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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军令状(2)

邱梦山一声吼,摩步一连各班兵们跳下车向村口两边隐蔽。敌人炮弹没遮没拦四处飞舞,摩步一连对敌军炮兵猖獗撒野没一点脾气。许多士兵吓白了脸,兔子一样钻进路边草丛树下隐蔽,紧张得心里咚咚咚乱跳。村寨里有房子起了火,满村寨鸡飞狗跳,男女老少抱头鼠窜,哭喊声惊天动地。眼睁睁看着百姓遭殃,眼睁睁看着百姓房屋被炸塌被燃烧,石井生就不再只是恐惧和害怕。日你娘!当着老子面欺负我们老百姓,把我们当什么啦?!

救护老百姓!

邱梦山没接到上级命令,他忍不住擅自向全连发出了命令。兵们顾不得个人安危,各班立即分头冲向村寨。路边已经着火,石井生带着三班抢先冲进房子救火,房子用木头和茅草盖起,烧起来干柴碰着烈火,没法救。房子里有女孩子在哭喊。石井生拿水把身上浇湿,带头冲了进去。他见一个姑娘双膝跪地抱着亲人呼天抢地在哭叫,地上躺着一男一女,两个都在流血。石井生二话没说,先扛起男人冲出屋去,马增明和张南虎立即架起受伤女人往屋外跑。房屋在燃烧,那姑娘还在里面哭,石井生再次冲进大火,双手把姑娘托起扛到肩上,从火里冲了出来。放下姑娘,石井生一愣,她竟是扔花姑娘。

N军炮兵开火还击,120、130、152、火箭炮万炮齐发,一群群火凤凰飞向天空,怒吼着飞越栗山,飞向敌军阵地,压制了敌军炮火。

石井生全班救出傣族姑娘一家,把大火扑灭,房子烧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房屋被彻底毁坏。卫生员赶来给她阿爸阿妈包扎,两个老人都已被炸死,卫生员无能为力。姑娘扑在阿爸阿妈身上哭叫,无论怎么伤心,两个老人再无法醒来给她安慰。三班兵们除了石井生,一个个都跟着流泪,马增明差不多也跟着哭了起来,躺地上那两个老人仿佛是他爹娘。石井生没有流泪,他问姑娘她家有没有坟地。姑娘收起泪眼,看着眼前这位解放军大哥,她没能说话又哭了起来。

石井生领着全班,帮姑娘埋葬了阿爸阿妈。姑娘自始至终一直趴在地上哭泣不止。石井生伸手把姑娘拉起来,跟她说,你别伤心,这仇我替你报,我向你发誓,我石井生要不亲手杀死十个敌人,我就不是男人。敌人把姑娘害成孤儿,石井生知道孤儿是什么滋味,他决心帮她讨还这笔血债。姑娘收起泪眼看着石井生,看着看着,姑娘突然扑通跪到石井生面前,朝石井生磕起头来。石井生慌了,急忙扶起姑娘。他又说,你放心,我是解放军,说话算话,一定会让这些狗杂种加倍偿命。

摩步一连紧急作战会在待机阵地上召开。班长们听邱梦山传达完作战任务,脸上一色的慌张。晚上八点开始交接阵地,他们团接守栗山主阵地,他们连接守前沿阵地。前沿阵地意味着什么班长们都还模糊,模糊心里就没底,遇事没底就心慌,何况这是战场,是要去拼命。邱梦山看班长们那紧张样心里窝火,出了彭谢阳那事,团里并不想把这任务交给一连,是他和指导员荀水泉硬着头皮向团长争要,团长这才给他们个将功赎罪机会。任务争来了,可这任务绝不是挖条坑道,也不是去筑抗洪大坝,也不是去地震灾区扒瓦砾救人。前沿阵地有个无名高地,位置在栗山和寿山之间那片开阔地上,而且偏寿山一侧。据N军介绍,无名高地是栗山与寿山之间那两百多米开阔地上的一座堡垒,同时也是栗山与寿山间这条山谷通往东面河流之屏障,我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在这里打了坑道,建了永备工事,但据N军说,上面只能驻一个班。无论谁控制它,对方每天都会拿成吨成吨炸弹往这里倾泻,无论谁占领都无法完全控制它,前线称它是死亡高地。N军知道J军来接阵地,前天拼死拿下了这个无名高地。N军是扩大了战果,可给J军出了道难题。阵地今晚八点就交接,守住守不住跟N军已没关系。要是一连守住了,算是两军顺利交接,稳固了阵地;要是一连守不住,那是J军旗开得败。开仗丢失阵地,影响有多坏,要承担什么责任,谁心里都清楚。

