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一脸严肃地走出警察局时,青狐正靠着局子大门外的停车栏上和一个年轻警察聊天,他笑得很轻巧,转头看向陈霁的时候眼里狡黠的光肆无忌惮地释放,整个人看上去明朗而富有力量。
陈霁径直走向他,“泰顺出事了。”
“我知道,”青狐指向身边的小警察,笑道:“他把他知道的全告诉我了。”
陈霁惊讶地看向一直微笑的小警察,片刻后了悟——这也是着了狐狸道的无辜群众,“那你打算怎么办?”
青狐笑了,“还能怎么办?我就说那小子不简单吧,杀人犯!告诉贵桦他都不信!哎哟,蛋蛋那么老实巴交的一孩子,还不得吓死?”
那阳光小警察也笑了,“可不是吗?看上去那么文弱书生气的一个人,居然能杀人,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青狐满脸赞同,还想说些什么,身边陈霁已经不耐烦地踢了踢脚尖,他立即拉下脸,责怪那小警察道:“别闹了,这是能开玩笑的吗?”
小警察无辜的眨眨眼。
青狐收起不老实的嘴脸,对陈霁认真说道:“你别着急,这事根本不是难事,先不说泰顺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即使他杀了,我也能把他弄出来。”
小警察立即插嘴道:“你们要劫狱?”
青狐挥挥手,“没你什么事了,把刚才的事全忘记,你进去吧。”
小警察讷讷应了声“哦”,转身直挺挺走进警察局大门,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陈霁看着警察局大门,脑海里全是泰顺被揭露罪行后面如死灰的表情,她想不明白,“他那样的人,不是被逼到绝境,怎么会杀人?”
青狐点头,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深思起来,“现在想想,他在遇到我们之前,应该发生过不少事,否则一个正常的年轻人怎么会随随便便跟着我们到处乱跑?他就没有一个目的地吗?”
陈霁的视线凝聚在警察局正门的警徽上,“……他好像没有方向。”
“没有方向?”青狐不解。
陈霁却没有多做解释,她不再看向警局正门,而是带着一种淡然的表情转身离开,她想她必须去做些什么才行。
泰顺迷迷糊糊睡了许久,他本来不想睡的,他觉得如果自己睡着了,那就太对不起那些因为捉获他而兴高采烈的警察了,所以他努力挺直背坐在小暗房里,在困得要睡着时就拿指甲在小腿肚上压出两个交叉的月牙印。
可等到腿上的第十一个月牙印消失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警察抓住他时大声宣布的那一声“杀人犯”触动了他的神经,他做了一个很久没做过的梦。
梦里的他站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大道上,左边是火海,右边是汪洋,他赤着脚往前走,每踏出一步,脚下都是深深凹进去的积雪,他走着走着,忽觉脚下踩到异物,他便跪下来扒拉积雪,积雪触手即化,在融化的一滩积水中,他突然看到一张脸,一张深深埋藏在雪底下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秀美的脸,闭着的眼上睫毛卷翘,嫣红的双唇微微张开,神态安详恬静,像睡着一般。
泰顺呢喃着唤她的名字,“舜雨……。”
那张叫做舜雨的脸一动不动,泰顺没有办法,只能更用力地扒开周边的积雪,果然,女孩的脸旁出现另外两张较为苍老的脸。
“爸爸……妈妈……。”泰顺跪在湿漉漉的雪地上,他怔怔地低着头,不大的眼睛瞪到极致。他觉得自己在流泪,可是用手一抹,被冻得通红的指尖上全是血。
“……泰顺……。”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遥远暗沉的天际传来。
泰顺抬起头,“……师父?”
“泰顺……。”呼唤泰顺的人果然是陈霁,“醒醒,你在做噩梦。”
泰顺低头看向雪地下的三张脸,他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个梦他太过熟悉,以至于他在进入梦境的前一刻,便已经清醒。
“师父……。”泰顺平静地睁开眼,眼前还是那间矮小遮敝的暗房,唯一不同的是,这么小的牢房里此刻多了个人,“你怎么来了?”
陈霁站在窄铁床前,她的身形在黑暗里显得越发消瘦,只有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静,“泰顺,后天b城的警察就会来,他们要把你带回去判刑。”
泰顺平躺在床上,“嗯,我知道。”
“泰顺,还记得在小巷子里我和你说过的话吗?”陈霁轻声问他。
“什么话?”泰顺回想,“骂我那次吗?”
