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重建中文之美书系虚构(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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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们的底牌(4)

我的律师姓黄,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我之所以选择他,是觉得老头比较可信,天然地胸有成竹。我没料到,黄老头居然也是曲兆福和曲兆禄的律师。那天我去律师楼交代理费,正好和他们碰在一起。曲兆禄正蘸着唾沫数钱,一眼看到我,就胡乱把钱塞进口袋里。我实在是讨厌他的这副样子。

曲兆福当年口吐白沫,还有情可原,他遽然倒下,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而曲兆禄,却是邯郸学步,他第一次发作,就是那次与体工队员的较量。我不太相信他是被摔出病来的,因为,之前我也被那么摔过。抛开动机不讲,我觉得这种方式猥琐,可耻,是一种伎俩。曲兆禄却尝到了甜头,他把这种伎俩发挥到了极致,频繁使用,倒在地上的次数大大赶超了曲兆福,而且花样翻新,加上了吃土的动作——把触手可得的泥土塞进嘴里,和着白沫涂得一脸污垢,以此加重他倒地的砝码。和他比起来,曲兆福每次倒地的理由都显得正当了,不过是为了一个包子,一件棉衣,顶多为一次不及格的成绩。而他,却把这个伎俩用来行恶。他偷邻居女人的内裤,被发现了,倒也!他追求女人,遭到拒绝,追上门去,倒也!他开录像馆,放三级片,被抓到派出所,倒也!就是那一次,他开始了吃土……他们让我为那个家深感耻辱。他们一次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故伎重演,好像把我们家的老底得意洋洋地亮出来,这当然令我周身冰凉,羞愧难当。他们用尊严做牌,打来打去,以此牟取和诓骗生活,被生活暂时豁免,我的生活却因此倍感绝望。他们逃避了的,都变本加厉地被我背负起来。他们太丢人了,毫无廉耻,不惜让整个家庭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口吐白沫就那么好?又不是口吐莲花!

当然,曲兆禄心理阴暗,应该归咎于我的父母。他是这个家的老二,他不是一个女孩,就成为他的原罪;他不但令一次完美的生育有了瑕疵,并且成为下一次生育的导火索。他和我一样,都是父母眼里多余的人。我的父母爱憎分明,厚此薄彼,直接就把我们养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样。这样一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莫非,我也心理阴暗,难免步曲兆禄的后尘?所幸,我及早从那个家逃了出来,用自己的双手,正面与生活去搏斗了。

曲兆禄搞清楚了我的来意,才把钱重新掏了出来。他又数了一遍,交给黄老头,同时向我声明,这是他和曲兆福的钱。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们现在去牟取的利益,与我无关。我懒得理他,把我的钱也如数交给黄老头。

黄老头乐了,他嘿嘿笑着说,这么巧这么巧啊,我早该想到了,福禄寿禧,福禄寿禧……

我用手敲一下他的桌子,我不爱听这种腔调。黄老头笑痛了我的神经,他把我们相提并论,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嘲讽。我不想多和他们纠缠,抬腿就走。

曲兆福却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说,老三,你现在签字还来得及,和我们一起做原告吧。我听出来了,他把“原告”两个字咬得特别狠,分明是把那当成了一种光荣的身份。

曲兆禄却在身后叫,你别拉他你别拉他,他是大老板,不缺房子住。

我回头瞪他一眼,他嘬嘬嘴,很幸灾乐祸的模样。我讨厌这种幸灾乐祸,一瞬间动了念头。我是个大老板吗?当然不是,我也正在挣扎。那么我也应当争取自己应得的权益,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就这么去做了,回到黄老头身边,又交了次钱,并且,在一张法律文书的上面,紧随曲兆福和曲兆禄之后,签上了曲兆寿。这样,福禄寿禧,我们家的四个孩子,在那张纸上团聚了,好像当年,我在学校填亲属关系表一样。签名的时候,我想起了曲兆禧那副比例失调的模样,心头不禁一颤。正如小鸽所言,我真的是太善良了。

我的善良让我对自己的行为耿耿于怀,从律师楼出来,我迅速甩掉了曲兆福和曲兆禄,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加大油门,冲上车水马龙的大街。阳光真是明媚,它太明媚了,和我的心情两相映照,都显得过分了。

科技街已经呈现出残垣断壁的模样。推土机,挖掘机,咔!咔!咔!效率惊人,尘土飞扬。我的小店,已经有了孤岛的雏形。小鸽还坚持在店里,这其实已经没意义了,她现在接待的不是顾客,是尘土。柜台上很快就会落上一层灰,小鸽就不厌其烦地用抹布擦。她擦什么擦啊,生活能被擦出一尘不染吗?我闷头进去,趴在电脑上上网。我现在特别关注重庆那个钉子户的命运,觉得我们休戚与共,我也许能从他的斗争中获得些宝贵的经验。我看到,那位肌肉发达的男主人挥舞起了一面红旗,正当我热血沸腾之际,砰的一声,电脑就黑了。显然,是断电了,我早该想到,接下来还会怎样?我也去挥舞一面红旗?不,我没有那样的魄力,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在生活这口大锅里熬到了三十多岁,基本上已经非常稀松了。

小鸽小心翼翼地问我律师的情况,他怎么说?有没有把握?最近我心情不佳,小鸽对我总是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突然胸中一酸。我觉得小鸽太漂亮了,她的漂亮蒙上一层小心翼翼,就像钻石蒙上了灰一样地不能令人释怀。我的心一下子软到了极点,冲动地说,小鸽我们不要这店了,拿上钱,买一台车,开着去周游全国!我以为小鸽会惊喜,但是她没有。她很理智,她这么漂亮却这么理智,简直是我的罪过。

小鸽皱着眉头说,你疯了,周游全国?

