄悄遁了,回到家,两母女连拖大衣的时间都没有,立即向上级回报情况。
“这可不行!黄奶奶老两口就靠着这么几只鸡过日子!”郑老太太解下围裙,低头嘱咐仍蹲在地上的陈霁道:“青青,找你爸爸要几个钱,给黄奶奶送过去。”
陈霁乖乖站起身,往自己父母房里走去。
父亲陈曜嶙刚醒,正躺在床上将拳头捏得嘎嘎响,一侧头看见探头进来的陈霁,便笑了,“如果是要秋后问斩鸡仙子,我只有一点建议,记得堵住他的嘴。”
“爸爸,给点钱。”陈霁走到床边,一头又长又黑的马尾垂在脑后。
“你妈妈塞到那边的箱子里了,”陈曜嶙手一指,问道:“你拿钱做什么用?”
“劫富济贫。”陈霁走到墙角的一个快递纸箱边,手一捞,捞出了一叠红钞票,“一只母鸡值一千块钱吗?”
“那要看这只鸡的造化了。”陈曜嶙坐起身,笑道:“进了千年九尾狐的五脏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羽化登仙。”
“没有哪一个道士在成仙后还会记得自己曾经排泄出去的那些屎。”陈霁将钞票随意塞进口袋,打了个哈欠。
陈曜嶙看着女儿精神不济的脸,心疼地问道:“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回来再睡,”陈霁转身往屋外走,“我出去了。”
“青青!”陈曜嶙赶紧唤住女儿,“早去早回。”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霁点点头,“知道了。”
陈霁将手插进大衣口袋,一路低着头往市场走去。
他们家位于一中路路口,拐出去便是东风街的菜市场,时值清晨,买菜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几乎要阻断菜市场的大门。
陈霁瞅了眼熙熙攘攘的市场正门,转身拐进一旁的小巷,她记得这条小巷的另一个出口正通向市场中段,再稍微走走,便能看到黄奶奶的鸡蛋摊子。
小巷初始较为宽阔,越往下越狭窄,期间有一段路仅容一人而过,陈霁一路低头沉思如何将钱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黄奶奶的钱匣子里,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小巷最窄处的正中间。
早上九点多的静僻小巷深处,朝阳从巷子外的高楼里倾斜而下,阴冷静透,空气里夹杂着市场冬天独有的腥味和潮味,一眼望过去,小巷长得竟恍惚失去了尽头。
“喵。”一声温和的猫叫从正前方传来。
陈霁抬起头,与小巷对面款款而来的花猫相视。
花猫直走到陈霁面前,这才停下脚步,它昂扬着脑袋,两只淡然的猫眼静静地凝视着陈霁。
陈霁从小就被教育,孤身一人时偶遇异类,第一要义便是当做没发现对方的奇异处,像任何一个平凡人该有的模样走下去,如若骗不过对方,便谨遵第二要义,能跑多远跑多远。
此时青狐不在身边,陈霁面对这只明显有备而来的猫妖,一时也有些怔愣,她摸摸脖子上的银链,表情疏冷,却也客气有礼,“麻烦让一让。”
花猫摇摇头。
陈霁有些头疼,她回头想要离开,却惊异地发现,身后原先的小巷已经被无限延长扭曲,那些长着杂草的踏实地面像麻花一般翻卷到天空。
她根本走不出去。
慢慢调匀呼吸后,陈霁开口问道:“找我有事?”
花猫端正地站着,脑袋却谦恭地低下,“我的孩子要死了,我想请你参加它的葬礼。”
陈霁眼眸轻垂,“我认识你?”
花猫点点头。
沉默片刻后,陈霁松开摸着银链的手,“那好吧。”
花猫带的路还是陈霁原先要走的那条路,陈霁跟在花猫身后一路走过,发现脚底下的野草越来越茂盛,直到后来,这些野草已经蔓延到整条小巷路面,陈霁来不及惊讶,身前的花猫带头拐了个弯,陈霁头一抬,发现他们竟然从闹市来到山区。
花猫带着陈霁又走了一段山路,钻进一片龙眼林后,快步跑了起来。
“等等!”不擅运动的陈霁摆动着双臂,吃力地追了起来。
她一直跑一直跑,那只花猫却始终在她身前,原先看起来不大的龙眼林也像没有边际的大海般,怎么跑都看不到出口,
“喵!”
“喵!”
陈霁惊讶地低下头,发现自己脚边多了好几只猫,随着她的奔跑,在她身边聚拢而来的猫也越来越多,到最后,陈霁几乎是带着一大批野猫,在葱绿的树林里费力狂奔。
最前头的花猫终于停下脚步,陈霁踉跄了几步,也停下来呼呼喘气,果树林里多的是蚊蝇细虫,陈霁刚刚站定,裸露的双脚便被叮起一个又红又痒的包。
花猫小跑几步,钻到一棵大树底下,消失了。
陈霁弯下腰凑近一看,发现树底下竟然暗藏一个极深的树洞,花猫钻进去没多久,便衔着一只幼猫重新钻了出来,它将幼猫放到松软干燥的草地上,低头在它身上爱怜地舔了又舔。
在奔跑过程中聚拢而来的猫们包围住花猫和她的幼猫,陈霁匆匆扫了眼,发现猫群竟有几十只之多,从杂种猫到名贵猫,其中有布满伤口和污渍的野猫,也有戴着项圈被保养得很好的家猫,品种繁多,叫人目不暇接。
花猫抬起头,冲陈霁哀鸣两声。
陈霁蹲下身,近距离查看后,她发现那只幼猫的两眼中有不少分泌物,眯缝着的右眼里眼白上翻,明显是失明了,此外,这只幼猫从被花猫放下开始,便一直有气无力地趴在草丛上,小小的猫脑袋不断往下垂,下巴重重地靠在地面上。
“它生病了。”陈霁说道。
花猫侧躺在幼猫身边,将幼猫裹进自己温暖的胸怀,她低头舔了舔幼猫的脸,低声说道:“它要死了。”
“你们的葬礼,我能做些什么?”陈霁挥开胳膊上的一只毒蚊子,问道。
花猫抬起头,在昏暗的林子里,她的两只猫眼愈发晶亮起来,“在这孩子死后,麻烦你把它挂到树上。”
陈霁点点头,就在花猫和幼猫身边,背靠着那棵龙眼树坐了下来。
花猫圈紧幼猫,轻声说道:“我们还有一个客人。”
陈霁好奇地抬起头,她刚想问是谁,林子不远处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声。
“啊啊啊!我脑袋上的是鸡毛!不是猫毛!我身上的也是鸡屎味!不是猫尿味!你们不要跟着我!”
伴随他的哀嚎声,是许许多多响应而起的猫叫声。
花猫伸长脖子,神色严峻,“来了。”
果然,下一秒,一个少年乘奔御风而来,他乱糟糟的脑袋上还沾着一两根鸡毛,昨晚换上的灰白条纹毛衣皱皱巴巴,脚下的布鞋只剩下一只,整个人看上去极其狼狈,唯独那双眼,依旧清亮有神,在看向陈霁的时候,永远快活明朗。
“哎呀,青青,你怎么也在?”少年鹤立猫群,满脸惊喜。
陈霁站起身,一直插在口袋里紧握成拳的双手终于松开,她摸摸自己的马尾,冲那被猫群包围的狼狈少年笑道:“鸡仙子,妈妈让我转问你,你是打算自首以谢天下,还是血溅菜市口以平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