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分钟,同一秒。
当孙子楚在大本营的床上呻吟时,伊莲娜正在黑暗的密室中哭泣。
刚才电视机突然爆炸,那动静几乎把她给活活吓死——刹那间,闪出一团火星,灯光熄灭,显像管的碎片向周围飞溅,有些打到了她的身上,幸好脸上没有被划伤。
整个密室一团漆黑,充满刺鼻的焦味,成为一间密闭的焚尸炉,而她就被捆绑着准备烧成灰烬。
眼眶像自来水的龙头,无法抑制地分泌泪水,在抽泣声中划下脸颊。反正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人会听到她的救命声,就这么放声地痛哭吧。释放的不单是此刻的恐惧,还有进入天机的世界以来,所有的压抑与疼痛。也包括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命运魔咒,甚至回溯到好多年前的雪夜,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妈妈…….
虽然,在一年以前的特兰西瓦尼亚,她在荒野的古堡中与妈妈重逢。但那已是另外一个人,是中世纪遭受永恒诅咒的人,是仅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德古拉家族,也是自己未来命运的预兆——悲剧。
密室中的伊莲娜再一次叹息,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自己是否真的美好呢?
现在等待她的只剩下时间,而世界上最最残酷的就是时间,一点一滴地蹉跎着人的青春,一点一滴地带着人们走向坟墓。
没错,这里就是她的坟墓,她的狭小的地宫,她的残破的棺椁。
她开始想象可怕的未来,在这里度过数个日夜,饥饿反复折磨着自己,干渴让她迅速脱水,变成一具还呼吸着的活死人。身体的各个器官会渐渐枯竭,干瘪成木乃依般的程度,最后将痛苦地张大嘴巴,成为一具骇人的尸体。
最后,蝇蛆和臭虫将占据她的身体,把她变成一堆骨头与尘埃。
这本来就是她的最终归宿。
想到这里反而不再害怕了,就连泪水也停止了流淌,伊莲娜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是的,死神来了。
密室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了,昏暗的灯光射了进来,同时还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伊莲娜马上睁开眼睛,瞳孔被光线晃了一下,便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随即用喊哑了的嗓子说道:“亨利!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然而,当那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她却感到隐隐有些不对劲。虽然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动作与样子,却与亨利有很大的不同。
“Who are you?”
从刹那间的紧张,又变成了剧烈的兴奋,如果不是亨利的话,那肯定是来救自己的人——不是童建国就是叶萧,反正自己有救了!
果然,那人解开了捆绑她的绳索。
但由于同一姿势实在太久了,伊莲娜浑身都已经麻木,一时半会还不能动弹。
那个男人便一把拉起她,小心地搀扶着她到了门外。借助着门廊上的灯光,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这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大概三十多岁的中国人,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是×
伊莲娜立刻感到了不对,尤其是发现对方除了肤色以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还有一副黑色的大墨镜。
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城,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
她换用中文大声喊起来,而黑衣人×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依旧牢牢地抓紧她的胳膊,将她往走廊的对面拖去。
走廊的对面是太平间。
伊莲娜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被关在医院里。是底楼走廊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太平间的对面,以前用来贮存医疗废弃物,被亨利改装成了一间密室。厚厚的铁门封闭了她的呼救,却无法阻挡电视机的爆炸声,通过走廊传递到对面的太平间。
那些冰冻的尸体们没有惊醒,倒是引来了惊魂未定的×。
“SHIT!把我放开!”
她在太平间门口拼命挣扎,刚刚恢复力气的两条腿,乱蹬到对面走廊的墙壁上。可她的双手被×紧紧地夹着,根本无法摆脱。
刚从密室里被救出来,很快又要被送进太平间了,可怜的伊莲娜声嘶力竭地叫喊,×也只能在太平间门口停顿了一下。
“把她放开!”
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太平间终于归于太平了。
×依旧把伊莲娜抓在手中,镇定自若地回过头来,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照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童建国!”