是啊,周游全国。其实我并非囊中羞涩,我还有些钱,即使什么也不做,这辈子吃饱穿暖,踏实地和小鸽缩在氨气密布的小宿舍,大概不是什么问题。但也仅限于吃饱穿暖和活在氨气里,应付生活中的突变,显然就捉襟见肘了,而生活一定是会突变不断的,咔咔咔,风起云涌,总是令人措手不及,把一张又一张严厉的牌摔在你眼前。我现在决定用这些钱去周游全国,似乎是真的疯了。我想我没疯,真疯了的话,我会说周游世界。可我多想疯啊,疯了就能透口气了。

小鸽却教育我说,你这是逃避,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你那样去面对生活,是虚假的。

虚假的?我从狂热中惊醒,可不是吗?虚假的!当年我从家里逃出来,就是为了摆脱狰狞的虚假,我不愿意像曲兆福和曲兆禄一样,趴在地上吃土,以此换取生活的恩惠,去过一种伪生活,而我现在却企图用另一种方式来欺瞒生活了……

我把小鸽拉在怀里,吻她。我吻得深情而专注。小鸽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旋即就投入了。我们亲吻着,亲吻多么好啊,空气都软了下来,店外机器的轰鸣,都成为旋律。

我的两个官司在同一天开庭。

早上是与街道办事处对簿公堂。坐在我对面的,并不是我期望中的王主任,我一直在猜测,她会不会仍然穿着那身运动服过堂,如果是那样,我觉得她对法律有些不尊重。而我就不同,虽然我怀疑法律,但是我尊重它,我在前一天晚上辗转反侧,并且在今天换上了整齐的西装。但是她却没来,代表办事处的只是他们的律师。他们真的无视法律?毋宁说是轻视我。作为原告,我证据确凿,我们之间的合同白纸黑字,印章彤红,不容置疑;对方并不否认,但强调这是政府行为,具有不可抗拒性。这是办事处的底牌。没什么好说的,法官问我们,愿意接受调解吗?我还没有开口,胸有成竹的黄老头就替我回答了,不!为什么不?这里面有他的利益,我的诉讼请求是赔偿五十万,这也是黄老头替我算的,如果胜诉,我要按比例分他,如果我和街道办事处调解了,就没他什么事了。这是黄老头的底牌。

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前后不到半个小时,简单扼要,我觉得太快了,宛如梦中,咔的一声。

下午是和曲兆禧对簿公堂。诉讼请求很简单,要求法院判决我们共同享有我家的房子,有权利现在就搬回去住。我没有到庭,全委托给黄老头了。说实话,我害怕见到曲兆禧,见到她,说不定我的善良就会跳出来,敦促我当庭撤诉;同样是实话,我现在也很在乎我应有的权益,如果我的生活依然保持着蒸蒸日上的态势,我可以放弃和曲兆禧争夺,但我现在的生活岌岌可危了,我只有去抢,去夺!我即使为了小鸽,也要这么去做,我不能一辈子让她生活在氨气里。当生活咔咔咔地恐吓我时,我就格外珍惜起小鸽了。

幸亏我没到庭。我昨夜没睡好,回去就倒头睡下了。我做了噩梦,曲家兄妹剑拔弩张,咔咔咔,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架势,不像是打牌,像是打仗。后来听黄老头说,那也真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一幕。曲兆福和曲兆禄义愤填膺,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频繁打出好牌;孰料,曲兆禧绝地反击,咔的一声,当庭出示了一份遗书。

黄老头把这份遗书的复印件拿给我看,我通读一遍,觉得非常可疑。

这份遗书是以我母亲的名义写的,上面列数了她三个儿子的劣迹,曲兆福和曲兆禄的倒是言辞凿凿,他们的劣迹本来就罄竹难书。加之于我的罪名,却有些牵强附会,指责我忤逆不孝,只知道自己发财,六亲不认,从来不管父母的死活,一走多年,音信皆无……虽然这基本上是事实,但我不相信我母亲有这样的文采。我母亲是什么人?纺织女工!如果这封遗书出自我父亲之手,倒容易令人信服,小学语文教师嘛。可那样一来,这封遗书的真伪就太好甄别了,一个小学语文教师,总会留有大量笔迹,以供对照鉴定,而一个已故纺织女工的字迹,就太难寻找了。这就留下了悬疑,法庭需要调查。

而且,我也不相信我母亲会对我有这样大的成见。我当年离开家,其实是回去过几次的,每次都是看我母亲。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割掉了她的乳房,我觉得她很可怜,每次见到她,都要偷偷塞些钱给她。我母亲已经彻底变得神叨叨的了,接了我的钱,就要给我算命。有一次她态度庄重地对我说,三儿,你前世是只蝌蚪,没变成青蛙就死了,所以这辈子你也享不到父母的福。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番话一下子就把我说哭了。我扑进她平坦的怀中,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我基本可以肯定,这封遗书一定是伪造的。别说我母亲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即使写得出,她也会写成《周公解梦》或者《推背图》那样的玄奥之书。曲兆禧敢于伪造遗书,看来是决心要虚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