邱梦山说完情况,班长们一个个几乎忘了喘气。石井生忍不住说,他们太操蛋了!这不是成心给咱出难题嘛!邱梦山点点头,是有那么点意思,情况就是这样,哪个班愿意去守无名高地?班长们谁也不看谁,竟一时没人表态。石井生闷着头掏出了烟粮袋,不紧不慢卷了支喇叭筒,点着抽了一口。石井生吐着烟,拿眼扫倪培林,倪培林没反应,他在想事。石井生不紧不慢道,没人上啊,没人上我们三班上吧。石井生这话尽管带着个“吧”字,指导员荀水泉也觉得他这话十分勉强,但石井生不是说着玩,上无名高地意味着什么他清楚,那是去挨成吨成吨炮弹轰炸,是去流血牺牲。

石井生话音刚落,倪培林跟突然醒来一样,急忙说我们是一班,该我们上。接着其他班长也凑热闹地跟着表态。石井生扭头眯了倪培林一眼,两肩膀一耸嘿地一笑,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说,你他妈不开口,我要上了,你又来争,闹意气也得分个时候,这是去玩命,别斗气了,还是我们上吧。石井生看着倪培林吸了口烟,拿眼睛告诉了他这些。邱梦山心里很矛盾,让一班上,刚出了彭谢阳那档子事,他也不那么放心。让三班上,又有些不舍,倒不是怕石井生牺牲,他考虑栗山这边前沿同样需要石井生他们班,用起来顺手。邱梦山并不希望大家意气用事,大家沉默他觉得这就对了,他要大家认真对待。于是他重新强调,无名高地很艰苦,上面没有水,要夜里靠人往上背;那里也没法做饭,只能啃压缩饼干;无名高地难守,除了每天要承受炮弹轰炸外,还要随时对付敌人偷袭,需要独立作战,到那里没有退路,只有死拼硬顶,这一点大家都要清楚,我们打仗,要打有把握之仗,做有把握之事。

倪培林这回抢在了石井生前面,连长,在编制序列里,我们排在第一,当然应该我们上。荀水泉骨子里不信任石井生,他也想让一班上,一看倪培林积极请战,他很高兴,立即开了口,那就让一班上,让他们经受考验,经受锻炼,同时,他们也可以用实际行动消除影响。

在战场,一切事情都变得简单,邱梦山宣布,一班上无名高地。作战会议结束,邱梦山把倪培林留下,他向倪培林具体交代了任务,倪培林没有激动,也没胆怯,还情不自禁地右手紧握着拳头,抬起胳膊把拳头举过了耳朵,做了个宣誓动作。他对邱梦山说,我们一定以实际行动为一班雪耻!人在阵地在!人不在阵地也要在!

