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的声音低缓,英文发音比较纯正,不像原“88中餐馆”的打工妹们。她们常在餐馆大厅里叫嚷说笑,即使是在问候客人时,也会操着蹩脚的英文高喊,像是在跳蚤市场讨价还价。
她倒是有些特别呢,本杰明想,可自己对中国女人有多少了解呢?美国电影中寥寥可数的几个,不是顺从地忍辱,就是卑微地乞求,只有匍匐在地服侍男人的份儿,而近几年,武打片里飞檐走壁、挥刀舞枪的中国女子又奔向了另一个极端……
本杰明打开了餐馆门,让菡随意参观。
“你不进来吗?”她问。
他摇头:“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明天打电话给我母亲好了,我对房地产一窍不通……”
本杰明的妻子詹妮弗曾在“88中餐馆”当经理,在餐馆关门后离家出走,至今杳无踪影。詹妮弗说过,8是中国人的幸运数字,而88代表双倍的幸运,但对于本杰明,8只代表一颗被思念扭结的心。
半个小时后,菡从餐馆里走出来,客气地向本杰明道谢,随后告别。
过了不到两星期,索尼娅兴奋地告诉本杰明,菡准备租下原“88中餐馆”,开一家专售日用品的“88美分杂货店”。本杰明不知道菡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他怀疑菡和原“88中餐馆”的老板福康有什么瓜连,但又找不出证据。索尼娅终于租出这处房产,去掉一块心病,执意请菡到家里吃晚饭庆祝,还叫本杰明作陪。
索尼娅不擅长厨艺,结果还是本杰明手忙脚乱地帮她做好了晚饭。
“其实你请菡到餐馆去吃,不就简单多了吗?”本杰明不无怪怨地说。
“餐馆里哪有家庭氛围?”
晚上七点,菡准时到了。还是梳着简单的马尾,不过换上了一件细肩带休闲裙装,露出光洁的后背。裙装墨绿的底儿,胸前点缀着细小的紫荷花。
索尼娅热情地拥抱了菡:“Youareeyecandy!(你真养眼!)”
本杰明也忍不住恭维:“西镇因为你,都变得凉爽了。”
在席间,索尼娅问菡:“你来美国几年啦?”
“五年。”菡回答。
“原来住在哪儿?”
“洛杉矶。”
“我看你没戴婚戒,单身一人?”
“和老公分居了。”
“在美国有什么其他亲人吗?”
“没有。”
“可怜的孩子!”索尼娅叹口气,“一个人多不容易!”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你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受到刁难吧?”
“刁难?”菡诧异地反问。
“听说中国政府不让人随便离开呢。”
菡恍然:“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中国在变呀。”
本杰明插嘴道:“那你怎么想到要搬到得州呢?”
“因为得克萨斯是理想的伤心地。”菡说。
本杰明惊讶地看着菡。
“你看过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吗?”
他摇摇头。
“你真是得克萨斯人吗?”
他点点头:“从头到脚都灌满得克萨斯的热气……”
“我第一次看《得克萨斯州的巴黎》,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我看电影从不看第二遍,不过这个电影,我在过去的十年里,看了五遍。”
“真那么值得一看吗?”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沉闷……”
“那是什么感动了你呢?”