陈霁低低应道:“嗯。”
泰顺笑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你嚷嚷着徒弟要听师父话那句,那是你第一次承认我是你徒弟。”
陈霁没有搭理他的玩笑,“我问过了,你的犯罪情节比较严重,加上畏罪潜逃,不可能轻判。”
“哦,”泰顺语气极轻地接道:“应该是要判死刑的。”
陈霁略略沉默,但还是问道:“泰顺,我一直没有过问你的事,不管你的过去如何,我只相信我所认识的现在的你,你很好,一直都很好,我唯独不满的只有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泰顺从床上坐起来“……自轻自贱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吗?”
陈霁点点头,“挺有自知之明,不至于没救。”
泰顺苦笑,“……师父,你有时候说话挺毒舌的。”
陈霁终于笑了,“无毒不师父嘛。”
泰顺“嗤”地一笑。
陈霁坐到泰顺身边,轻声叹一口气,“泰顺,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他们俩叽里咕噜扯了许久,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个地方。
你为什么杀人?
泰顺坐在坚硬的铁板床上,他的背弓成虾形,两边胳膊僵硬地支撑在膝盖上,他一直很瘦,瘦瘦的脸颊上除了黑暗外,仅剩下两粒亮晶晶的眼珠子。
陈霁不想逼问他,便静静地歪着头看他。
泰顺忽然笑了,“青狐怎么没来?”
陈霁想也不想地回答道:“他有事忙去了。”
泰顺又笑,“师父,你跟我讲讲你家里的事吧?”
“我家里的事?”陈霁微愣,但她还是想了想,说道:“我家的结构很简单,但我家每个人好像都不简单。我没见过我外公,但我对他一点也不陌生,他好像永远都存在在我们家人的生活里。我外婆脾气比较急,喜欢恐吓人,但每次家里遇到什么事,她都会勇敢站出来面对,我妈妈说过,只要我外婆还在一天,她就永远都有安全感。”
“我听青狐说过,你妈妈是个很有趣的人。”泰顺笑道:“有机会真想见见你父母。”
陈霁想起很久未见的父母,黑暗里的眼神也变得深远起来,“我爸爸和妈妈……他们是最好的人。”
泰顺静默半晌后,浅淡地笑了,“我爸妈也是很好的人。”
陈霁笑了笑。
泰顺笑着说道:“其实你上次说得都对,我确实是南方人,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生父赌博欠下高利贷离家出走,我们家从那时起再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妈妈带着我逃跑了,我们一路搭乘火车,没命地远离故土逃向西北,在途中妈妈把身份证掉了,她本来就没什么学历,没了身份证更不可能找到稳定安全的工作,我们住在桥洞里,风餐露宿,妈妈只能去打短工做苦力,就是那种可以日结工资的工作,后来在工地,妈妈遇到了爸爸,哦,不是我生父,是我的继父。”
陈霁笑了笑,“然后呢?”
“爸爸是工地上的水泥匠,他本来只是看妈妈可怜,做活的时候会帮一帮她,妈妈为了报答他,工地里每天发午饭时她都会排队帮他领最前头的餐盘,”泰顺轻轻地笑了声,“工地里僧多粥少,越前头的份量越足。”
陈霁点头表示明白。
泰顺继续说道:“他们俩这么一来二去,渐渐就有了感情,我妈妈没有身份证,又不敢回老家重新办,她没法和我爸爸结婚,尽管没有婚姻的名义,但是他们俩却是我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我爸爸老实本分,有一技之长,我妈妈很勤俭持家,他们俩在一起,生活虽然清贫,但我也再没饿过一次肚子,两年后,我妹妹就出生了,她很可爱,从婴儿时就喜欢粘着我玩。”
陈霁想起泰顺曾经说过,他的父母都死了,而他妹妹承受不住打击,自杀了。
“再往后,生活其实很平静,我爸爸找了关系给我和妹妹办户口上学,我们俩都挺争气,我考上了隔壁省的重点大学,那个时候我要上大学,我妹妹上高中,家里开销比较大,加上爸爸常年从事体力工作身体不好,妈妈便又开始出去打零工,就在我快要毕业的那一年,有一晚,我妹妹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妈妈出事了,让我赶紧回家。”
陈霁立即察觉这是到了泰顺人生转折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