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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菊开那夜(2)

小四儿初中勉强混毕业后白俄就退休让她顶职上班了。白俄原来在医院上班,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护士,后来有人告诉我们她是医院的清洁工。我着实想像不出她穿着“布拉吉”和鱼尾裙扫地是什么样子,她显然从内到外全身心地不满足当个清洁工,凭着她在妇产科扫了三年地,帮忙处理过死孩子,她竟然抖胆在家里开了一个妇科诊所,给那些想流产又没地方去的未婚女青年排忧解难。渐渐地街面上见了她都真真假假喊她“白大夫”,而且这称呼一喊许多年。

在白大夫的诊所渐渐红火的时候小四儿在医院里扫地也扫得很兢兢业业,她的隐忍于是得到了充分发挥。清洁工是医院里的最最底层了,除了打扫之外,帮值班的医生护士买个饭、铲铲草皮、推个死尸什么的,她都没有怨言地接过来。时间长了,大家就觉得这是她份内的事,如果觉得有什该感谢她的意思,就把自己吃不完的饭送给她,她竟然也不可理喻地接受,然后偷偷倒掉,不给别人难堪。要是有人送她旧衣服,那是看她穿的都是白大夫不要的大号服装觉得遭孽,小四儿收是收了,转手就给了人,旧的不象样的扎了墩布,她还是穿白大夫的旧衣服。

小四儿的漂亮给她带来了些许麻烦,经常会有一些小青年跟踪她回家,找她搭讪,而医院锅炉房一个四十岁还没着落的老单身马上就看上她,没事就去找她,还自作多情地等她下班准备送她回家。小四儿在应付老单这件事上显现了她的聪明,她婉转地告诉那个老单:我妈要我五年内不要谈朋友。这话也没什么错,只是事实上白大夫曾经自作聪明告诉她:“要嫁人的话要趁早,早结婚早生孩子,等孩子大了自己还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玩……”但老单显然没打算制订五年计划,他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这段还没开始的恋爱,迅速转移了目标。

小四儿的麻烦还是没结束,因为白大夫开始催着她谈朋友嫁人了,小四儿的哥哥玩了一个女朋友,两个人没事就关在房里一整天,干柴烈火地,到吃饭的时候才出门来。白大夫预感家里快要添人口了,到时候住得下吗?所以她就只有在迟早要出门的小四儿的身上打主意。白大夫甚至开始托人给小四儿找人家了,如果不是白大夫在街面上的口碑太差,也许才十七岁的小四儿就会提前当妈妈了,但事情又有了转机,小四儿那个不挣气的哥哥因为强奸被抓了。

事出蹊跷,何大壮玩朋友玩得似乎要谈婚论嫁,女方忽然告他强奸未遂。这件事始终是个谜语,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两人认识有段时间了,我们都不止一次看到过何大壮腻腻答答牵着女友下馆子,从那个胖妞走路扭屁股的姿态我们大家都认定她不是“处座”了。女方告他的前天,何大壮还曾经以前辈的姿态向我们炫耀过一只装满了浑浊液体的乳白色避孕套,不可否认,虽然他蠢,但他在某方面比我们都发育得提前,我们大家都无限景仰地注视他手中挥扬的避孕套。

何大壮进了派出所,白大夫麻了爪子,她到处托熟人去说情。那个时候找熟人的风气比现在弱得多得多,也不时兴送礼,要送也没东西可买,买什么都要票,去别人家无非一斤京果两盒酥糖。白大夫往人家家里一坐,肥屁股占满了椅子,她就不管不顾开始哭天抹泪,依她的口才、她的形像到哪里吃人家白眼都不为过,所以直到何大壮被判刑那天事情都合情理地没有任何转机。有天晚上她摸到一个军代表家的时候,她带上了刚下班的小四儿。她带女儿去是因为军代表家住得偏僻,她出于安全考虑。