“你看了,就知道了。”菡说。
晚餐在温馨的氛围中结束。本杰明很久没和母亲一起吃一顿正式的晚餐,因为菡的出现,他竟找回几分家庭感觉。
转天,本杰明特地到录像店里去借《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录像店里没有,后来又去了图书馆,终于找到了。
影片在得克萨斯的荒漠上拉开了序幕,本杰明无比熟悉的荒漠。很多镜头是空的:车窗外寂寞的荒野,孤独的吉他声诉说忧伤和忏悔……
男主人公在得州的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好几年,后来回到了弟弟在加州的家,竟拒绝说话。没有人知道在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四处打听,终于寻到妻子的行踪,于是带儿子开车去得州。他走进一幢破败的建筑,在一个小房间中找到从事色情业的妻子。墙壁是半透明的,他可以看到妻子,但妻子看不到他。他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以前妻子总想离家出走,出于妒忌,他把妻儿锁在车库里。有一天半夜醒来,他发现家里失火,急忙奔向车库,但妻儿已远走……他终于让妻子“认出”自己,并告诉妻子儿子旅馆的住址,让她们母子团聚,自己则悄悄地离开……
在黑暗中,本杰明和男主人公的影子慢慢融为一体。自从詹妮弗失踪后,他常做同样的梦:在沙漠上漫无目的地跋涉……
“88美分店”开张了。本杰明选周一的晚上去购物,因为那时客人比较少。
他刚一出现在门口,菡立即走过来迎接他。菡把头发盘起,穿紫藕色的唐装,更像画中的女人。
“欢迎光临!”菡说,浅笑着,于是一句职业性问候就掺了几分暧昧的暖意。
他买了六节电池,半开玩笑说:“质量能保证吗?中国制造的东西名声不太好呢。”
“在我这儿买的,质量不好,包退换的。”
“做得到吗?”
“我对假的东西过敏。”菡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本杰明心一动。求真的人,能让他心动。他说:“我顺便想告诉你,看了你推荐的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
“感觉怎么样?”
“像是专给我拍的……”
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被离弃的人把被离弃的感觉藏得最深……”他说。
“那就是有共鸣了。”
“不过我不明白,在十几年前,八十年代的中国,你怎么会被感动?你的生活离得克萨斯那么遥远……再说,十几岁的女孩子,该喜欢花呀草呀的……”
“花儿、草儿会枯萎,荒原不会;亲密是暂时的,疏远是永远的;逃离、流浪、漂泊……这些东西才永恒。”菡的口气随意,像谈论一支歌曲,或者一道菜。
本杰明怔怔地望着菡,心想在她的这双大眼睛里,究竟潜藏着多少他不能读懂的内容。
“我一直都在逃,”菡叹口气说,“像一只小老鼠,可总觉得背后有一只猫,白色的或黑色的……我那时想,逃到荒原上,我就可以解脱……”
荒原,在车窗外执著不倦地出现……
“现在,我成了菡背后的猫。”本杰明一边开车,一边想,“此刻她一定非常想逃……”
本杰明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来,划破了囚车内的沉默。本杰明接起手机,是查尔斯打来的。
“本杰明,你听仔细了,”查尔斯说得字字清晰,“你马上调转方向,押送夏菡到德治顿移民局!明天就遣送她回中国!”
“为什么?”本杰明惊问。
“你忘了我的规矩了?我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要问我为什么。”
“可是,”本杰明压低了声音,“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知道她怀孕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遣送她!这是这些人喜欢玩的花样,以为生个美国公民,就可以永远留在美国……”
“这……我不能确定……”
“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她犯了法,我们就要惩治!”
“可是……她的案子还没到法院……我们有权这样做吗?”
“上面有新规定,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
“是不是太仓促了?”
“你怎么这么罗唆?我已经和德治顿移民局联系好了,他们会帮你安排航班。拿出一点铁腕来!这几年我们没什么业绩,真是耻辱!别忘了,布什总统是我们得州人,我们要让他为我们而骄傲!”
“好的……”本杰明说。
他挂断了电话。把囚车转进了一个加油站,随后掉头,扭亮指示灯,向南行驶。
佩蒂问:“我们去哪儿?”
“德治顿。”本杰明回答。
“去德治顿做什么?”菡放弃了沉默,问。
本杰明从后视镜中看到了菡惊诧的神情,他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我有权现在就知道……”
“先去德治顿移民局。”
“我的案件不归他们管……”
“德治顿移民局只是协助我们,我们老板决定遣送你回国……”
“遣送?!”菡惊叫起来。
“是,遣送。”本杰明说。
“在这么特殊的时候?我……”
本杰明无言以对。
“那我的生意怎么办?”
“这……你能托付给亲戚吗?”
“我在美国没有亲戚!”
