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井,嘉兴西南方向的一个小镇,南为午,又传有人曾于此演说井田之制,故得名午井。
时南宋理宗年间,午井镇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让这座并不繁华的小镇更显苍凉与萧瑟。
冰天雪地上站着一个不着寸缕的孩子,约莫四岁的年纪,白净的面庞,一双眼睛清澈纯净,只是眉尖浅浅的蹙着,似乎在深思,惹人无限怜爱。
铅色的天空下,时间的概念并不是很清楚,孩童的静默没有人知道从何时开始,仿佛刚刚开始,又仿佛已经站了好久。
在这个年龄段里,大多数孩子几乎还停留在父母身旁撒娇。没有任何孩子能做出这种如此成人化的表情,困惑,不安与担忧一起酝酿在他黑色的眸子里,又被他用无辜的神色很好的掩饰起来。如果不是那副孩童般的脸庞,很难有人能够认为他是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
秦雪摸了摸粗糙的树干,冰凉的触感不禁让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这才记起自己不是在做梦。
什么是梦中?什么又是清醒?你以为你在做梦,可是梦里那些回不来的景色,那些抓不住的人,那些你为他们流下的泪,伤了的神,黯然的魂,何尝不是另一种清醒?
秦雪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给他们教授心理学的老师说的话。很久以前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词语,在秦雪的认知中,每一个以很久以前开始的故事都会一下子将时间提前数百年甚至数千年,虽然此时的他最多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活了近三十年,那三十年的生活逼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真实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经历过的人生。在梦里的最后一刻,他不慎从泰山顶掉落,然后就像梦醒般他站在了这个小小的村子旁。他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秦雪觉得如果自己不想清楚这些东西,那他真的会崩溃掉,他无法浑浑噩噩的活着,他也无法像没事人似的把近三十年的东西揭过去,重新开始。
可是他忘了,还有一个问题远比这些问题重要,那便是活着。只有活着,思考才有意思。
寒风轻舞,大雪轻扬,终究是三四岁孩子的身体,耐不住严寒,倒在了那棵干枯的梧桐木旁。在昏过去的一瞬间,他想到的仍是他的来历,是梦,是穿越,还是他自己是一个有着严重妄想症的患者?
冬未去,春已来,这个寒冬是老秦这四十多年来过的最舒坦的。老秦是村子里唯一精通木匠手艺的人,平时左邻右舍的小桌子小椅子有了毛病,都是老秦给修理的,村里人敬重他,都会称呼一声老秦。至于原来的名字,却被人渐渐遗忘。
老秦今年四十三岁了,四十岁恰是一个男人最雄姿英发,壮志凌云的时候。可是不知为什么,雄姿英发的老秦辛勤耕耘了十多年,却只得了一个女儿。此后,媳妇的肚子安静的像北山的雪,三年前就连身子也埋在了北山上。
大凡可以凌云的志向都是无法实现,至少在短时间内是无法实现的。这是老秦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就像村头的书生,读了十三年的书,却始终没有考取到任何功名,就像自己,始终想要一个儿子却每每不可得。
可是这回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天上的神仙,就在他从山中砍柴回来的那天,从一棵枯木下捡回了一个小孩,他,就是秦雪。
其实有时候壮志凌的云多了,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老秦始终觉得这是天意,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恰好那天家里没柴,恰好女儿那天发烧要喝热水,恰好自己把砍柴的斧子磨锋利了,恰好雪不是很大,没有完全遮住那个小孩的身体,恰好那里有一个小孩。总之,老秦现在有了儿子。
抱回来的时候,秦雪早已经耐不住严寒晕了过去,老秦用热水擦拭着他的身子,让女儿给煮了浓浓的姜汤,并且难得的往里面切了片野山参,也亏是秦雪刚晕过去不久,老秦就救起了他,否则能不能活就很难说了。
“爹爹,你说小不点还能活过来吗?”五岁的秦月儿左手支着下巴,用右手捏着秦雪那张比自己还要白嫩的脸庞一脸羡慕地说。
“能,肯定能,一只老山参,死马千里奔,他一定能活过来的。”老秦肯定道。
“那我岂不是多了一个弟弟?”秦月儿恍然大悟道。
老秦揉了揉眉心,“月儿,你也长大了,能不能反应稍微快点,就快一点点就行,总是这么后知后觉的怎么可以?将来人们都说咱们老秦家有个傻女子,我看谁还敢娶你?”
