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一直举着望远镜看向远方的青狐忽然开口,“你准备好了吗?”
天已微亮,笔直的荒僻国道尽头,一辆警车安静地朝他们所在的位置远远驶来。
陈霁眨了眨眼,她的视力变得极好,国道尽头的车辆也能一一看得清楚,她对这新能力感到好奇,问青狐道:“你不是也能看得很远吗?为什么还要望远镜?”
青狐微愣,他看了眼望远镜又看了眼陈霁,下一秒,那重金购来的军用望远镜已经被远远扔开,他笑,“习惯了人的生活方式,差点连自己是只妖都忘记了。”
陈霁淡淡一笑,想了想,伸手在青狐的耳朵上摸了摸,在他是只狐狸时,她最喜欢的便是摸它的耳朵,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传达些什么,只是在这一时刻,忽然就很想摸摸他的耳朵。
青狐被摸得极其自在,身体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陈霁低低笑了一声,手也缩回来,“车子来了,我们走吧。”
“嗯。”青狐满脸欢喜地跟了上去。
他们俩就站在国道旁边的一栋废弃砖楼里,砖楼底下停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敞篷跑车,青狐坐进驾驶室,等陈霁坐进副驾驶座,他犹豫着再次确认,“青青,你真的要自己去吗?我不放心。”
“你知道我不会开车,”陈霁低头系安全带,“与其坐在车里等着被撞死,我宁愿变成狼的模样到处跑。”
青狐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嘀咕,“……那你还系什么安全带,反正等会儿也得解开。”
“……不要拿你的被子理论来衡量一个作风严谨的人。”陈霁斜睨了他一眼,揶揄地笑。
国道上警车的闪烁灯已经近在眼前,青狐凝神细看,在警车从面前开过的一刹那驾驶着跑车从侧面掠上了国道。
在这一段靠近荒山的国道上,清晨九点的其他车几乎看不到两辆,在不短的时间内,整条国道上只有警车和跑车两辆车。
陈霁的一对利眼紧紧盯着警车。
青狐驾驶着的跑车很快赶上并超过了警车,他在警车前方百米外突然调转车头,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国道上刺耳响起,警车上的人已经看到他们的车影,也惊慌地紧急刹车起来。
青狐的车刚一停下,一头体型庞大的灰狼已经从敞篷跑车里一跃而出,火力全开地直直迎向警车奔去,它的速度太快,快得警车里的人都无法置信。
风刮着脸颊呼啸而去,跑车里的青狐满意地吹了声口哨。
陈霁能够这么快适应这具崭新的身体,从小就让她亲近自然亲近妖怪的青狐功不可没。
“狼!是狼!”副驾驶上的警察大叫着掏出枪。
驾驶座上的警察惊讶地张大嘴,“为什么会有狼?!”
就在他们说话的瞬间,那头硕大的狼已经腾空跃上警车车盖,“砰”地一声巨响,警车盖已经凹下四角凹槽,直把车子里的五个人吓了一大跳。
泰顺仰着头,紧张地瞪着被踩塌的车顶一角。
“这不是在拍电影吧?”泰顺右手边较年轻的警察惊恐地朝窗外望出去,“怎么办?”
金属的车顶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刮擦声,车内众人集体屏住呼吸,各自惊惧地瞪向车顶。
坚实的金属车顶竟然在这样的刮擦声中慢慢掀开一条裂缝,两只狼爪探进缝隙,尖锐的指甲弯曲着,勾起森冷的寒意,随着它指尖的不断用力,整个车顶在“嘎嘎”的声响中逐渐被掀开。
灰狼墨蓝色的眼珠子在车顶上冷冷扫过车内的众人,最后定格在泰顺仰起的脸上。
这是泰顺这一生第一次见到陈霁变成狼的模样,那双深蓝到发黑的眼从此再没移出过他的心,在往后的人生中,每当他回想起这对眼,心里总会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妖怪!”有个警察惊慌失措地举起枪,黑洞的枪口瞄向车顶上的灰狼。
“师父!”戴着手铐的泰顺猛地撞向身边的警察。
“砰!”子弹擦着灰狼的脸颊掠过。
泰顺心惊胆战地看向灰狼,“师父!”
