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升到头顶上,炙热的阳光穿透细密的枝叶,星星点点落在脚下的林间小路上,温度渐高,青狐浑身是汗,背上的灰狼渐渐没了声音,他的身体越来越沉,几乎要压得青狐喘不过气来。
前头的林子里出现一座荒废的茅草亭,青狐背着灰狼走到亭子里,在陈霁的搀扶下,将他放到亭子的长椅上。
灰狼的脸色灰败如纸,他的鼻下是已经干涸的血迹,他睁开眼,困惑且迷茫地望向青狐,“这是哪?”
青狐奇怪道:“我们还在山上啊。”
灰狼点点头,良久才冒出一句,“哦。”
陈霁问灰狼道:“你饿不饿?”
灰狼摇摇头,没有说话。
陈霁看向青狐。
青狐微微摇头。
一行三人坐在亭子里,各怀心事。
灰狼忽然动了动,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陈霁面前,陈霁低头一看,眼角霎时刺痛。
那是一枚很小的布艺发卡,粉色碎花的布捏成了朵五瓣小花的模样,缀在发卡顶端。
“女孩子,就是要戴各种各样漂亮的发卡和首饰,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不开心要走的时候,连辫子也会跟着不高兴地甩开……。”灰狼眯着眼,余光似是瞥着露在亭子棚顶外的天空。
陈霁接过那发卡,小心地别在自己乱乱的前额上。
青狐静默片刻后,出声问道:“灰狼,你要找的人,是谁?”
“我要找的人,是个女人。”灰狼眼里暗淡的光像火柴棍上的余烬,小小地热烈了一秒,他微微笑道:“是个漂亮的坏女人。”
青狐又问:“怎么个漂亮?怎么个坏法?”
灰狼仔细地思考青狐的问题,可想了许久,他还是没想出答案,于是他苦恼地闭上眼,“……漂亮的……。”
青狐俯下身,将耳朵凑到灰狼嘴前。
突变只发生在一瞬间,灰狼忽然张开嘴,狠狠咬住青狐的耳朵,其用力之猛,显然不将青狐的耳朵咬下来誓不罢休。
陈霁大惊失色,扑过去捏住灰狼的双颊,逼迫他重新张开嘴。
可灰狼的嘴像是生了锈的铁钳,怎么也撬不开。
青狐的血顺着灰狼的下巴滑到他尖锐凸起的锁骨上。
“放开!”陈霁又怒又痛,原本还留了五分情面的手用上全力,“咔嚓”一声,转瞬废了灰狼的下巴,
灰狼下巴脱臼,上下排牙齿松松垮垮合不上,口水合着血水流出,****前襟。
陈霁跳到青狐身边,慌忙查看他的耳朵。
那可怜兮兮的耳朵已经惨不忍睹,耳廓上一排深深的血色牙印,耳垂几乎被咬掉,鲜血积在耳蜗里,一碰就疼。
“青青,好疼啊!”青狐歪着脑袋,一张英俊的脸皱成颗青绿色的流星包菜。
陈霁撕掉自己的棉布衣服给他止血,荒山野岭的,连个止血药都没有,她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心急道:“怎么会这样?”
青狐看向长椅上破布般瘫躺着的灰狼,叹气道:“我当年在万妖冢里第一次遇见他时,便觉得他有些不正常,他被关得太久,心里又压着事,可能是疯魔了吧?”
“疯魔了吗?”陈霁若有所思,“他会和我换心,总觉得就是魔怔了。”
青狐就着陈霁给自己处理伤口的亲近姿态,趁机将她搂进怀里,轻声说道:“说我自私也好,如今躺在那里的不是你,我比谁都要感谢上苍,和他。”
陈霁任由他抱着,心中既满足又悲凉,是一种道不清言不明的情绪。
青狐耳朵上的伤口看上去很深,但他毕竟不是肉体凡胎,血流得虽然多,但还是被止住了,他们俩等了一会儿,见灰狼已经闭上眼陷入昏睡,这才由青狐出手,将他的下巴重新接回去。
即使是这样大的动静,也没能惊醒熟睡中的灰狼。
青狐蹲下身,看着灰狼惨淡的一张瘦脸,喃喃说道:“你只说你要找的她就在山上,可关于那家伙长什么样,住在哪里,你什么都没说。”
陈霁同他蹲在一起,说道:“这山太大,懂奇能异术也不少,你想想看,能和灰狼扯上关系的有些谁?”