“那……当地政府……会处理的。”本杰明结巴地说。
“你们不可以这样做,我要给我律师打电话!”菡抗议道。
本杰明转过头,遭遇了菡的目光,愤怒、惊讶、怨恨……他的眼睛像被山火烧烤到一般,仓皇地逃开。
佩蒂插嘴道:“我们不会让你随便打电话。”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我在任何时候都有权利找律师,这是美国法律规定的!”
“哼,美国法律!你对美国法律懂多少?”佩蒂说。
本杰明试图解释:“规定刚改,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你应该懂的,每次政府改规定,总有一些人会受到影响……”
“总有一些人要做牺牲品,这太不公平了!”菡情绪激动地叫道。
佩蒂低声对本杰明说:“早点儿把她送回去,我们也能结案,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本杰明想,会像吃一片奶油蛋糕那么容易吗?
太阳仍深情脉脉地悬在天空,高速公路在眼前绵绵地延展,牧场上的牛马依然悠闲散步。似乎什么都没有被改变,除了菡的命运……本杰明突然有些眩晕。这将是怎样的旅途?是遣送,告别,甚至是永别……
而在菡的身体中孕育的小生命,很可能是他播种下的!
在汽车的马达声中,本杰明还是分辨出了菡的呻吟。他转过头去,看到菡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大颗的汗珠挂在额头上。他不用去摸,就能感觉到那汗是冷的。
“你没事吧?”他问。
“我……要去洗手间……”菡神色窘迫。
佩蒂转过头,一脸严肃,厉声地说:“你可不许撒谎!”
“我撒什么谎?我记得得克萨斯,印第安话‘tejas’,是‘朋友’意思,你怎么就不能把我当朋友,对我友好一点?”
“你是谁?”
菡沉默片刻,又说:“我肚子痛,真的必须去洗手间。”
本杰明把囚车停进了一家“小丑”快餐店的停车场。三人一走进快餐店,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两个男孩,正在为抢夺冰淇淋而大声争吵,看到他们进来,立刻闭了嘴。
两个全副武装的移民警察押着一位中国女子,这样的镜头够捉人眼球了。本杰明想。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女子,原本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竟惊讶地站了起来。她对菡问了一句话,菡立即回答了。两人对话用的是中文,让本杰明十分恼火。菡听得懂英语,他却听不懂菡说的中文,这是不公平的游戏。
佩蒂立即制止菡:“闭嘴!”
那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生气勃勃,把一头短发挑染出至少四种颜色:红、黑、褐、金,在银灰的长背心外束了一条宽腰带。腰带上的骷髅图案,似乎立即把她划入了时尚行列。
本杰明、佩蒂跟在菡的背后到了洗手间门口,本杰明对佩蒂说:“你和她一起进去,小心她寻短见。”
“你还挺在意她!”佩蒂讥讽地说。
本杰明面无表情:“保证她不出任何意外,是你我的责任。”
佩蒂和菡走进了洗手间。
这时彩发女子走过来了,却被本杰明拦住:“你等她们出来再进去。”
“你没有权利阻拦我上洗手间!”彩发女子用纯正的英语说。
一看就是个ABC(AmericanBornChinese: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本杰明暗想,自以为一出生就可以享有美国公民的所有权利。他不客气地说:“我有权力阻止你接近我的囚犯!”
菡和佩蒂出来了。菡看到彩发女子又说了一句中文,彩发女子立即点了点头。
离开快餐店,回到囚车上,本杰明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菡目光中的失望和敌意,让他全身立即僵冷起来。他打开音响,希望能缓解车中紧张的气氛。得州乡村音乐台正在播放著名墨西哥裔歌手席琳娜(Selena)的歌,《CaptiveHeart(被俘虏的心)》:
Iseehimwalking,Isensethedanger
Ihearhisvoiceandmyheartstops
Hewearsafaceofthenight
Ooh,theperfectstranger
AndI’mfalling,readyornot
…
本杰明和菡曾一起听过这首歌,在一家名叫“Tejas(朋友)”的墨西哥餐馆。半年前,他邀她去太阳城游玩,并请她品尝正宗的墨西哥餐:玉米饼塔哥,卷烤牛肉和五色蔬菜。
四个戴草帽的墨西哥男歌手,每人手里拿着一样乐器,来到他们的餐桌旁。其中年长的一位说:“给你的女朋友点一首歌吧?”