晚上八点,交接阵地行动开始。倪培林带着全班十二个兵站到邱梦山和荀水泉面前,兵们也都跟着倪培林右手握拳抬臂做了那个动作,也跟着倪培林说了那些话。尽管有人腿肚子不争气,不住地打战,但还是很有气势地表达了决心。

邱梦山挨个拍了他们肩膀,他心里明白,这十二个兵,上去就会有人受伤,也会有人牺牲,也可能一个都回不来。听着自己部下说这种话,邱梦山心里有点热,热里面还带点酸。他是他们连长,他们是他部下,他是他们兄长,他们是他弟弟。挨个拍完肩膀,邱梦山站到他们面前,他跟兵们拉家常一样作了具体交代。接阵地后,先熟悉阵地,重点在朝寿山敌方那面,地形地貌,一草一木,哪怕是一块石头,一道沟坎都要熟记在心。每个人都要明白阵地该怎么守,要搞清楚敌人会从哪些地方摸上来,怎么击退敌人进攻。要把火力布均匀,不要留死角。夜里布双岗,不能瞌睡,上岗瞌睡是找死。上去后,看看弹药够不够,立即来电话。药和纱布个人先带上去。水,勤杂班随后会给送去。饮食只能艰苦一点了,有可能就给你们送饭,送不上去,你们就只好啃压缩饼干。一周,你们要坚持,一周后,我派其他班上去换你们。每天向连指挥所报告四次,早、中、晚、午夜各一次,有意外情况随时报告。记住了吗?倪培林挺起胸说记住了。

邱梦山没法送他们,他要指挥全连接收阵地,他朝他们挥了挥手,去了连指挥所。荀水泉把倪培林他们一直送到栗山山脚下。荀水泉发现,无名高地与寿山山体相连成块,而与栗山之间有两百多米宽一片开阔地。一旦敌人用炮火封锁,很容易割断无名高地与栗山之间联系,无名高地会成一座孤岛。

一个小时之后,邱梦山率部队进入栗山前沿阵地。邱梦山刚进指挥所,倪培林用报话机找他,倪培林说话也粗野了,连长!他们真他妈操蛋,弹药打得没剩多少,手榴弹也没几箱,水一口都没有,连电话线都断了,这不是成心难为咱嘛!什么玩意儿!邱梦山立即安慰他,一班长,别着急,人上了战场,情绪和行为总会有些反常。不要着急,弹药和水,我立即派人往上背,记住,电话线路一定要维护好,报话机尽量不用!容易泄密。你立即带着兵熟悉阵地,随时准备战斗。

摩步一连当晚都住进了防空洞。进防空洞如进了地狱,又暗、又小、又潮,野战服像块湿布裹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石井生带领三班进了防空洞,给每个人分配了安身位置,让大家拿出小铁锨修整。防空洞像桑拿房,坐在那里不动浑身都冒汗,干活一出力,浑身便没一块干燥处。石井生把背囊往洞门口一放,把野战服脱了下来,连背心都脱了,只穿一个裤头。全班都愣眼看着他。石井生说,有什么好看呢?想舒服点就脱,不怕捂出湿疹就裹着。兵们立即都把野战服脱了。自从老乡彭谢阳丢了人,马增明变得格外有眼神。他看到班长把背包放到防空洞洞口,知道睡洞口危险大,他就悄悄地提起背包来到洞口。石井生不容商量地把他那背包扔了回去,说,等你穿破几套军装再来争这种事。马增明没话可说,他打心里服班长。石井生向全班发话,用十分钟整理好个人战备物资,然后跟我一起去战壕熟悉地形。

说防空洞是桑拿蒸房一点不过分,又热又闷又潮,但人搁不住疲劳,真累了,泥里水里照样睡。凌晨五点,摩步一连全体官兵除了哨兵,其余人都沉睡在梦中。轰隆!轰隆!轰隆!山下突然传来隆隆炮声,山体不住地颤抖。邱梦山一骨碌爬起来,从观察孔往下看,晨曦中,无名高地上一片火光。

炮弹成群结队呼啸而来,似乎故意要试试倪培林他们胆有多大,志有多坚。炮弹一波接一波在坑道顶部爆炸,那一阵阵巨响把一班十二个兵们眼珠子都要震脱。他们一个个面部肌肉全都僵硬成块,没有惊叫,也没有语言交流,都傻眼相看着,身不由己地随着一阵阵爆炸声战栗。有几个兵用双手捂住了脑袋,仿佛他那两只手是坦克钢板,只要拿手护住脑袋就能保住性命。十二个兵显得有些狼狈,可谁也没觉得有多丢人,在这种情况下,反正都一个熊样。

