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夜后,由满浦通往江界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和吉普车,这些车辆夹杂在步兵队列里,不敢开车灯,所以行进速度很慢。
军长梁兴初坐在一辆吉普车里,身子随着吉普车的颠簸而摇晃着,耳畔不时传来一阵阵汽车的喇叭声和嘈杂的人声。
“操他娘的,这种行军真憋屈得慌,一夜走不了二十里,跟他娘王八爬一样!”
“汽车是瞎子,乱开乱撞,也不敢开灯!”
“开灯?你想找死呀?那美国飞机一瞧见灯亮就放机关炮!”
“闪开点、闪开点,别挡汽车路!”
“你叫唤什么?小心天上飞机听见了给你下蛋!”
“咱们的飞机咋不来呀?要是咱们的飞机把美国飞机在天上截住,那咱们还用半夜黑灯瞎火地摸,早甩开大步跑了!”
“快别想好事了,咱们的飞机?炸弹皮是咱们的!”
“谁讲怪话呢?刘贵不是?没飞机照样打胜仗,国民党军队有飞机,到了还不是让咱们给撵到台湾去了?美国佬也得滚回三八线南边去!不信走着瞧!”
自从十九日晚开到满浦,梁兴初就感受到了浓烈的战争气氛,而且同过去的战争经历有所不同,似乎严酷的战争气氛更使人压抑。隆隆的炮声铺天盖地,成群的敌机贴着山头和公路低飞,一点小小的异常动静,都会招来敌机一番俯冲轰炸。因此,部队只好夜间行军。白天,公路上杳无人迹,仿佛一切都在沉睡。黄昏降临后,公路上才恢复了生机,人流汹涌,车辆拥挤,吵吵嚷嚷,一直到黎明。
梁兴初在几天的行军里,不时遇到从南方撤退下来的朝鲜人民军的零散队伍,问他们向什么地方去,回答一律是:“满浦集合!”接着几乎都向志愿军发问:“东木(同志),边机以梭(有飞机吗)?”
怎么回答好呢?我们的战士又何尝不在盼望自己的飞机出现在空中呢?但是,不知是一种自尊的驱使还是别的什么,面对这种询问,梁兴初总是报之一笑。是的,我们的空军正在筹建中,暂时还不能参战。但是又不愿说没有,让朝鲜同志失去希望。重要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开上来了,来了就是要打,打就要胜——没有什么军队是为了失败来打仗的。
那么,我们能打胜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打胜?怎样以小的代价换取大的胜利?
部队的斗志是没说的。老部队了,从山东打到东北,从东北打到广西,解放了全中国,南征北战十几年,突然不打仗了,和平了,部队拉到河南信阳整训,开始按照中央的部署,动员部分同志离队复转到地方工作,那工作才叫难做。让谁走谁不愿意,对老部队、老战友有感情呀,谁舍得就这么脱下军装扔下枪,一拍屁股走了呢?做了多少思想工作?说新中国成立了,经济建设更重要,地方需要部队输送干部和革命骨干,动员来动员去,突然一道命令:停止复转工作,已决定复转的同志要做思想工作继续留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于是又反复讲留队的重要,部队要打仗,老骨干不能走。这个思想工作好做,不用说就通:本来就不想走嘛!怎么样,还要打仗不是?部队就是我的家,部队打到哪咱也跟到哪!
不只因复转暂停,原定复员的同志又留下了,就是已经转业到地方的同志,一听说部队要开赴东北,准备赴朝参战,又纷纷赶回部队,千方百计说服老首长同意了他们重新归队。战士们的请战书、决心书雪片似的往各级领导的桌上飞来。誓师会、挑战应战会一个接一个开,部队的劲都憋足了,要到朝鲜和“老美”较量较量。
但是,皇天可鉴,我们部队的装备是太差了。不只是没有飞机的问题,连火炮、坦克也为数极少,步兵武器也较落后。
三十八军是继四十二军之后从集安渡过鸭绿江的。按志司原指示,将作为战役预备队,在江界集训三个月,等候改换装备再投入作战。但是一入朝,情况就变了。志司命令三十八军迅速集结到熙川地区,然而当时只有军先遣队和先头部队三三七团以及派去熙川文明洞帮助朝鲜人民军抢救武器装备的三三八团到了前川以南,靠近了熙川,其余主力部队都在以每夜二三十里的速度在路上爬,白天又无法行军,唉,真是急死人啦!