青狐苦恼道:“这个范围就太大了,毕竟我和这家伙本质上不是熟人,况且他是做了发卡要去送人的,在万妖冢里他便不停地做头花,他要送的对象,要么是在他进冢前就认识的,要么就是在万妖冢里认识的其他妖怪,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不认识……如果桃夭在就好了,万妖冢的事,她比我清楚。”
难道现在他们俩只能干瞪眼吗?
“总之,在这山上找找看吧,”青狐无奈道:“或者等这家伙醒了,就能问个清楚了。”
也只能这样了,陈霁点点头,和青狐一起坐在地上。
两个人靠在一起休息了会儿,陈霁轻声问道:“这里的山,和老家后头的山是连着的吧?”
青狐笑道:“是啊,如果一路走下去,说不定就能看到咱们家的祖宅,然后朝山脚下走去,走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到马路上,没过多久,就能看到咱们家里。”
陈霁将头靠在青狐的肩膀上,喃喃问道:“我们多久没回家了?”
青狐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口,低笑道:“好像已经一生没回去了。”
一死一生,人生已经轮回一世,他们俩离家的时候,一个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活气,一个虽然活着却命不久矣,如今他们坐在离家那般近的山林里,一个已经恢复回过去千年九尾狐的常态,一个用狼心破了自己的命格注定与他一起长生,这样的结局美好地已经突破了他的想象,一死一生间,他们俩都不再是过去的青狐和陈霁。
未来,也必定是全新的。
“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样了。”陈霁闷声问着,继而又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想象到我们所经历的。”
青狐笑道:“你爸爸妈妈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同样不是你能想象的,你们家啊,当真是虎母无犬女。”
陈霁微微笑。
林间的清风拂面而来,驾着夏日正午的一点热浪,吹得陈霁昏昏欲睡,青狐见她困倦,拍拍自己的腿,笑着让她躺下睡觉,陈霁不与青狐客气,身体往下挪了挪,枕在他大腿上,安详地睡起林间午觉。
茅草亭子水泥板砌出来的地面硬得让人连躺着都觉得骨头生疼,陈霁一开始还能感受到青狐轻轻缓缓拍在自己背上的温热手掌,慢慢的,她的意识漂浮起来,整个人半睡半醒,只觉得又累又困又不舒坦。
也不知道就这么睡了多久,陈霁最终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惊醒,她弹簧般从青狐腿上跳起,睁大眼看向对面长椅上的灰狼。
灰狼已经撑着手臂半坐起身,他驼着背,胸膛因咳嗽而剧烈震动,每咳一声,一口暗色的血就会从暗紫的唇里喷出,他的前胸和身前的地板上都已经染满红血。
陈霁急道:“他会咳死的!救救他!”
青狐站起身,无奈道:“没有用的,他的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陈霁看着眼前仿佛连最后一口气都要从胸肺间咳出的灰狼,眼里的针扎感越来越强烈,那种刺痛,深植于她过去二十年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奈。
她的心,她的身体,将死之时竟然是这个样子。
青狐抚上她的肩头,沉声说道:“本来不至于这么快的,你在咒术村里被射中的那一枪,直接打穿了你的心,才会加速这一切的发生。”
陈霁咽下喉咙间的各种不适,艰涩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明知会死,还是要换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青狐闭目,叹息道:“因为他有他宁死也要完成的心愿啊。”
陈霁咬牙,猛然冲到亭外。
漫山遍野的绿。
上哪去找灰狼的她?
亭子里的青狐走到灰狼身前,待他终于不再咳血后,伸手抹掉他唇边的深沉血迹,黯然道:“如果你还听得到我说话,那么就用你拼搏到此的最后一点信念,坚持到我们找到那个人为止。”
灰狼微微抬起松弛的眼皮,昏黄暗浊的眼底里,薄薄的微光一闪而逝。
青狐点点头,转身将他重新背回背上,他站直身,唤道:“青青!”
亭子外的陈霁转过头来。
青狐扬起下巴,淡笑道:“走吧,我们去找她。”
陈霁怔在原地,眉间蹙着深深的忧虑,“怎么找?”
青狐走出亭子,走到陈霁面前,说道:“我刚想起来了,灰狼一定要和你换心的原因是原本的他只要一靠近那个人就会被发现,既然如此,现在用着他的心的你就是最好的诱饵。”
陈霁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