灰狼弯下腰,一手抓着裂开的车顶,一手掌心朝上,伸向惊愕的泰顺。
泰顺愣愣地看着灰狼的眼。
那双沉静似暗夜之海的狼眼。
一只胳膊突然伸向泰顺的后脑,蓦地将他压倒在车位底下,泰顺的额头和下巴先后磕撞到硬物,嘴里涌起腥热的血气,麻得他一开口就吐出一颗门牙。
头顶上又响起两声枪响,泰顺急得想抬头,后脑勺却总被谁的皮鞋踩着,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上头发生的事。
不知是哪个胆小的警察被吓得喊破了喉咙,“他是杀人犯!我不让他走!”
泰顺一直在用力抬起的脑袋骤然一沉,连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一年多以前的那个血红之夜,能够支撑他将一把刀不断砍入一个与他相同的人类身体里的力量就是仇恨,他们杀了他的父母和妹妹,杀了人就该偿命,所以他来杀他们。
在当时,他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随着他逃亡的生活与日俱增,他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事,他忽然明白,他在为自己的家人报仇雪恨后,其实已经让自己陷入了与那些凶手相同的境地。
他曾经偷偷溜回去,被他杀死的一个陪酒小姐有一个年幼的儿子,据说刚刚上小学,在未婚先孕的母亲被杀后,他被送到了孤儿院,泰顺在孤儿院坍塌的外墙外蹲了一天,这才看到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拎着把比他高上两倍的扫帚在院子里扫地,旁边踢着易拉罐的大孩子们嘻嘻哈哈一直指着他笑,那个孩子从头到尾不出一声地扫着地,连头都没有抬起。
等到所有孩子相拥离开院子,泰顺终于看到他抬头。
那么小的孩子,孤零零站在院子中央,脚下是一堆枯叶,他望着孩子群离开的方向,眼神冰冷,五指攥得死紧。
直到天黑,泰顺踉跄着离开那座孤儿院,在他年轻的心上,一夜之间刻上了风霜,这种极致的苍老不是父母妹妹惨死的现实带给他的,而是当他发现他给别人带来的痛苦与别人带给自己的痛苦竟然如此相似的时候。
一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一个对正义与道德抱有人性之初的期待的年轻人,有什么是比自我道德的审判更让人无法接受的?
憎恶他人和自我厌弃,谁的杀伤力更大?
泰顺的耳朵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听不见身边警察们的嘶喊,听不见灰狼的嚎叫,听不见子弹破空而出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牙齿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一直踩在泰顺脑袋上的脚消失了,他抬起铁锤一般的脑袋,耳中一片死寂,目光空洞地望向依然如天神般站在车顶上的灰狼。
灰狼俯下身,伸出的手就在泰顺面前。
泰顺盯着那不似人手的兽掌,慢慢地,讷讷地,摇了摇头。
灰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直都在向前行驶的警车踩了个紧急刹车,车子在急剧摇摆中几乎甩飞车顶的灰狼,灰狼压低重心调整姿势的同时,歪倒在泰顺身边的一名警察忽然抬起头,手中的枪射向瞬间没了防备的灰狼。
避无可避的灰狼被射中胸口,它侧身跌下车顶,巨大的身体“砰”地一声消失在泰顺的视线里。
泰顺形神惊惧地扑到车窗边。
警车外,什么也没有。
有警察来拉泰顺的手,泰顺紧趴在窗上不肯离开,警察恼怒地去拽他脖子,一直没有说话的泰顺忽然发了疯地拉扯那名警察,用一种近似哭叫的声音吼道:“回去!快回去!我要找我师父!你射中她了!你射中她了!”
那警察也是劫后余生,火气不比泰顺小,他噌地将枪口对准泰顺的额头,骂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就地正法了!”
泰顺浑然不顾那还冒着硝烟味的枪口,“我们回去!找医生救她!你射中她了!”
“疯子!”那警察冷冰冰地收起枪,一拳揍上泰顺的鼻子。
鼻血先是一点一点落下,很快那血势便不可收拾起来,汹涌澎湃的,就像拧不停的水龙头,可泰顺对此还是毫无知觉,他只知道抓紧那警察的衣袖,一连声地嚷,“你打到她了!混蛋!你打到我师父了!”
“神经病!”更多的拳头落到泰顺的身上,他的脸和身体很快就被越来越多的鼻血染红,他就像一个血人,面目狰狞,眼神绝望,疯了一般要去开车门。
不知是哪一记重拳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泰顺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经晕乎乎地趴在座位上。
被掀了车盖的警车一路向目的地疾驰而去,车内的警察不知是谁淡声骂了句,“你打他做什么?一送回去马上就要被枪决的人了。”
枪决……
在失去知觉前,泰顺耳里只剩下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