梁兴初想起离开满浦南进的第一天夜里,部队在崎岖的山路上几乎动弹不得,来来往往的车辆拥挤在一条狭窄的三级公路上,熙熙攘攘的步兵夹杂其中。从平壤北撤下来的朝鲜政府机关的车、苏联顾问团的车以及牛拉的炮车和各种装运物资的车辆把南上的通路挤个水泄不通。双方谁也不让道,都要抢着先行。叫骂声和汽车喇叭声响成一团。汽车蜗牛似的爬,后来干脆停下不动了。一片夜暗里,谁也看不清谁,急得梁兴初大叫:“哪个车不给让路?把它推到沟里去!”
双方吵嚷起来,互不相让。后来月亮爬出云雾,把银光洒向山野,双方才模模糊糊看清了。当对方终于搞清南下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入朝参战部队,一齐热烈鼓掌,并且主动让道,甚至把自己的车掀到沟里为志愿军让路。然而车速还是很慢。沿途的南朝鲜特务很多,一听到美国飞机来了,就在公路两边的山头上打信号弹,给飞机指示轰炸目标,于是飞机便来轰炸一番,公路两边便着起了火,或是沿途的房屋被打着了,或是我方汽车被打着了。队伍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军中,部队又联络不上,也不知道担任前卫的一一三师是否接近了熙川,而一一二师过江更晚,恐怕师部才刚刚离开满浦。
咦,怎么车又停下了?梁兴初从车窗玻璃上模模糊糊看到公路右侧一团人群蠕动着,传来吆喝声。被阻住的车辆似一列长龙。
“怎么搞的?”梁兴初打开车门,跳下吉普,向迎面赶来的一个参谋问。
“报告军长,司令部翻了一辆车,江副军长让我向您报告。”
“怎么搞的!”梁兴初火从心起,“伤了人没有?”
“作战科王科长当时就没气了,还有几个科长也负了伤。”那个参谋向梁兴初报告着。
梁兴初大步奔到前边人群处。
“梁军长来了。”人们闪开。
梁兴初从人群中走到路边一块大青石边,看见一些战士正在从沟里往上抬伤员。汽车滚落在沟底像一块磐石,一动不动。
大青石边,牺牲的作战科长躺在地上,几个警卫排的战士正把他的遗体抬上担架。
梁兴初默默地走到担架边,看着死者的脸,朦胧的星光里,他的两眼微睁,茫然地望着夜空,似乎在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干什么事呢?第一枪还没打响,就这么草草地收场了?我不甘心啦……
梁兴初感到一阵冷风拂过死者的身体,吹到他的脸上。这是个抗战时期入伍的老科长,从滨海地区打到东北,四战四平,三下江南,参加了多少次恶仗都没有牺牲,现在刚一入朝就……唉,出师不捷呀……
梁兴初吩咐人将死者遗体后运,并让司令部尽快任命新的作战科长,所有负伤的科长,不能继续工作的,迅速指派人接替。结果一清点,司令部所有科长程度不同都受了伤。妈的,梁兴初恨恨地骂道,仗还没打,军司令部就损兵折将!传令部队继续前进,小心不要翻车!
队伍继续前进了。
午夜时分,军指挥部到达江界以北的十字路口稍事休息,梁兴初命电台报务员与各师联络。但也许是因为各师在行军途中,电台无法沟通联络。恰在这时,志司的命令来了——一位译电员将一纸电报交给梁兴初。梁兴初拧亮手电筒匆匆读罢电报,又交给政委刘西元和副军长江拥辉等阅看。
志司电报告知:西线伪六师一部已占领熙川;伪八师已占领宁远;伪一师及伪七师一部已占领宁边龙山洞地区。而我各军除四十军进至北镇以东、云山以北接近预定占领地区外,其余各军距预定占领区尚远。命令三十八军配属四十军一二五师迅速集结熙川以北地区,准备歼灭伪八师(该师即将由宁远地区进至熙川)于熙川及其以北地区。
作战命令下来了,这是三十八军入朝第一仗,一定要打好!