老秦的话,秦月儿完全没有听进去,至少她觉得嫁人对她没有一点威慑,她张了张嘴道,”那以后我的零花钱是不是也就少了一半?”
“嗯。”老秦皱着眉头道。对自己这个宝贝女儿,他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和妻子都是老实人,属于那种人一多就不敢大声说话的,怎么生的女儿就安静不下来呢?
“也就是说以后会有人和我抢后院的李子吃?”
老秦没有理她,仍小心的一口一口给秦雪喂着参汤。
“也就是说我以后的早餐没有牛奶喝了?”
“没有!”
“冰糖葫芦呢?”
“没有!”
“花布衫呢?”
“没有。你再说就连晚饭也没有!”老秦回答了女儿提出的几个问题后,握着勺子的手也开始变得颤巍巍的。
“哦,知道了。”秦月儿吸了吸鼻子,小声道,“那先生布置得作业呢?”
“没有,什么也没有!”老秦斩钉截铁道。反应过来后,又用手捋了捋自己的胸口,“你个鬼灵精,爹说不过你。以后零花钱不会少,牛奶,新衣服,一样都不会少,行了吧。你来喂你弟弟吧,我出去透透气去。”
秦月儿狡黠的笑了笑,望向秦雪的目光中却满是柔和,她不知道他父母到底是如何狠下心来,将一个小孩丢在冰天雪地中。“真小气,扔小孩时也不知道给穿件衣服。”她望着秦雪身上的那身蓝布裁剪的新衣,眼中愈发的怜惜,也不知道是在怜惜秦雪的悲惨身世,还是在可怜她那件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秦月儿伸出尚还有些婴儿肥的小手,使劲的搓了搓,待双手发热后,又贴到秦雪的额头摸了摸。自语道:“还好,不像刚抱来时那么烫了。”
秦雪此时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他觉得自己是醒的,因为他能思考,他还在想着那件事,“我到底在哪?我从哪里来?那些我所经历的到底是真是假?”
就在这时,秦雪突然觉得嘴唇一阵温热,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不是热水,不是阳光,像春风般,那到底是什么?
“我想睁开眼看看。”
像是突然有了光。黑夜逝,明亮的光线从空气里跃入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明媚的光,秦雪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竟可以明亮至此。
他望着女孩红红的脸颊,望着她红红的唇,望着她光洁的额头,望着她遮住左眉的刘海。
原来,竟是这个小女孩的吻。
秦雪笑了,这个女孩的看起来也就五六岁,在前世——姑且称那段经历为前世吧——前世的女儿也差不多这么大了。“这个女孩一定是个鬼灵精。”秦雪想。
看着床上躺着的用男孩称呼都稍稍显的有点大的小孩突然露出那么一副笑容,秦月儿立刻就不高兴了,她嘟着小嘴,用食指轻轻地在秦雪的额头敲了一记,佯怒道,“小不点,笑什么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啊?心底暗暗道,“姐姐吻弟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搁下碗,又大声叫道:“爹,爹,你快来看,弟弟他醒来了。”
待帘子掀开,秦雪看见一个年约四十的大汉疾奔而来,见自己睁开了眼睛,那大汉便兴奋道:“孩子,醒来了,你饿不饿,爹给你热点饭。顿了顿,又恍然大悟道,“你看爹都老糊涂了,你这么小,怎么能吃这些剩饭剩菜,早上的鲜牛奶还剩了点,我给你盛点。
“我不饿,您不用这么麻烦。”他想这样说。可张了张嘴,却连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怎么了?为什么我突然之间不能说话了?”秦雪焦急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开嘴大声叫嚷,却仍什么都没能听见。“也许是在自己晕倒过程中寒气入体,破坏了声道吧。”看过几本医学书籍的他如此想到。
屋漏偏逢连阴雨啊。本来情况已经更糟的了,现在就连表达也成问题了。不知情的老秦还以为秦雪本来就不能说话,也就没给他请医生。
喝了口大汉端来的牛奶,听着那个自称为姐姐的小女孩的叽叽喳喳的讲述后,他才搞清楚了状况:原来自己在雪地里晕倒后,是这位人称老秦的大汉救了自己,并且认了自己当儿子,这个声音像百灵鸟——虽然是一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她就是自己的姐姐。这里是扶风郡西南边的一个小镇,名为午井,方圆不过一里多。
很快,秦雪就和这一家人熟络了起来,只是不能表述,他能做的就是对两人报以善良的微笑。
唯一觉得不舒服的就只有秦月儿一人,她总觉得弟弟的微笑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也许,女人的直觉是这个世上最不可捉摸但却是最准的吧。
第二天,老秦叫来了一双儿女,说是要商量一件大事。
三人围坐在火炉旁,秦雪目不转睛的盯着炉中的炭火,两手交错压在腹下,身体微微向前倾着。秦月儿望着自己的弟弟。老秦望了望两个孩子,清了清嗓子,文绉绉的开场:“人无名不立,大丈夫在世,当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所以我觉得得赶紧给你取一个名字。”
“小不点。”秦月儿举手提议。
老秦和秦雪都摇头。
“不行吗?那我再想想,“秦观?这个名字够好吧?”