伊莲娜大叫起来,这五十七岁的男人面无表情,双眼冷酷地盯着太平间前的陌生人,还端着有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童建国,当然也看到了对准自己的枪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用枪指着。
“把她放开。”
童建国又一次警告了他,不过这回换做了平静的语调,感觉却比上次更加严厉。
对峙持续了半分钟,伊莲娜也不敢再挣扎,生怕这两个人动起手来,万一手枪走火就惨了。
×忽然冷笑了几秒钟,便一把将伊莲娜往前推了过去。
她自己也没明白过来,重重地冲向童建国,狭窄的走廊里无法躲闪,而她早已慌得手忙脚乱,和童建国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把手枪。
依然是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枪口里已射出了子弹。
枪声在整个医院大楼里回荡。
子弹已穿破走廊的空气,撕裂童建国的左上臂,钻入他紧绷的肌肉之中。
血溅太平间。
同时,也溅到了伊莲娜的脸上,她只感到鼻子上微微一热,便看到童建国痛苦地捂住胳膊。
枪声也让她胆战心惊,连滚带爬地向走廊另一头冲去。刚才被囚禁在密室中,反而积蓄了许多体力,她飞快地跑到医院大厅,如同投胎般冲出死亡的大楼。
伊莲娜自由了。
而在太平间的外面,童建国仍然痛苦地躺着,手枪掉在两米外的地上。
他在等待,等待陌生的黑衣人×,送给他第二发子弹。
最后的时刻。
体育场。
乌云,渐渐开始密布天空。
冷风,从四周的高山吹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由落体的叶萧,全身都被风包裹着,从数十米高的看台顶端,坠下体育场底部的水泥地。
他的脸朝着下面,仿佛大地向他猛冲过来,却丝毫都没有恐惧感,而是像要去某个地方,就会脱离着沉睡之城,回到遥远的家乡,回到雪儿的身边……
但自身的重量又让他在空中旋转,突然感到后背撞击到了什么——却不是坚硬的水泥地面,而是横出看台外侧的塑料天棚。
天棚迅速就被他撞得粉碎,只感觉背上火辣辣地疼痛,但坠落的速度却明显降低了。紧接着他的后背再遭打击,又撞穿了第二层天棚,身上全都是塑料碎屑。
此时已非常接近看台外墙,正好看到身边垂着一根粗绳子,那是清洗外墙时留下来的。叶萧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就在抓紧粗绳的瞬间,手腕像被撕裂一样疼痛。尽管他抓得如此之紧,绳子却难以承受坠落的重量。
终于,悬在空中停顿两秒钟后,绳子发出响声而断裂了。
再也没什么能够挽救叶萧,他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虽然抱着脑袋做了保护动作,但头颅的左侧依然受到了撞击。
数十米之上,小枝正趴在看台边缘,目瞪口呆地看着叶萧坠落。
“不!”
她恐惧地大声叫出来,迅速转身跑下看台。
一口气冲到球场底部,又从底层的大门跑出去,终于绕到了看台外侧。
叶萧依然躺在水泥地上,额头流出一些鲜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别在腰间的手枪掉到了外面。小枝紧张地扑到他身上,发现他依然有呼吸和心跳,再摸摸脑袋并没有严重外伤,只是头部皮肤有两处擦破,失血也不是很多。
她的妈妈是个医生,所以从小就学过急救知识,赶紧撕开身上的衣服,把叶萧的头部包扎起来。又仔细检查了他的四肢,都没有任何骨折的迹象,只是关节处有些软组织损伤,还有手肘部有被狼狗的咬伤。肋骨和骨盆等部位也没什么大碍,真是谢天谢地!
当叶萧抓紧那根绳子时,他离地面不过两米的距离,从高空坠落的力量已经终止。即便后来绳子断裂掉下去,也只是摔下去两米的距离,再加上他做了自我保护动作,所以仅仅受到一定的脑震荡,暂时性昏迷过去了。
真是小强般的生命力!
她大声叫着叶萧的名字,果然没有丝毫反应。她疲惫地坐倒在他身边,抱着他受伤的脑袋,至少活着就是一桩奇迹。如果他没有抓住那根救命的绳子,恐怕现在就是一具死尸,至少也是个半身瘫痪。
现在该怎么办呢?二十岁的柔弱女孩,肯定搬不动叶萧的身躯,只能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她的泪水轻轻地从眼眶滑落,温热地掉在叶萧的眼皮上面——但这依旧无法将他唤醒。
小枝已经束手无策了,后悔自己不该跑得那么高,没料到叶萧竟那么愤怒,或许他的心中只剩下恨了!
可是,昨晚在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当时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她只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俯身轻吻着叶萧的鼻梁。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她的狼狗“天神”。
更让她惊奇的是,“天神”还用头顶着一辆手推车,从球场入口里面一点点“推”了出来。
“你真是我的‘天神’啊!”
