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紧紧盯着陈霁的时候既让人恍惚,又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忐忑,陈霁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如铁。
被安置在沙发上的泰顺在这时发出迷蒙的呓语,他的声音很轻,却已足够拯救陈霁绷紧的神经。
“你要抓的是我,和我的朋友无关。”陈霁低下头,避开叶忘笑吟吟的眼,转向叶三十五,“还有你,你不用为了我和他们反目成仇。”
叶三十五摇摇头,看着陈霁,深情款款笑道:“你一定是忘记了,在匪山的那一个雨天,我曾对你说过的话。”
“哦……雨夜嘛……。”叶忘意味深长地笑。
陈霁顿时回味过来叶忘笑容里的含义,她眉头一皱,刚想解释,叶忘却已经走到前头冲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陈霁,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陈霁犹豫片刻后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叶忘带着陈霁走上这栋老别墅的旋转楼梯,他们爬上二楼,继续走进三楼。
陈霁起先没有发现,直到叶忘拖曳着一条腿缓慢地上楼,她这才发现,这个男人居然是个跛子。
三楼是一个宽阔的露天平台,月黑风高,叶忘独自走在前头,烈烈的夏风刮在他的身上,吹动那一身白色衬衣,凌厉地像是要剥夺走他的灵魂,留下他纤瘦的躯壳孤独地伫立在辽阔夜幕下。
陈霁将鬓角的乱发抚到耳后,走到叶忘身边,同他一起往楼下望去。
院子里没有亮灯,只有门廊处的几盏廊灯孤零零地起着照明作用,在微薄的光明下,陈霁隐约可以看到不大的院子里赫然拥挤着几十个身影,或站或坐或蹲,姿态闲散,站在高处,陈霁甚至能听得见他们谈天说笑的声音。
叶忘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这里有三十一个男人,房子里还有五个女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懂的使用咒术。”
陈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便只是睁着眼没有说话。
“我的养父有两个名字,道上的人只知道他叫做叶蔚城,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更有力量的名字——叶一,这个家就像我父亲,两个名字,两种身份,隐藏在水下的是只活在杀人与被杀中的咒术师,浮在水面上的是我们这些人,也就是他们。”叶忘勾着嘴角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淡漠到极致,反而勾勒出摄人心魄的美,“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人知道咒术的存在,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念过书,只知道跟着自己的老大打打杀杀,出的是力,卖的是血,如果你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费吹灰之力只需要念出名字就能杀人的人,他们没有人会相信,甚至还会笑话你青天白日的乱做梦。”
陈霁被叶忘脸上的沉静所吸引,一语未发。
“不管是隐藏在世人眼线下的咒术师,还是活在白日下的我们这些坏人,我父亲为了里子铺陈出我这一张面子,我带着手底下这些连自己为之牺牲的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人一路闯荡,不知不觉,似乎也过了这么多年。”叶忘的笑一直挂在脸上,衬着那张美貌被张扬到极致的脸,百看不厌,“我们用血肉之躯缔造出来的这个黑道王国竟然只是为一群黑夜幽灵做掩护,我要怎么告诉无条件跟随我出生入死的这些兄弟,不仅仅是我,连同他们每个人,以及他们背后的每个家庭,我们其实只是那个人释放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烟雾弹,等烟雾散去,或者就是我们悄无声息死去的时候。”
陈霁淡淡说道:“你看上去不像一个容易妥协的人。”
叶忘侧头看着陈霁,良久之后,他冲陈霁轻快地眨眨眼,笑道:“我身体不好,却被迫从小涉黑,虽然不至于生存在枪林弹雨之中,但那样一场血雨腥风的来路,回望过去,还是会不由自主寒彻心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有他瑰丽的理想,他的色彩不应该除了黑就是红……年轻的好处便是肆无忌惮的反叛,我逃跑了。”
陈霁不自觉微笑,“然后呢?”