梁兴初当即和几个军的领导同志商议,决定以一一三师担任主攻;一一二师迂回到熙川以东包抄敌人,断其退路;一一四师为预备队。
恰巧,这时电台要通了一一二师师部,梁兴初便让参谋人员草拟命令,给该师发报,让该师迅速集结熙川以东,听候命令向熙川之敌发起攻击。但一一三师还是联络不上,情况又十分紧急,梁兴初当即决定命一个参谋坐他的吉普车去一一三师传达命令。
那位年轻的参谋受命后,带着一个联络员上了路。夜色中,吉普车全速前进。中间几次遭到敌机轰炸,吉普车左躲右闪,被山岩撞得遍体鳞伤不成样子,但是,命令传达到了。第二天,当这位参谋乘着这辆“千锤百炼”过的吉普车,回到军部向梁兴初复命时,他高兴地拍着那个年轻参谋的肩膀说:“好样的!”
一切顺利,命令下达了,部队会奉命疾进到预定地区,只等志司命令,便向熙川发起攻击,猝不及防的伪军能经得住“四野”王牌军的猛攻吗?梁兴初心里还是乐观的。三十八军一向是四野的主力,现在到了朝鲜,一定得露一手,要旗开得胜!
不料,就在这时,司令部送来一一二师发来的一封电报——这个偶然出现的事情,竟导致攻击熙川的作战计划受到了影响。
一一二师司令部渡过鸭绿江,进至满浦后,遇到了从前线撤下来的人民军的一个师,友军相见,分外亲热,又遇到了原在一一二师打过仗后又回到朝鲜的老战友,便设宴招待了朝鲜人民军的同志。开饭前,先请人民军一位同志介绍敌军情况,那位同志以前在一一二师当过兵,参加过天津战役,讲起话来也随便——到了老部队嘛,便着实把美军飞机的厉害渲染了一番,何况他讲话又不用翻译,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哎呀,美军的飞机太厉害了,你们可得提防着点!飞机一来,黑压压一片跟老鸹一样,飞得那个低,贴着地皮儿,带起的风能刮你一个跟斗!飞机上的机关炮跟长了眼似的,跟着人跑,你藏到哪儿炮弹追到哪儿!你们来了飞机没有?哎呀,没飞机可够呛——不敢白天露面呀……”
司政后机关的同志听到这些情况,一个个傻了眼——美帝不是纸老虎吗?这飞机可不是纸叠的呀?听着和美军打过仗的战友的介绍,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直发愣。
师长杨大易一看不妙,再这么讲下去,要影响部队的士气了。于是开口道:“好啦,今天讲到这儿吧,你歇歇吧……”
“没事,我不累……”那位同志还要继续讲。
“饭菜都好了,先吃饭吧,等一凉就不好上口了!”师长客气地找了个理由。
吃饭的时候,师长向人民军的同志介绍说,他们师受命向熙川地区集结。
“熙川让敌人占了!”——又是那位介绍敌军情况的好心的战友。
“敌人?什么人?”师长问。
“黑人。”对方答道。
“黑人?有多少人?”
“千把人吧……”对方漫不经心地答道。
也不知是这位战友搞错了遇见黑人的地点,还是夜间遇到敌人没辨清肤色,抑或是有意无意地吓唬一下新来参战的志愿军,总之,他说的情况引起了一一二师的重视:不是讲熙川守军是南朝鲜伪军吗?怎么跑出来个美国黑人团?