小枝跑上去抱住她的狼狗,用力亲了它脑袋两下。这辆手推车明显是用来推行李的,类似于机场里旅客用的那种,不知被“天神”从哪里找到的?南明城可从来没有正式的机场,也许是体育场里给运动队使用的吧。而这条狼狗也太聪明了,知道主人搬不动叶萧,只有这辆手推车才能办到。
她赶紧回来把叶萧拖起来,尽管手推车就在旁边,但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几下就浑身都是热汗了。女孩使出最大的劲头,就连狼狗也用脑袋顶着叶萧,人和狗一起卖力,总算把叶萧拖到了手推车里。
小枝猛喘了几口气,湿润的发丝紧贴额头,双手握着推车的把手,就像走进了机场大厅,而受伤的叶萧成了她的行李,沉睡不醒地蜷缩在推车里,好似个大男孩又像个大玩具。
临走时没忘记捡起叶萧的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口袋里。她抓着手推车走上街道,还是感觉十分费力。阴云掠过她的头顶,狼狗“天神”紧跟在左右,嗅着叶萧被包扎的头部。
受了伤应该去哪里?
当然是医院!
医院。
致命的南明医院。
伊莲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诺大的医院大楼里面,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了。
而这两个活人都在太平间。
童建国仍然躺在地上流血,子弹深深地嵌在左臂肌肉中,要是伤到骨头就更惨了。他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仰头对着廊灯无奈地喘息。要是换作十年以前的他,是绝对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的,早就迅速腾身而起,一枪击中对手眉心了。
黑衣人×站在他的跟前,冷冷地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然后弯腰捡起童建国的枪。现在他的手里有两把枪了,都打开保险上着子弹,随时能打烂童建国的头。
“你是谁?”
虽然身处如此险恶的境地,但童建国问得镇定自若,反倒将×当作了自己的俘虏。当年在金三角的战场上,就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几次重伤从鬼门关前打滚回来,面对敌人的枪口从不会害怕。
“我是×。”
黑衣人也同样平静地回答,同时把一只枪塞回到掖下的枪袋。
“叉?”
童建国明白这种家伙有许多代号,但至少从没听说过这个“×”。
“对不起。”他还显得非常客气,大墨镜下的嘴角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他知道像×这种人是冷酷无情的,按常理将立刻开枪干掉自己,绝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现在还不是杀死你的时候。”
“是的,我已经老了。”童建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鬓边的白发随之而颤动,“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厉害,也不值得你动手了。”
“不,我会动手的。”
×的话干脆利落,随即轻轻用脚踢了踢他,又对他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快点爬起来。
童建国强忍着手上的伤痛,硬撑着艰难地站了起来,肩膀顺势靠在太平间的门上。
“请进去吧。”
“什么?你让我进太平间?”
黑衣人×冷酷地点了点头:“是的。”
“没错,每个人都会进太平间的。”童建国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接着蹒跚着走进了太平间,“如果你足够走运,又死得全尸的话。”
“所以,你应该说一声谢谢。”
面对×无情的目光,童建国显得颇有礼貌,仿佛是酒席间的礼尚往来:“是的,谢谢。”
然而,冰冷的太平间里,充满了尸体的气味,冷气聚拢在下层空气中,让他的膝关节隐隐作痛,硬挤出来的苦笑也中断了。
“别害怕,你的运气不会差的。”
×冷笑了一下,随即关上了太平间的铁门,迅速将门反锁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医院是怎么设计的,居然让太平间有反锁的功能,难道是为了防范僵尸们晚上跑出去?
“我一定会死得比你晚!”
在铁门关拢的刹那,童建国咬牙切齿地喊了出来。
他痛苦地站在太平间里,依靠左边的肩膀靠在墙上,腾出右手来用力拨弄门把——但铁门被锁得非常紧,无论他怎么折腾都打不开来。
几分钟后,他终于放弃了开锁。既然连僵尸们都对此无能为力,他一个凡夫俗子又岂能如愿?
由于用了很大力气,左臂上的伤口流血更多了,几乎染红了整条衣袖。童建国呻吟着倒在地上,只能用右手撕碎裤脚管,作成一条简易的包扎布,把受伤的左臂包起来。当年在战场上几次受伤,根本没有战地救护与军医,完全靠自己包扎伤口来救命,这套动作早已熟能生巧。
虽然伤口被完整包扎,但子弹仍躺在上臂的肌肉里,而且很有感染的可能——如果伤口被细菌感染,不但一条胳膊可能保不住,整个人体都会陷入高烧之中。最严重的就是全身感染而死,其次就是被迫截肢——不,他宁愿往自己嘴巴里打一枪,也不愿锯断一条胳膊!
他忽然想起来到医院的目的,紧张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幸好那瓶血清还完好无损,没有在刚才的搏斗中摔坏。
“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童建国轻声念出瓶子上的标签,随后狠狠地咒骂,“该死的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