叶忘拍拍自己的腿,笑道:“这条腿就是代价。”
陈霁愕然。
叶忘似是被陈霁的表情逗笑,心情愉悦地拍拍她的头,忽然问道:“你会使用咒术吗?”
陈霁摇摇头,“我外公在我出生前便已去世,我母亲什么也不懂。”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只可惜你外公是叶济申。”叶忘摇摇头,转换话题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猜测过一百个父亲收养我的理由,直到我二十岁那一年,他把我带到古镇的八角宝楼前,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这一生不仅仅只是为了守护一个秘密而存在。”
这是陈霁第二次听到那栋传说中的八角宝楼。
叶忘说:“我父亲把遍体鳞伤的我带到那栋奇怪的八角楼前,他对我说,如果你尚有勇气,你便踏进去看看。”
陈霁喃喃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除了我父亲以外的咒术师,准确的说,是见到濒死的咒术师。”叶忘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他无意识地伸开自己的手掌,又握紧,“陈霁,你见过枯木吗?”
陈霁点点头。
叶忘也点头,“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我面前,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活被榨干生命的一具躯壳,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没谈过恋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原本应该年轻富有朝气的身体上密布着暗褐色的老年斑,她很瘦,胸部瘪得一点肉都找不到,我的一只手便能握住她的一条大腿,她就那么静悄悄地躺在一张粉红色的床铺上,我成了她生命中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我问她疼不疼,她当时已经说不了话了,可她还是很努力地冲我笑了笑。”
陈霁怔住,半晌后明白过来那是一个被咒术反噬抽干生命之水的咒术师。
她想起c脸上的伤疤,以及她那同样黑瘦的身体。
“我质问我那位可以平静面对这些的父亲,我问他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一定要存在咒术师,为什么咒术师一定要下咒杀人,如果他们不诅咒,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叶忘的声音有些沉,“可惜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把我一个人关在那个房间,一天一夜,我守着那个女孩干枯的尸体,我反复问她,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陈霁也想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
“第二天晚上,我被放了出来,我父亲站在门外等我,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忽然明白了,其实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不是守护一个有关于咒术的秘密,而是保护生存在咒术下的这些可怜人。”叶忘转过身,漂亮的眼静悄悄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他们身后的叶三十五,“你会发现,自然果然是公平的,它给了你取人性命的能力,便剥夺走你自由生存的权利,它让我们成为一张网的同时,也给了我们自由主宰生命的力量,没有谁是天生的强者,也没有谁注定苟延残喘在食物链底层。”
露天顶台上一阵沉默,只有夏夜寒风吹过后的冷肃回响。
陈霁短促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叶忘,“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
叶忘失笑,“别这样防着我,我只是想问你,你一直朝前跑,拼死想要逃离咒术师,可是你为什么不转一个方向,亲自去看看他们的生活,去想想在你出生之前,命运交到你手上的那些力量又该何去何从……陈霁,你想过吗?你这一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陈霁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患上了短暂的失语症,脑子里千头万绪,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打破寂静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叶三十五,“青青不能回去。”
叶忘看向那个高大的青年人,笑问道:“为什么?”
叶三十五虽然聒噪,却不是个擅辩的人,他看着笑意盎然的叶忘,心里知道不行,嘴上却说不出一个理由。
叶忘笑了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体内的各个器官应该都在衰竭……你敢把你去年的体检报告拿出来给她看看吗?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身边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在惨死,包括几年后的你……我们明明可以改变,却一个个止步不前,想活下去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陈霁诧异地看向叶三十五,后者逃难般地移开了视线。
叶三十五受不了陈霁的眼神,只得面向叶忘,开口道:“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霁也看向叶忘,不解道:“你确实很奇怪……你是想保护咒术家族吗?”
“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我是一个改革者,”叶忘背靠在栏杆上,晚风吹动他的发,轻柔地不胜人间烟火,“……我要改命,改的是整个家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