军代表比起其他的领导显得热情,问她们要不要喝茶,并且削了两个苹果拿了一盒糖果出来待客,在她们临走的时候还招呼她们有时间来玩。他的热情让白大夫有了很大的希望,第二天白大夫特地排队买了条鲜活乱跳的鲢鱼独自前去,军代表瞧都没瞧那条鲢鱼,倒了水,也拿了水果出来,态度很客气,但就是哪里让白大夫觉得失望。白大夫满腹心事地离开了,回到家她落进椅子里就一动不动在那里琢磨,说起来她的琢磨能力也是超常的,邻居家为什么老不吵架啊,有的同事为什么很少说话啊,她都很擅于得出结论的。当小四儿从她眼前经过时她眼睛立刻直钩钩地盯住女儿,原先她就没怎么正眼看过女儿,她的印象里女儿长得挺难看的,一点都不像她。她觉得女儿的额头突出,下巴上翘,脸色灰仆仆的,表情也很僵硬,用她骂女儿的话说“总板着一张棺材脸”。但是她当天仔细看看刚满十七岁的小四儿,眼睛水汪汪地,皮肤也白细,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显得脖子又长又细致。更何况胸部已经充气似地鼓胀起来,因为没戴胸罩,两个大物件在宽大的旧衣服里晃来晃去。

白大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一瞬间又有了点被侮辱的气恼表情,然后是欣然。她猜想宝贝儿子的事情有了突破口。小四儿忙前忙后压根就没注意到母亲变幻的表情,她思忖着晚餐做个一鱼五吃,鱼身红烧,头尾打汤,鱼的内脏加些调料做成一盘下饭的可口小菜,鱼鳞用小火炖足后冷却的汤可以凝成冻就又多一道菜,撇出来的鱼鳞和剩的鱼刺鱼骨一道用油炸酥爸的下酒菜就有了。菜香喷喷地上桌了,酒麻木掂着酒瓶子上了桌,小四儿盛了三个人的饭正准备在一旁吃,白大夫就说:“坐桌上桌上!”她热心地拉小四儿坐下,把菜中最实成的红烧鱼身夹了一大块到女儿碗里:“吃!”小四儿半天没敢伸筷子,她也是吃过红烧鱼的,有天太热,菜变了味道才轮上她的,但今天的菜是刚做的啊?只到白大夫又是汤又是水地把她的碗装到不能再装,她才慢慢吃起来。一吃完饭她照理去涮碗,白大夫立马拦住了:“走,咱们到百货公司去。”小四儿更诧异了,去百货公司,时下不是年不是节的……她隐约想,大概又是给那个军代表送礼吧?她没问。

她们在百货公司里挤了一身汗,恰逢上海服装厂展销,东西俏得不得了,也贵。白大夫累得气直喘和一个比她还胖的女人大吵一架才得胜回营。一回家白大夫就急着把战利品给小四儿披挂上了,浅绿春装,灰条绒裤子,鞋子没买,白大夫就把自己的厚底大皮鞋给小四儿穿上了,她上下打量一番,很满意:“行了。”小四儿还在迷糊中,她记得衣服买的时候尺码明明是妈的,怎么就上了自己身上了?原来白大夫想着费这些心力也不知道值不值,衣服买大了两码,想着不行就留给自己穿吧,损失尽量减小。

临出门白大夫给小四儿吃了两片药,小四儿就隐约知道自己是干嘛去的了,毕竟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家里就是那种诊所,来来往往的病人比现有的教科书详尽。白大夫交代了她几句话,然后目送女儿出门。

天还没有全黑,小四儿匆匆走在街面上,她低着头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对擦身而过的我完全没有察觉。我奇怪那宽大的新装套在她身上跟戏装似的,显得她那么弱小。小四儿一点也没想到白大夫正在家里替她后悔,她后悔就这么让姑娘去了,怎么也该给孩子搽点胭脂什么的,捣瓷得象那么回事就好了。

军代表不在家,小四儿松了口气,她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回身快走了几步,她抽了口气,回去怎么和白大夫说呢?她妈再怎么不高兴从来不打她,只掐她,掐她比打她还难受百倍、疼千遍。

等了好久,她终于看到军代表了,军代表背着手,像腰痛似地慢慢踱着步。小四儿从树后面晃出来,和军代表打了个照面,天暗了下来,她几乎没看清对方的表情,她就那么急急笑了笑,笑容很快在脸上散却,变成一个愁苦的印子。两个人好像有默契一样一前一后就往屋里走。过了两个小时小四儿从屋里出来,她好像虚脱了,膝盖一点力气也没有,脸色先有些泛黄,走着走着汗出来了,脸才开始有有了血色。

她回到家酒麻木早鼾声大作睡死了,白大夫一面泡脚一面在等她,听到她进门的声音白大夫三把两把擦了脚就迎上来:“怎么样怎么样?”小四儿点点头就准备去睡觉了,家里窄,她没有自己的房间,一直睡走道的行军床,白天支起来晚上打开。她忙着铺床白大夫亦步亦趋地还想知道更多,她凑近小四儿:“他抱你没、他亲你没?”她口里一股热烘烘的气直扑向女儿,她热切的样子使小四儿感到意外,她一面铺床一面用连串的点头来结束母亲的追问。