炮弹滚过几阵之后,兵们感觉脑袋还长在脖子上,手脚也都还完好无缺,拿手捂着脑袋的那几个兵这时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傻,不好意思地把两只手从脑袋上拿了下来。倪培林是这里最高指挥官,他虽没拿手捂脑袋,但他那手脚也一直在战栗。打娘肚皮里出来,谁听过这种巨响,谁受过这巨震。他们连队也打过炮,但那是单发,比二踢脚动静大一点而已,再说,打炮是把炮弹打出去,炸点都在几百米、几千米之外。而现在是十发二十发炮弹一起在头顶上爆炸,真是天崩地裂,再这么震下去,心脏不震裂,脑袋先得震晕。老兵徐平贵突然反应过来,他对着倪培林喊,班长!坑道下面有弹药库!咱们下到弹药库爆炸声会小些!倪培林当时也忘了这,立即挥手让大家下弹药库。

兵们赶紧一起往下面弹药库跑。下到弹药库,他们才恢复听力,发现对方不只嘴唇动,还能发出说话声音,一张张绷得钢板样脸蛋才松弛下来,只是每个人耳朵里依然不停地在嗡嗡响。爆炸声是小了许多,但山依然在颤抖,坑道也仍然在震动。兵们一个个抬起头察看坑道混凝土,地动山摇归地动山摇,但没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坑道很坚固。倪培林有些乐观地说,坑道坚固着呢!把天炸塌,这坑道也塌不了。倪培林成了全班主心骨,他有责任设法让大家情绪安定,要是大家不安定,他也没法安定,全班心不安定,这阵地就没法守住。大家听倪培林这么一说,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倪培林看大家眼睛里仍旧布满恐怖,他感觉这样恐怖下去不行,大家都在弹药库躲着倒是安全,可万一敌人摸上来怎么办?让敌人摸进了坑道就完了。倪培林提起冲锋枪站了起来,让两个兵跟他上去。那两个新兵,有些胆怯。倪培林很不高兴,他说,有坑道,有枪,有手榴弹,还有四零火箭筒,怕什么怕?咱们要是不把敌人打死,敌人就要打死咱;咱们要是把敌人打死了,咱们很可能就死不了,走!其余人先在下面躲着,听到喊声,立即上来。那两个兵默默地跟着倪培林来到上面坑道。

倪培林还没爬到上面坑道,听到电话铃在响。倪培林忘了给连长报告,他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拿起电话,只喂了一声,邱梦山就破口大骂,问他怎么回事。倪培林尽管被连长骂,但还是像孩子在困境中听到了爹娘问候一样,他立即解释。连长!炮弹就在我们头顶上炸,炸得我们心脏快破裂了,耳朵也震聋了。邱梦山没工夫听他解释,问他敌人上来没有。倪培林说还没发现,倪培林话还没说完,一个兵大声地喊敌人上来了,如同发现东北虎正朝他扑来,声音发颤。倪培林从射击孔往外瞅,敌人果真上来了,他喊了一声,敌人上来了!扔下电话,让那个兵立即叫大家都上来。邱梦山在话筒里面吼叫,让他们立即阻击,绝对不能让敌上阵地。邱梦山吼得嗓子痛,倪培林却一个字儿都没听到,他已经端起冲锋枪进入射击位置,他慌得连话筒都没顾得搁机子上。那些兵立即钻了上来,倪培林对他们吼,各就各位!要想活着回去!就把上来那些敌人消灭!害怕只能等死!敌人手里是枪!不是烧火棍!只有把他们消灭!我们才有活路!

上面是环形坑道,四周都有射击孔。兵们一人一个射击孔,把枪支了起来。倪培林还在吼叫,也不知他是在给兵们壮胆,还是在给自己壮胆。别害怕!咱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咱们有工事掩护,他们无处藏身,瞄准了打!狠狠地打!打死一个就少一分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