于是,一一二师一封急电发到军司令部:“据朝鲜人民军的情报:熙川有个美军黑人团。”
梁兴初接到一一二师的电报后大为惊讶:黑人团?还是朝鲜人民军的情报?莫非志司的情报不准?打美军黑人团可得慎重,他们的装备好、火力强,恐怕我们不宜轻举妄动。干脆,将此情况上报志司。于是,一封同样内容的电报又从三十八军军部飞到了志愿军司令部。
二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多钟,大榆洞志愿军司令部作战室里气氛十分紧张。阳光从敞开的门扉里射进,在门口地面上形成一个斜方形的光区,一缕缕的烟雾在阳光中飘浮,木板房里飘着一股辛辣的烟草气味儿。木板房里光线较暗,彭德怀面对着壁上悬起的一幅作战地图,紧蹙眉头。邓华等人或抽烟,或看电文,神情也很焦虑。
巨幅作战地图上,从温井伸出的一支蓝色箭头指向两水洞,这是伪六师二团的两个营。从北镇伸出的两只红色箭头像一把钳子将两水洞吞向虎口。这是我四十军一一八师的作战部署。据一一八师师长邓岳早上来电,说敌一部兵力和火炮正从温井顺公路大摇大摆地开进两水洞我方埋伏区域。那么,志愿军入朝后的第一仗就要打响了,恐怕现在早已混战开了,结果会怎样?彭德怀和邓华等在等待着消息。
另外,伪六师第七团已将进至楚山,深入到我军主力后方,彭德怀考虑,一旦一一八师歼灭了两水洞之敌,便应乘势攻占温井,截断伪六师第七团的退路,会同五十军一四八师对伪六师七团形成南北夹击,将其歼灭。还有伪一师正向云山以北进犯,当令三十九军向云山西北地区迅速前进,阻击伪一师北进及向熙川的增援,还有美第二十四师、英二十七旅已窜向泰州、定州方向,应令六十六军迅速渡江,进至铁山、车辇馆、枇岘地区,准备阻击该敌。问题是,伪八师主力将进至熙川,估计一天以内即可占领熙川,而三十八军距熙川尚有六七十公里,能否尽快赶至熙川围住伪八师,不令其逃脱,恐怕是很关键的一环。
“三十八军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彭德怀看着地图,头也不回地问。
“先头部队一一三师已到前川,军直在江界,主力一一二师刚由满浦南下。”解方参谋长答道。
“怎么三十八军像个小脚女人走不动路?”彭德怀气恼地说,“给我支烟抽抽,邓华。”
彭德怀平时很少抽烟,一见向他要烟抽,邓华知道彭德怀已经很焦虑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递给彭德怀,一边为他点上烟,一边说:“三十八军在四十二军之后渡江,时间当然后推了,很有可能后勤方面的汽车保障了四十二军,所以四十二军到东线黄草岭、赴战岭地区阻击进展甚快,而三十八军遇到困难较多,去江界、前川的铁路线被炸,公路又被从平壤北撤的政府各类车辆塞满,他们的进展速度自然不会太快……”
“我看他们是让美国飞机吓住了,白天不敢行军,夜晚又走走停停。”彭德怀大口吸着烟,忧虑地说,“一旦他们不能按时赶到熙川,而四十军和三十九军对温井、云山之敌已打响,熙川之敌便会被惊走,再追就怕追不上了……”
“能不能把熙川之敌向北再调动一下?”洪学智说,“让敌人也帮咱们走走路,两相方便嘛!”
“那只有围敌打援的办法,”韩先楚说,“看看围哪一部分敌人好呢?”
“只有伪六师七团在我主力后方楚山一带,”邓华对彭德怀说,“可让一一八师歼灭雨水洞后掉头北上,阻住该敌,令五十军一四八师南下对该敌合围……”
“嗯,我看可以试一试。”彭德怀望着地图考虑了一下说,“围住伪六师七团,而不立即歼灭,让其大呼大叫求援,以诱使伪八师由熙川增援,之后会同三十九、四十和三十八军将其歼灭在云山东北、温井以东地区。”
“铃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在志司指挥部的木板房里激荡着。
“彭总,是一一八师邓师长的电话。”一位参谋接过电话后,告诉彭德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