白大夫还是不满意,但她知道想要从小四儿掏出更多的内容是不可能的了,小四儿已经躺下了。黑暗里小四儿大睁着双眼不敢睡,一闭眼那个男人的脸就朝她扑了过来。

过了几天了军代表托人带信来要她过去“玩”。小四儿就穿上她妈给她准备的行头去一趟。军代表的老婆孩子都还在外地没调过来,军代表的寂寞可想而知。开始小四儿主要工作就是为军代表排遣寂寞,接下来小四儿就开始给军代表收拾屋子洗衣服,她在军代表的屋子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往一下班她就往军代表家赶,军代表的邻居已经认得她是军代表的“侄女”。大家当面都热情地招呼她,故意做出亲热的样子,背地里都对她撇嘴,很快就有好事者将这些情形传到小四儿的街坊四邻耳中,也传到小四儿的单位。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哥哥的事情还是没有任何音讯,白大夫开始在家摔锅打碗:“我做什么孽哟,别人家养的往怀里扒,我养的是赔钱货,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她一骂小四儿就不去军代表那里了,军代表带了几次信她都装不知道。军代表到医院去找她,她提着簸箕站在他面前,有种不认识他的神气,他说:“你不去了?”她满脸的茫然,什么也没说,他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他们身后交织着各种目光,等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大家就相互挤眉弄眼。半年后,何大壮就被放了出来,他放出来那天他妈白大夫狠狠高兴了一下,重新烫了个鸡窝头,还买了很多菜,又将儿子的床上用品全部翻晒了一遍,等到天黑,白大夫还是没看到儿子的身影,焦急地要家人出动出去找,她认为是儿子忘记了回家的路。

天可怜见,天才儿童何大壮七岁就能独行万里去奶奶家,怎么可能会忘记回家的路呢?

第二天消息四下传开,那天何大壮一放出牢房没有急着回家,他要找那个告他的女人问问清楚,他想不通,回回在床上都把她整治得舒舒坦坦的,她要的东西一件没少给买,的确良啊,尼龙袜子啊,到小饭馆里吃胖她十七斤,怎么会反咬他一口?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原来那样的货色居然就找了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她是一面和何大壮“玩”一面和那个男人处了段时间,女人担心何大壮坏她好事设了法让他坐牢来好来摆脱他,何大壮坐牢的半年内女人已经结婚,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有好事者说这孩子部分长得象她爱人,一部分象足了何大壮。何大壮气啊,想不通啊,他在人家还贴这喜字的新房外转悠了大半夜,寒冷的屋外到处是臭烘烘的气味,屋里不知谁家传来女人的恩哎声,这些都叫他发疯。清晨他看见那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出来倒痰盂,他大脑二脑忽然混乱起来,上去就踢了一脚,一脚不解恨,他又接着踢了两脚、三脚……

牢改释放犯何大壮在释放第二天就以故意伤害罪再次入狱,白大夫一下子就从一个热乎乎、宣腾腾的人变得安静起来,她什么也没说,撤掉了过道里的行军床,让小四儿住到哥哥的小隔间里。

那夜小四儿失眠了,床上铺着厚厚的棉絮,带着阳光的气息,手指头和脚指头触到的都是柔软温暖,她使劲拧了自己几把,感慨万千。

没不久军代表调离了,他调离的原因受到了多种猜测但没得出明朗的结论。临走他将小四儿做了安排部署,军代表的意思是想叫小四儿和他一起到另一个城市去,那个城市没有这里夏天难耐的炎热也没有这里冬天的潮冷,那里四季都很温暖,听上去就像梦幻的城市一样。其实军代表是个体恤的好军代表,一直以来不断接济过她家各种粮票、油票、煤票、蛋票、布票……票的种类和名目都多得让小四儿记不清楚了,何况军代表给她安排的工作是站柜台卖东西的售货员,从清洁工到售货员可是迈了几千里远的前程啊,这是多少女子想都想不来的好运气,小四儿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想都没想过这辈子会离开家。军代表带着伤感离开,他离开的时候留给她二十块钱。钱,小四儿没上缴给家里,此前她挣来的每一毛钱都是上交的。她买了两件梦寐以求的新内衣,此前她都是穿的白大夫用旧的,她不是嫌旧,内衣改小没什么难,有些地方改大她却好犯难,总是穿得她透不过气来。