老秦和秦雪继续摇头。
“那就叫秦电,像闪电一样,或者叫秦火火,一定很火,如果这个还不行的话叫秦冬,秦夏,实在不行叫秦诸。秦皮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秦雪继续摇头,至于老秦则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静。
“这样也不行啊,那秦雪儿这个名字怎么样?”秦月儿道。
“雪儿,雪儿,一听就是个女孩子嘛?不行不行!”秦雪心底暗道,头摇的更快了。
看着秦雪的动作,秦月儿也跟着摇晃起来,边摇边道:“这个好玩,弟弟,我们来比谁摇的快吧!”
老秦却突然睁开了眼睛,说道:”我看行,把儿字拿掉,就叫秦雪吧。”
“耶!”秦月儿兴奋地拍着小手。小脑袋摇的更欢了。
望着高兴的父女两,秦雪的心中却“噔”的颤了一下,又是秦雪,是巧合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秦雪,至于到底是以前的秦雪还是现在的秦雪,他真的糊涂了。
秦月儿还是以前那么高兴,只是脖子稍稍有点歪,因为伟大的月儿姐姐在摇头速度比赛中取得了胜利。
秦雪。秦雪。秦雪。
秦月儿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大声叫着弟弟的名字,然后看着秦雪一脸无奈的样子就咯咯的笑个不停。
弟弟的名字是姐姐想出来的,所以弟弟就是姐姐的,就像无论是谁,只要在授业本写上自己的名字那个本子就是谁的一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弟弟都是姐姐的,如果是的话就没有多少意思了,管他呢,总之我的弟弟是我的。这是五岁的秦月儿自己琢磨出的道理,当她发现这个道理后,并没有藏私,而是跑去将这个道理讲给村里的所有孩子听。
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就这个问题交换了意见,结果令秦月儿不是很满意,因为当中竟然有四个六岁的孩子持不同意见。秦月儿苦口婆心的说道:“谁家不是那样的呢?爷爷娶了奶奶,爸爸娶了妈妈,所以根据我的分析,弟弟一定会娶了姐姐的!”四个孩子起先还表示不信,但第二天却悄悄对秦月儿竖起了拇指,“秦月儿,我发现你说的是对的,我昨晚在我爸妈房门口蹲了一宿,就听见我爸爸对我妈妈说,好姐姐,你就给我嘛,我妈妈也对我爸说,坏弟弟,就知道欺负人家。”
秦月儿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来,为了落实这个理论,秦月儿在众人的怂恿下,和村口那位考了十三年也没考上秀才的先生探讨了下,然后被先生捏着耳朵一路拎回家去了。
白天,秦月儿大多数时间都在村子里玩,老秦也会拿着工具去院子里做一会儿活计,这时候,就剩下了秦雪一人。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这时候,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人,无助,孤单,彷徨。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期,皇帝是谁,甚至有没有皇帝都两说。他唯一想的,就是希望快快长大,出去看看。看很多人,看很多事,看山,看水,看云,看月。
一阵阵木鱼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不知为什么,最近的他总是能想的很远,想的连魂儿也丢了似的,他想,如果没有人叫他的话,他可能就永远这样坐着,任思绪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