本杰明微笑,并不解释:“随你们唱吧,她喜欢忧伤的,谈情说爱的。”
菡微笑着摇头。微笑是默认,摇头是否认,菡就是这么矛盾的女子。
于是四个人就万分抒情地唱起了这首《被俘虏的心》:
Ihearhisvoice
Andmyheartstops
…
Mycaptiveheart(heholdsthekeytotheseemotions)
Mywillingsoul(letmedrowninthisocean)
AndIcarrytheflame
AndIplaymypart
LikeIdidfromthestart
Aslongashe’scallin’,callin’
Mycaptiveheart
Fireburns
SoI’vebeentold
ButIlikethewayitfeels
Hehasawildpassion
Thatdrivesawaythecold
AndIknowhistouchisreal…
一曲终了。本杰明给了歌手小费,他们满意地离开了。
“够忧伤吧?”本杰明问。
“仔细想想,陷入危险爱情的人,和坐牢的人,有什么两样呢?”
“这首歌,让我想起了我妻子詹妮弗……她是席琳娜的崇拜者。”
“她现在在哪儿?”
“失踪了,就像《得克萨斯州的巴黎》里的妻子……”本杰明一脸黯然。
“对不起,触动了你的心事……”
“你知道,被遗弃是什么感觉?”
菡点点头。
“谁遗弃了你?”
“我的前男友。”
“为什么?”
“他说,我这人适合当情人,不适合当妻子……那时我们住在中国北方,他给省长当秘书,我在出版社当翻译。我去南方出了一趟差,回到家,他已和另外一个女人订婚了。”
“我不明白。”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上省长,他需要一个在仕途上对他有帮助的人,陪人吃饭,巴结、贿赂别人,这一套我玩不来……我这人比较散漫,不懂进取。”
“他愿意永远和我做情人……”
“他在订婚时就准备好了欺骗他未来的妻子?”
“我也这样问他,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男人骨子里都向往妻妾成群。再说,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儿,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建议。你怎么说?”
“我说你去下地狱吧,那里有很多女魔鬼等着你!”
“哈,你倒蛮厉害的!”
菡告诉本杰明,她前男友结婚那天,她回湖州老家探亲,或许她就是想逃避。家,其实早已不是她的避难所。母亲下了岗,爱罗嗦的脾气立即膨胀了几倍;父亲在工厂里当了多年的技术员,一直不得志,每天一回到家就开始喝闷酒。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到家后又昏睡了一天。起床后,晕乎乎地走进厨房去拿水,才发现父母和姐姐菁正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吃晚饭。那男人生得干瘦,但全身名牌,举止倒有几分见过世面的气度。
她才恍惚记起母亲说过那天是菁相亲的日子。
菁端坐在桌旁,化了一脸精致的妆,像等待上场的戏剧演员。菁比菡大三岁,中学模范教师,母亲身边的孝顺女儿。菁活得目标明确,做事干净利落,且永远装扮得一丝不苟。
四人对菡的出现同时露出了惊讶神色。菡头发蓬乱,眼神迷蒙。身上的睡衣薄薄的,遮不住身体。菁呵斥她回房间去换衣服,她便转过身,无意中,把背后几乎完美的起伏呈现给了那男人。
那男人名叫常笙,住在洛杉矶,看中了菡。那时的菡,像随一群人登山,其中一些人早早到了山顶,俯视挣扎的众生,而菡还在山间徘徊,把捉襟见肘的消沉生活过得有些厌烦,也有些恐惧,于是就想到另辟蹊径,而常笙,殷勤地把一条西方的蹊径铺展到她的眼前,她无力拒绝。
菁和菡断绝了关系。在菁眼里,菡是把风光占尽的女人,而占尽风光,还要表现出一副不刻意的样子。
一年后,菡踏上了赴美的班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